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期《侘寂——王者之美》是反讽。以王二和我老人家作伐,重点表扬她家段教授的大美不王。她用时下惯常的反衬法,先语义含混地将我俩夸了几句,“自己造出了王者”,并且“能摧毁别人的情绪甚至心智”,仿佛蒙娜丽莎拍来的马屁,神秘又动人心魄。待马疾走,一跟头跌下悬崖,我和王二捂着满头的包爬起来,她家教授正笑吟吟地注视着我们,“娓娓道来,波澜不惊”。因为心中不王,所以“侘而寂者。清减,孤勇,质朴,自然。”——两相对比,简直是焦大见了黛玉,除了一跟头滚进荷花池去,连看一眼都算有辱斯文。
然而侘寂可不是什么“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更不是什么“王者之美”、“王者之气”,以此立论多少有点问题。跟吴瑞《酱缸赞》一样,文采掩饰了根基的虚弱,看似堂皇大观,稍有风起,必然顷刻倒也。文章铺陈神采飞扬,读者叫了喝彩,却不能体会那作者,究竟想表个什么达。如景区那些精致的垃圾桶,好看,但不足以言美。
我无私地传授了感受侘寂之美的简便方法:去盆景展,找一盆日本大师的松柏,一定要文人造型且带神枝的。面树而坐,格物三天。奈何有期愚钝,又被论金吓了一跳,心旌摇曳不能自持,不理解我言传的高妙。我复又举例说,比如我再过三月,晒得通体黝黑,瘦成排骨先生,蓬头垢面挺胸拔背,伋拖鞋缠短裤沿街乞讨,手上却持着洪七公的碧玉杖。杖上簪花。这就叫侘寂。不该有的一律去掉,必须点晴的万不可少。丝毫不可增减。
有期没有看懂,金豆豆反而懂了。气人不。
审美是意识流的东西。见月缺花残伤神落泪,闻朱门酒肉叹民生多艰,都是意识流动的触类旁通,哪有什么高妙的东西存在呢?要说高妙,只能说审美是个小众独特的事儿,我甚至认为它跟色盲一样,属于学习不来的天赋之一。若不是天生敏感善于观察加上有人引导训练,基本上不可能在成年之后被人教会。
造物偷懒,喜欢简单对称以减轻工作量,所以整个宇宙几乎都是简单的、对称的、机械的,美是唯一的例外。绘画、音乐、书法、盆景……所有与美相关的事物,都不遵循机械对称法则。
于是可知,美是反造物的。反造物而依然存在,说明审美是造物给人特批的自留地,允许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去突破对抗。就像《黑客帝国》里,母体出于某种需要,允许一些病毒和乱码的存在。尼欧理解不了母体,人也别奢求理解造物。
审美能力的培养,除了保持敏感,还需善于观察,触类旁通。“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自然是美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同样是美的;“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是美的,“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也是美的……并不美在文字之上,而是那体察细微、洞烛机要,对世界细腻的观察感受之得。美连造物都能反,偶尔反反正能量自是天经地义。
李泽厚论书法之美说,甲骨文和金文所以能开创中国书法艺术独立发展的道路,就在于它们把象形的图画模拟,逐渐变为纯粹化的“抽象的线条和结构”(见《美的历程》第N页)。美是抽象,而抽象依赖纯个人化的思维跳跃。这不是党校和中心组学习能学到的事儿,所以雷政富才那么恶心难看。
反之,任何形式的颂圣,都是不美的,再怎么花团锦簇也不中。因为颂圣是机械的、“自造了王者”的,绝对不许发挥联想。否则,一边颂一边掉了脑袋,那可就千古丑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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