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
他承认,岁月从来没有轻饶过他。他想扬眉吐气,可该死的岁月不肯给他半点机会。
每次,我从他门前经过,他都坐在屋檐下的那条矮凳子上,蜷缩着身子,上腹紧贴着小肚子,头向前倾着,双手有气无力搭在膝盖上,眼睛望着门前那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
他和我说过很多次:她们就是从这条石板路走出去的,走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一次又一次,他长长地叹气,精神涣散地说,“已经没指望了,她们不会回来了。这样活着完全是遭罪,还不如早点走了好,早走早托生。”
我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他原来也经常这样说。没想到这次真的走了。
傍晚,我放学回家的时候,他院坝里围了很多人。我的心咯噔一下,心想:是不是帮扶小组的人又来了?说真的,我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一动不动躺在院坝里的木板上,脸上一片死灰。躺着的他看上去比活着时候要高出许多,不过这无关紧要了。阿桑婆坐在平日他坐的那条矮凳子上,在他脚边的一口烂铁锅里烧着纸钱。我远远地看着他,他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模糊起来,感觉他离我越来越远了。是的,岁月一步步把他逼进死胡同,死亡的恐惧迫使我不得不赶紧离开。
我急匆匆往家走,推门进去的时候,张阿公坐在桌子旁边吧哒吧哒抽着旱烟。
“他终于还是走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他熬不过这年关。他这人怪里怪气,又不合群。总之,太孤僻了。我知道他这样早晚会出事。看吧,现在真闹出这一出……”
张阿公说着,把一口浓痰吐进灶膛里。
我讨厌这老头,刚来寨子的时候,他和我讲自己年轻时在清水江里打渔,讲他如何背着他阿爸偷喝刚酿出来还冒着热气的原度苞谷酒摔豁了嘴,听久了就感到厌烦了。
姨公见我不太友善地看着张阿公,在我肩膀上拍了下说:“他已经走了,用一根绳子把自已吊死了。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不该这样——了结自己。”
“他是上吊死的?”
“是的,还是你张阿公发现的,这才从房梁上把他放下来,可惜已经断气了。”
姨公朝张阿公努了努嘴。这时,姨婆把饭菜端上桌,又给张阿公面前的酒杯倒满了酒。我不抬头,都知道他们在注视着我。
“这孩子平时和他关系不错呢。有什么话,他都愿意和他讲。”
张阿公皱着眉头看着我,我扫了他一眼,开始扒拉碗里的饭。
晚饭差不多六点结束的,姨婆收拾好碗筷带我去他家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帮忙和看热闹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只有阿桑婆还留在那儿。
阿桑婆见我远远地站着,朝我招手说:“不要害怕,他其实和活着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少了一口气而已。他去了西天极乐世界,我们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阿桑婆信佛,平日胆小得连一只老鼠都不敢打。她总爱说一报还一报,今生的苦果是上辈子造的孽因。阿桑婆断定他上辈子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今生才过得这样不安生。
如今,他安静地躺在木板上,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我知道他不会反驳阿桑婆的话,也不会再惦记着他养的那些鸽子了。
他带我去过他的阁楼,他的鸽子就住在屋顶的阁楼上。他说我去得不是时候,白天鸽子大都飞出去了,如果是晚上,就能齐齐展展看到他养的那六十六只鸽子。我喜欢鸽子,却不愿意晚上一个人去他家。他的家白天都黑洞洞的,晚上更笼罩着一层阴森恐怖的气氛。
鸽子在阁楼上“咕咕”地叫,它们一只只把头探出来打量着被灯光照亮的院坝,也打量着木板上的他。
我站在空鸡笼旁边,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原来也养过一群鸡鸭,帮扶小组来的时候,他杀鸡宰鸭招待他们。来一次,他便宰杀一只。帮扶的人习惯了,每次来自带一瓶白酒,把自己灌得满脸通红就回去了。他打心里不愿意他们来,可又有什么办法哩,人家也是一片好心。他说,他真想一把锁把门锁了,又害怕她们回来进不了家门。他用鸡的羽毛给女儿做了一个又一个漂亮的毽子,眼看他笼里的鸡鸭越来越少,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笼里的鸡鸭杀光以后,他无所事事,整天坐在房檐下看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发呆。
姨婆蹲在地上往那口烂铁锅里烧纸钱,我仍举步不前。阿桑婆示意我过去,我学着她们的样子小心翼翼往烂铁锅里烧纸钱。
姨婆说:“孩子,你多烧点给他。他活着的时候手头紧巴,现在去了那边,让他手头宽裕一点。你叫他想吃啥就吃啥,想买啥就买啥,不要再为她们娘儿俩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了。”
她们母女在三十几年前就不在人世了。那天早晨,她牵着女儿去置办年货,从那条石板路走出去就再没有回来。
他始终不相信她们已经死了。当年,派出所的人叫他去辩认遗体,他破口大骂。她们母女的骨灰还是姨公和镇上的一个干事领回来的。她们死于一场车祸。姨公没有讲车祸的具体细节,只轻描淡写地说幸好他没去,不然非生吞活剥了那个喝得烂醉的司机不可。
她们母女就埋在寨口不远的荒山坡上,姨婆指给我看过。两个坟头紧紧挨在一起,坟周围开着一些黄色小花。他没去看过她们一眼,寨里很多人说他是薄情寡义的绝情人,长着一副铁石心肠。
姨婆和阿桑婆退到后面的凳子上坐着,我独自蹲在地上烧纸钱。火光时暗时灭,极像他活着时吸的那烟的样子。那会儿,他就坐在房檐下吸两口又停下来,待烟头变黑变白,又猛吸两口,烟头忽又明亮起来。他的嘴唇和手不停哆嗦着,面前的衣服粘满了烟灰,火星子在上面烧了许多细洞。扶贫小组的人帮他拆洗被子,打扫房间和院坝里的卫生,也强迫他换洗身上的衣服,待他们一走,他又回到原来的样子。
我知道,他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生活,尤其是对他的个人卫生指手划脚。他表面看上去邋里邋遢,内心却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上面派人到他家精准扶贫,他杀鸡宰鸭招待他们。他心痛他的鸡鸭。他说他们来得也不是时候,鸡鸭正值歇蛋期,没蛋拿到集市换米肉,只得杀了那些鸡鸭招待他们,算还他们一个人情。
我小心翼翼地烧着纸钱,姨婆和阿桑婆小声谈论着他生前的种种。
六八年他下放到寨子当知青,他说那时他刚满十六岁,高中还没毕业,算不上什么知识青年。大跃进的时候,集体挖堰屯水,挖出的泥全靠人工挑去几百米开外的地方铺路。别人一次挑两百斤,他挑三百斤。高音喇叭里天天表扬他,夸他是劳动模范、积极分子、岗位标兵。他的左腿就是在挑泥的时候崴出的问题,他当时没有声张,咬紧牙硬挺着,生害怕慢了别人半步。即便这样,还是被宣传队的人看出来了。高音喇叭又夸他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进医院。他笑着说,那时候他可算得上是地地道道的红人,走到哪里,都有人主动和他打招呼。后来腿又肿又痛,还伴着高烧,实在动弹不了了,同他一起来的知青强行把他背到医院,医生严肃地告诉他患了骨髓炎,如果不及时截肢就有生命危险。他说他没想到她会看上他。他瘸着腿回寨子的时候,她就一路跟着他,后来他入赘到她家,成了寨里第一个倒插门的女婿。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
此时,他躺在门板上,我似乎又看到他在抿着嘴笑。
我起身看了看,他安静地躺着,眼睛大大地睁着,腮帮子深深凹了下去,露出两个拳头大小的窝。他舌头并没有伸出来,原来听说吊死的人舌头会吊在外面,像长舌鬼一样。他就这样出其不意,就像他身上穿着的干净笔挺的毛蓝色盘扣老衣一样。他一双手松松散散地放在两侧,好像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握在手心里似的。
阿桑婆和姨婆并排坐在一起,我默不作声地烧着纸钱。
姨公披了件衣服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张阿公。他俩走到木板旁边看了他一会儿,姨公突然将手朝他脸上伸去。他用手一下一下把他的眼皮往下擀,试图让他闭上眼睛。一切都是徒劳。他的眼睛依然坚定地睁着,里面有绝望,也有愤懑。
“我之前试过了,一点用也没有,他的眼睛始终睁着。”
张阿公的话没有说完,姨公看了他一眼,收回了手。张阿公把烟斗含在嘴里,乜斜着眼睛看向木板上的他。
他死气沉沉地躺在那儿,有冷风吹来,张阿公被打火机东倒西歪的火苗子灼到手。他来回甩了几下,火苗子熄灭了。他又打燃打火机。这次,他没有去看他,直接点燃了烟。
我们各自找了个凳子坐下来,鸽子在阁楼上“咕咕”地叫。我把头扭向它们,它们也把头转过来机警地望着我。
“他这是死不瞑目啊!”姨婆叹了口气说。
“她们娘儿俩死后,他的心就跟着一道死了。”
“其实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我觉得也是。”
“说实话,那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了,我一直不相信是他做的。”
“你也这么想?”阿桑婆说完盯着姨婆。
姨婆笑了笑。
“你们俩个婆姨提这陈年旧事做什么?”
姨婆和阿桑婆本来你一言我一言说着,张阿公打断她们的话后又眯着眼睛一口一口抽着烟。烟雾从他豁嘴的地方溢出来,像一股溪流倒流向他的脸部,使他的脸看上去朦朦胧胧,有几分神秘色彩。
阿桑婆又捡起话头说:“他不在了,我们才好敞开谈这件事情。”
“是啊!他在的时候,只要别人一提这事,他就浑身发抖。他那么尽心尽责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阿桑婆接着姨婆的话茬子说:“如果那事真是他干的,他承认错误还能怎么着?犯得着发了毒誓——还一刀宰下自己的手指?”
“他是个有血性的人。”姨婆说。
我原来问过他左手为什么少了四个手指,他没有告诉我具体原因,只把手举到向光的地方翻来覆去看,最后惨淡地笑了笑。我问他的手还痛不痛,他说都过去那么多年,手不痛了,但这里还痛。他用手捶了捶心脏的位置,然后咬牙低下了头。
姨公从衣兜里掏出一瓶白酒,又从另一个兜里抓出一把炒花生搁在桌子上。我们开始一字形并排坐着,等姨公把兜里的花生全部掏出来,我们自动围着桌子坐成一个圈。
姨公若有所思地扔了颗花生米在嘴里,张阿公在桌脚上敲了敲烟斗里燃尽的烟丝,然后不慌不忙把烟斗插在他上衣口袋里。谁也没有吭声,他静静地躺着,现场除了鸽子“咕咕”的叫声外,还时断时续传出剥花生的哔啪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那件事情我心里也一直没有放下。我当年太草率了。”姨公抿了抿嘴慢吞吞地说。
姨公是寨子里的鼓藏头,掌管着全寨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除了承担祭祀外,寨里谁家遭了小偷,谁家小孩叛逆不听长辈的话,包括过年过节谁家没按规矩杀猪,他都要管。寨里的人都尊敬他,他原来也敬重他,没事的时候喜欢窜窜门,找姨公喝喝酒聊聊天。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听姨婆说,他再没有登过一次门,更别说和姨公一起喝酒聊天了。
“那年月,你们知道,粮食多么金贵啊。他一刀剁下自己的手指后,我也在心里琢磨过无数次――或许另有隐情。他这人脾气你们也知道——太倔犟了。我好几次私下想向他核实一些情况,他都避开我,不愿意和我说话。”
张阿公伸手正要去拿花生,听到姨公这么说,手伸在半空停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不是只对你才那样的。那件事之后,他就再没有和我们寨子里的任何人说过一句话了。”阿桑婆补了一句又说,“当时寨子里只有她站出来为他辩解。”
姨婆“呃”了声说:“她是他的精神支柱,如果她们娘儿俩没有死,他可能不会走这一步。说到底,他是个苦命的人。”
“那件事一下子让他变成了哑巴。我想――他肯定在心里怨恨我们!”
阿桑婆说完,我说:“他要说话的,他和我说过话。”
姨婆摸了摸我的头说:“傻孩子,阿桑婆说的是我们寨子里的人。你应该除外。”
其实,他和我说话的时候也不多。很多时候,我们坐在一起,他看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出神,我坐在他旁边模仿他写在地上的字。
他写了一手漂亮的硬笔字,他说字就像一个人的颜面。从字里,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和修养。我经常左右端详他写的字,想从中看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惜已经来不及了,现在,他躺在离我不远的木板上,再也不会在地上写一个字,也不会开口同我说一句话了。
“阿弥陀佛,请观世音菩萨保佑。宽恕所有有罪过的人……”阿桑婆手捻佛珠口里念念有词。
张阿公瞅了瞅阿桑婆,两眼闪烁不定,他转过脸掏出烟斗重新往里灌烟丝。我想从张阿公的眼睛里看出点端倪,无奈,他又点燃了烟,烟雾像一道白色的屏障迅速挡住了他的脸。我有些气恼,起身拿起小木棍走到铁锅旁边,用它拨了拨里面还没来得及燃透的纸钱。拨松的地方蹿出一股火苗,我朝后退了两步。张阿公想说什么,又止住了,他半张着嘴空洞乏味地轻笑了一下。
“咱们可以一起喝一杯的。可惜已经晚了。”姨公像变戏法一样手里多出两个杯子,他把一个杯子放在张阿公面前,一个留给了自己。
姨公把两个酒杯斟上酒,张阿公灭了烟把身体往桌子方向靠了靠,阿桑婆看了他一眼说:“张阿公,你就不想说点啥?”
“有啥好说的?”
“就说说当年,你和他一起守仓库这件事。”
张阿公阴晴不定地看着阿桑婆,手伺机摸了颗花生攥在手里。
姨公起身的时候看了张阿公一眼,端起酒杯朝木板方向走来。他把酒倒在紧挨着他的地面,并向他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返回自己的座位上。
张阿公看上去有些不自在的样子,他挑起眼皮快速看了姨公一眼,把架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
姨公把空酒杯斟满酒,他示意了一下,张阿公伸手端起了酒杯。
姨公说:“现在他已经不在了,你应该可以好好说叨说叨当年的事情了。”
张阿公的手抖了一下,酒从杯口溢出来,地面瞬间像开出几朵黑色的梅花。
“喝吧,喝了再说。”
姨公直视着张阿公。
张阿公一仰脖子,酒“咕噜”一声滑进他的喉咙。他扭头咂巴下嘴,手在嘴上抹了一把说:“你们怀疑那事是我干的?”
姨公没有说话,眼睛像钉子一样牢牢把张阿公钉在那里。张阿公硬着脖子僵直地站在原地,约莫几分钟,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蔫了下去。他蹲在地上想点烟,点了好几次都没成功,便放弃了。
阿桑婆说:“他一个人守仓库那会儿,仓库里连一只老鼠也没有。出事那天晚上,仓库正好加派人手,寨里派你和他一起搭班,就在那天晚上,那袋黄豆种子不见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你心里最清楚。”
“阿桑婆——你这死老婆子,你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平时我对你咋样,你这样来咬我一口?”
“我知道你对我好,要不是你晚上偷偷给我送黄豆,我也不会怀疑你。”
“你这死老婆子,你在说什么?”张阿公惊慌地看了姨公一眼。
姨公在桌子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说:“老张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隐瞒?这事阿桑婆早就对我说了,我等了你这么多年,就是想让你主动认错。你难道真想让他进了棺材,才肯说出来?”
“说出来也好,这件事压了我这么多年,我心里也不好受。”
张阿公说完,捂住脸呜呜地哭,有鸽子从阁楼上探出头来“咕咕”叫几声,又把头缩了回去。
张阿公哭一阵接着又说:“是我害了他,我不该把黄豆一路洒到他家门口陷害他……”
“也亏你想得出来!”姨公皱着眉头说。
“我也不想偷,可那会儿穷得一连好几天都揭不开锅,老娘饿得起不了床,我再不弄点粮食,她就得活活饿死啊!是我对不起他……”
“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他已经死了。”
姨婆扯了扯阿桑婆的衣袖。
“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他手脚不方便,我隔三差五就偷偷摸摸给他送些柴禾来。”
大家都把视线移到张阿公脸上,张阿公满脸通红地说:“就在前几天,我扛着柴禾蹑手蹑脚走进院坝,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吓了我一跳,我丢下柴禾慌慌张张跑了。”
“你去敬他一杯吧,或许他在等你。”姨公把张阿公的杯子重新斟上酒,张阿公端起酒杯朝他走去。
他在木板上停了三天才入殓的,姨公给他做了一场隆重的法事。
说来奇怪,出殡那天,他的鸽子呼拉拉全飞走了。寨里的人都来了,锁呐声吹得震天响。他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由四个人抬着朝寨口那个荒山坡走去。
我知道他这一去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我开始抽抽噎噎地哭,后来哭声越来越大,穿过锁呐声,飘到了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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