本帖最后由 夸克 于 2023-12-29 22:21 编辑
大梦一场
(一)
今天是除夕,岳老三一早起来,心情异常兴奋,平时出门遛狗,咋也得个把小时,今天大约只有二十分钟,便拉着小京巴匆忙往家赶。
山坡上是些联排别墅,有些只起了框架,有些刚交付,绿化做的不好,门前的道路也未铺就,却也搬来三五户,岳老三瞅瞅他们,不觉得羡慕,心想这也叫别墅吗?局促的宅院,逼仄的巷道,销售单价每平方七万元!
别墅的东边一路之隔,青瓦白墙里到底住着些什么人?岳老三一直好奇,但也没机会接近,有那么几次在节日里,岳老三送走女儿后,就会好奇的站在山顶,想看看是些什么人从那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老宅子里出入,却从未遇见。
走到山顶,几位邻居围坐在凉亭里唱京剧,见岳老三从此经过,都招呼他过来坐,岳老三一口回绝,”不了,回去收拾屋子,今天女儿们要来看我。”老刘笑着摇摇头,”这话说得,好像只有你们家孩子会来似的,咱不急吗?反正他们都是下午到。”
岳老三还是想走,被李阿姨拦住,李阿姨年轻的时候,是一等一的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是在那些特殊时期,被划了印有耻辱印记的成分,不想委曲求全,便一直一个人生活着,李阿姨的家就在岳老三那座楼上,皆是依山而建,凿壁取暖。
岳老三和邻居们受邀请去过李阿姨家一次,她六十岁生日宴。简单的一居室,清新雅致,就是略显清贫,她没有儿女,也没有姐弟,侄孙,自然是没人给予她经济上的援助,虽然在居委会挂着个孤寡老人的头衔,可除了需要摄影上新闻,哪里有人会特意来看她?
再说了,那些人来的时候,多是带束鲜花,或者蜜饯点心,怎敢奢望有什么银钱?岳老三知道李阿姨对他有意思,心里也时常泛起涟漪,可是想一想即便自己的老伴不在身边,毕竟有家室,这半路上再找个女子,就算女儿们不知晓,还是觉得不妥。
迟疑间,这事就一直拖了下来。李阿姨身上有着其他老年人没有的灵性和顽皮,她咬着嘴唇笑嘻嘻的望着岳老三,问到”今晚,我陪你包饺子好不好?”老刘听到这,跟着起哄,被自家老婆子拧着耳朵训斥了,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在这件事上,男人们都乐见其成,女人们都反对。岳老三突然想起来,九几年的时候,他和兄弟们去俄罗斯倒货,他和一个异国女子也擦出过一段炫目的火花,曾经,他以为那是爱情,就像小说里写到的那种,其实自己就是个屁!
(二)
岳老三刚走到自家楼下,就接到二哥电话,二哥在电话里焦灼的冲他喊道,“老三你快来,乡亲们要打死老四。”谁?老四?岳老三赶紧把遛狗绳拴在树上,然后拔腿就往小区北门跑,全然顾不上小京巴因为突然被抛弃后的焦躁不安。
岳老三住的这个区域,是城市里档次最高的家园,其中有独栋,联排别墅,有单身公寓,有两室,三室暖居,还有适合几代人同时居住的复式或者大平层!单就目前而言,总体绿化率超过百分之四十,流水潺潺,鸟语花香,雕龙画凤,美轮美奂。
跨过这个山头,南边是些小高层,岳老三不喜欢,西边是将军山的主峰,再往东,连绵起伏着很远,都是政府的安置小区,一个村子服从命令,整体搬迁,虽说房子不花钱,就是人均面积太小,房屋低矮且千篇一律,儿女们来探望时,需要好生辨认。
轮到岳家村拆迁的时候,村领导班子说单独建宅院的费用太高,他们负担不起,于是就在岳老三小区北面租了一间大屋子,所有人混居,不管男女,不管年龄,一人分一小格子间,看不懂了吧?请您回忆一下超市里存放物品的柜子,对,就那样!
岳老三出了自家小区北大门,一路之隔就是父老乡亲安置区的南大门,安置区的建筑流光溢彩,富丽堂皇。若不仔细辨认门楣上的文字,通常会被人误会这里是博物馆或者国学会馆,殊不知在这大院里挤满了千千万万最无辜,最无助的底层百姓。
岳老三也没登记,就闯了进去,这个城市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居民也分三六九等,高档社区的人可以凭肩头的徽章随意走动,而低档社区的人出去办事或探亲访友,需要超级严格的手续。门卫看见岳老三表现的毕恭毕敬,全然不是刚才训斥自家居民的凶狠模样。
进了岳家村集体居住的大屋子,看见岳老四跪在大厅里瑟瑟发抖,衣服被撕扯的破烂不堪,老父亲老母亲一个劲的给乡亲们磕头谢罪,”对不住了乡亲们,是我们教子无方,连累大家颠沛流离,对不住,对不住”岳老大和岳老二也被迫跟着一起磕头。
老三跑过去,扶起父母,并且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四弟,恨恨的问了一句,”说吧,咋落得如此境地?”岳老四羞愧难当,嚎啕大哭,“我活该,我报应,我自作自受,我不得好死”可他的哭声没有换来大家的同情,时不时的就有人往他身上吐口水。
岳老三在村子里还是很有威望的,大约源于他的侠义作风,比如从前做生意顺风顺水的时候,给村子里捐钱修路,给孤寡老人送米送面,再比如有几年把村子里的年轻人带出去搞工程,年关返乡,一人怀里咋也得揣个万把块,当然这是三十年前的事情。
岳老三给大伙鞠躬,替弟弟说了好多道歉的话,众人虽然不满,但碍于当年多数人都受过老三的恩情,也不好发作了,老四在得到大家的特赦后,灰溜溜的回到自己的床铺,帘子都拉上了,还时不时的听见有个把不服气的,在不远处骂他是个害人精。
(三)
过了晌午,小区北门突然停下几辆豪车,几位华侨模样的人物,被政府人员簇拥着拾阶而上,随行多位摄影记者,还有翻译,他们穿过山顶凉亭,再下行不远,便进了山坡上那座深邃神秘的老宅,不一会,里面就有了烟火气息,还响起了鞭炮声,一挂接着一挂,响了很久!
大家感慨,这才是新年该有的样子啊!可是即便贴春联,放烟花,这些在中华大地流传千年的民俗,如今也被剥夺,贴春联是影响市容,放烟花是污染环境,那化工厂呢?咋不去管管?就如眼前,我们的不能,为什么老宅的后人们都能?有人回复,据说人家要回国投资啦!
老刘夫妇,岳老三,还有十几户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聚在山顶凉亭看着大门口,盼望亲朋好友的到来,李阿姨拽着自家楼下才搬过来的小伙子也出来走走,这孩子叫苏乐乐,今年十七岁,自小品学兼优,可无奈父母就是对他不满意,每每的横加指责,致使他负气离家,永不回头!
苏乐乐搬来的那天,一家人哭得昏天暗地的,都希望他能搬回去,可孩子本人却感觉难得的轻松与惬意,再也没有做不完的习题,再也不用在意班级的排名,可以养宠物,可以吃零食,可以跟小伙伴们出去逛街,这才是青春该有的样子,难道不是吗?
探亲者进了小区,先找到各自家人的住所,把门口清洁整理一番,摆上果品点心,酒菜水饺,再点三根清香,喊他们跟着去收钱,送钱的地方在指定的区域,送钱过程中,探亲者会跟他们汇报一些家里的事情,诸如学习努力,身体康健,事业有成,无需挂念。
探亲者是看不到这个城市居民身影的,毕竟时空不同,但这个城市的居民在一些特定的日子里,是可以见到自己留在人世间亲人的模样,但是他们只能看,能听,不能触碰,不能交流,说不上话,也帮不上忙,比如岳老三,其实挺想和妻女们道歉的。
岳老三哪里都好,就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陷入了没有儿子的恐慌中,什么绝户啊,硕大家产没人继承,将来没人填土上坟之类的言语,如魔咒一样让他窒息。于是他酗酒,家暴,甚至也想过离婚,要不是那女人卷走了他的钱财,要不是喝了酒又误食了头孢,没准他会行动的。
当时他三个兄弟还都在人世,哥仨一商量,大面上说的过去的,敲敲打打,把岳老三送去祖坟,转过头,就开始惦记起来老三家的财产,跑去跟老三媳妇说什么女大不中留,财产不能给外姓人之类的话,好在老三媳妇并不傻,只说了一句,财产给谁家,谁替我养大这几个孩子中不?
后来,彼此就不上门了,再后来老三的女儿们都长大了,一个个过得风生水起,久不说话的侄子们,每每在村子里见到老三媳妇,又开始喊,三婶或者三大娘了。后来耀武扬威的岳老大病死了,两个男孩一个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公职,一个和岳老大得了同样的病,也跟着去啦。
岳老二家两个男孩倒是特有出息,只是岳老二去世后,他们带着自己母亲去了新加坡,再也没回来。老四家的独苗自小被宠溺的无法无天,长大后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终于老四一口气没上来,也过来跟哥几个团聚了。前前后后二十七年,一家人又见面了。
(四)
岳老四去世前,是村里的一把手,这人功于奉承,且好大喜功。宅基地和耕地都被上几届祸害的差不多了,到他这里,就把目光盯上了村里的老墓田。区里动员迁坟,附近几个村子拒不执行,理由是,当地并非超级繁华,老祖宗并没有妨碍到谁。
可岳老四顾不上那么多,他要政绩,要收益!迁坟的时间在半夜,那场面可叫一个世态炎凉,有哭得肝肠寸断的,有长跪不起乞求逝者原谅的,还有些没心肝的货色,把老人的遗骨往编织袋里一装,随手扔在树下,兴高采烈地的去领赔偿款了。
不得不说,岳老四做事还是有些手段的,动员大会的口号是这样喊的,”一个坟头一千七,村里还给雇挖掘机”并且着重声明,挖完接着就能领钱,过期不走的,不但没有补偿款,还会被强制推平!村民们突然想起从前拒绝拆掉自己房屋的宋百万,不也落了个家破人亡吗?都不敢硬顶了。
岳老三的女儿碰见他四叔在指挥调度,便掏出一百元递给他,说帮忙给自家爷爷奶奶买点纸烧了吧,老四敷衍的应了一声,第二天便用那钱买了一包软中华,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盘算着,账目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不显山不漏水的给村委的哥几个,多留些辛苦费。
岳老四死了,距离这次拆迁,仅仅过去了十八个月,他死于腊月二十九,突发心梗,那天他的宝贝儿子出去赌博,一晚上输了74万,于是一度意气风发的岳老四,在三十那天被家人送来他生前亲自为村民挑选的百年仙居,蜷缩在一间狭小的铁皮盒子里,瑟瑟发抖!
而岳老三这个因为没有儿子而自卑了半辈子的人,却是村里独一份被晚辈们送入自费公墓的人,凿山而居的崖式壁葬,岳老三十分满意!这将军山,据说埋葬了一位明代的大将军,可现在没人知道他的墓穴在哪里?原来沧海桑田,谁的人生也是大梦一场。
除夕夜,依然静悄悄的,明天小区会贴出可以投胎转世的名单,如今人口负增长,不知道谁会如此幸运?但愿小李和乐乐都能走吧,毕竟这世上也没啥可以值得他们牵挂的啦。岳老三沉思良久,和衣而睡,在梦里,满天烟花,饺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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