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应该是一天中最热的光景，烈日刚好在我头顶的正上方，炙烤着脚下的每一寸沙漠，让渺小的我无处躲藏。和我一起无所遁形的，还有我的影子，我低下头看了看，它已经瑟缩成一个黑黑的小团，在我的身体之下紧紧跟随。
一滴汗顺着我的鼻尖淌下，滑过我干裂的嘴唇，又跌落在脚下的沙土中，瞬间便没有了踪迹。我舔了一下嘴唇，隐约尝到些咸咸的滋味。
感觉自己就快要虚脱了，头晕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会栽倒的样子。
我眯了眯眼，茫然四顾，不知所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甚至对自己是谁都很混沌。我好像一直在不停地跋涉，绝望着渴望着。只有在每个夜幕降临，孤独呼啸而来时，才得以一丝喘息。
所以，当我看见远处的一棵大树时，我一度以为那是幻觉。但我又怎能证明那不是幻觉呢？
那是一棵高大的苹果树，我其实从来不知道苹果树是什么样子，唯一让我笃定它是苹果树的理由是，它的树冠上长了一个硕大的苹果，而且只此一个。
那个苹果又大又红，令我垂涎欲滴。发现它的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这样的苹果，我好像以前在某个圣诞节见过，它被精心地打扮成礼物装在盒子里，盒子外面还系着一个淡紫色的蝴蝶结，我在想，我当时一定对它爱不释手。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就哭了，对着那个苹果泣不成声。我知道应该珍惜在沙漠中的每一滴水，但我的眼泪就是不受控制。
我想不通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它现在看上去好像触手可得，可又遥不可及。于我而言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站立成了一个信仰，支撑着我孱弱的坚持，我眼中狂奔的泪是对它最后的倔强。
二
我是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的。也许是睡了很久，当意识清明的一刹那，我终于感受到了如释重负。我似乎睡着睡着又把自己睡哭了，伸手摸了一把脸，果然是湿漉漉的。
房间里现在一片昏暗，只有一丝微弱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投射进来。我有点恍惚，一时分辨不清现在是晚上还是凌晨。
我不想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事实上也根本不知道手机扔在哪，我只想静静地躺一会。
来电之人并不执着，很快就挂断了电话。铃声的戛然而止让房间里立刻陷入了一片安静。我把脸埋在被子里，心绪不安。
我最近的状态越来越不好了，不爱出门，不喜欢交际，整宿整宿失眠，白天精神萎靡，工作时间常常走神，记忆力变得越来越差。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了也不太安生，常常做些稀奇古怪的梦。
我的身体里仿佛住进了一个小人，它让我的世界越来越光怪陆离，一点一点偏离自己，无法控制。我很害怕有一天再也找不回那个曾经的自己。
我想应该抽个时间去约一下张医生。
三
王海洋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终于决定起床了。手机在露台的布艺摇椅上叫嚣着闪着亮光。这次他电话的耐心足够长，我在他没挂断之前，按下了接听键。
“大伟，你干哈呢？咋才接我电话呢？”他操着一口东北大碴子口音问我。
“睡着了没听见，找我有事啊？”我说。
“晚上出去喝一杯不？最近闹心事贼拉多，咱俩整个一醉解千愁行不行？”我看了一下手机屏幕，现在是晚上七点。
假一思索我便同意了。我现在需要把自己投入到一个人声鼎沸的热闹中去，让周遭的喧嚣来驱散我内心深处的孤寂和不安。我也渴望一场醉酒能让自己变回清醒。
我们约好晚上八点在“陌上三”酒吧见面。
王海洋是我大学同学，也是同宿舍最好的兄弟。研究生毕业后他进了市里最好的三甲医院的心外科。我继续读博留在母校任教。
自从大学毕业后，关系好的同学都离散在了天南海北，一年也难碰上一面。还好我和海洋都留在了同一座城市，随时想约就约一下。
我走进酒吧时，王海洋已经先到了，他正在吧台跟老板娘三姐热聊。
见到我进来，三姐连忙招手让我过去。她是个热情热性的女人，在招徕生意方面有着与生俱来的天分。她拉着我和海洋的胳膊，故意一惊一乍地说，哎呦真是太阳从西面出来，今天迎来贵客了。你们两个大帅哥这是多久没来给姐捧场了？难得呀，今天想喝什么跟姐说，姐这新请来一个调酒师，有一款新酒口感特别好，你们要不要试试？
王海洋说，你那新酒叫啥名啊？名不好听我可瞧不上哈。
三姐哂笑着说，你小子喝酒还喝出洁癖来了咋地？我这酒叫“醉死”，你敢不敢来一杯？
我说，给我俩各调一杯吧。
我喜欢这个酒名，因为它让我想起一个叫醉生梦死的酒和一段刻骨的情话。有些人，他们的心田只能耕种一次，一次之后宁愿荒芜。
我觉得，这样的酒和我荒烟蔓草般的颓唐很搭。
我俩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浅浅地啜了一口“醉死”，这酒入口既甘又烈，温柔中不失狂野，确实有些醉死沙场的气焰。
窗外霓虹闪烁，我们边喝边絮叨一些从前的事。
海洋调侃我说，现在每次叫你都叫不出来，是不是在忙着金屋藏娇呢？就是那个半夜三更从你公寓跑出来的姑娘吧？
我说，这都哪跟哪，不是早就跟你们解释过了，都是误会好不好？
他说，扯犊子，鬼才相信呢，哈哈，你问问咱们老同学谁相信你还清白。
他今天喝得有点多，舌头都大了，话越来越多，淡扯的越来越远。他说，我有一次在医院看见赵菁了，匆匆看见个背影，可能是陪她妈妈看病。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突然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头也渐渐开始晕眩起来。我想，三姐的“醉死”果然不负所望，是酒该有的样子。
我在醉倒前的最后一刻突然想起一件事，她知不知道我的清白？
四
讲台上方的灯有点刺眼，我的头微微地痛，隔夜的宿醉让我有些头昏眼花。我看了看讲台下鸦雀无声的学生们，努力让自己更专心致志。这学期我有本科班的教学任务，每周四节生理学课程。
我发现学生理学的孩子们都有一个热爱钻研的大脑，课间他们会围着我问很多问题。什么有的没的五花八门，有些问题问得太刁钻更是令人难以应对。比如刚刚就有一个女生问我，方老师，请问眼底有充血，脸色蜡黄，脚步虚浮是哪些疾病的生理表现？这个问题不仅问住了我，还惹得周围同学哄堂大笑。我用书敲了一下她的头告诉她，这个应该是考试挂科后的生理表现，问她怕不怕？
几年前，我刚带本科班时，也曾有个这样的女生在课堂上让我出过糗。而现在，她成了我的研究生，我的绯闻女友，半夜里出入我公寓的女人。
她是个大胆的姑娘，新年来临的那个晚上，她敲开了我公寓的门，手捧一束漂亮的蔬菜花。她说，新年有一个新愿景，她想要把这既美丽又实在的祝福送给我。
我原是不应该让她进门的，不知是因为孤单得太久的缘故，还是那晚她的明眸闪烁着星光让人移不开眼，我竟鬼使神差地开了门。
我告诉她，一起吃完晚饭就送她回去。
我们把她拿来的菜和肉搅成了馅，包了水饺。她说，过年了，阳历年也是年，咱们中国人都要吃饺子庆祝新年。
她又傲娇地说，我拌的饺子馅真鲜，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饺子，没有之一。
然后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突然紧紧抱住我，把头深深地埋在我的胸前，羞涩地说，我想每一个新年都和方老师一起包饺子。
那一晚，我在星河湾广场晃荡了很久，看那个盛世的流光溢彩，看人群喧闹烟花四起，看新年到来的一幕幕平安喜乐。可是芸芸万千，我始终寻不到属于我的那一处心安。
我没有陪她跨年，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公寓的。拒绝对于她会很残忍，但她不知道的是，不爱才是她人生的致命一击。一个好姑娘的未来，不应该毁在我这样人的手里。
五
我坐在张医生对面的沙发上，这一刻有一点舒畅和安心。
他的这间咨询室面积不算大，是个套间。里面是一间小休息室，外面是会客厅。咨询室的设计简约而时尚，以白色和绿色为主色调，给人以清新淡雅的视觉感受。我特别喜欢窗台上的一盆叫赤楠的绿植，像一棵小小的树，细弱的枝条上生满了翠绿的小叶子，每一片都油亮光采，长出了蓬勃向上的样子，它，莫非就是我的梦中情树？
张医生是全市最好的心理学专家，今天是周六，来他诊室咨询的人特别多，已经在外面排起了长队，也许是老顾客的缘故吧，他特意给我预约了早上这个黄金时间段。
他说，你最近还总是见到她么？
我说，没有。我很想见到她，可我总是见不到。
他说，那你说说，你都见到了什么？
我说，我在沙漠里看见了一个苹果，不知为什么，我对着它哭得稀里哗啦。
他说，说明你很想她。
我说，我不知道。我的梦里从来没有她。
他说，那你再说说，你还做了什么梦？
我说，前两天我做了一个特别离谱的梦，梦到自己跟一个稻草人结婚了，为了陪着她，我折断了手和脚，跟着她没日没夜地四处飘荡。
他说，你的执念很深，你的所有念想，都是因她而起。
我说，医生，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好想睡会。
然后我做了一个香甜的梦，我终于见到了那个梦中想见的人，她离我大概有十个人的距离，安静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低着头，娇美的样子一如从前。
我重新走回诊室，说，医生，我有点头晕，我可不可以到里面休息一下？
六
她说，我叫赵菁，今年28岁。
我最近的状态特别不好，晚上睡不着觉，每天靠吃安眠药能勉强睡两个小时。白天精神很恍惚，什么事都不想干，也吃不下饭，看见食物就反胃。每天下午两点都会准时腹痛。医生，我很难受，感觉.......生不如死。您能帮帮我么？
她说，这样的日子前前后后大约持续了.......五年？我想，可能和一个人有关。我在五年前拉黑了一个人，把他所有的痕迹从我的生活中抹去。
我失去了他，可我没想到也一点一点失去了自己。
我和他是大学同学，曾经很相爱。
那年，我们相约一起去星河湾广场跨年。我在南大门等了两个小时，一直没见到他来，打电话也不接，我很生气，就气冲冲地跑去了他的寝室。他果然在和室友们组团打游戏，完全忘记了我们的约定。我们发生了剧烈的争吵，我摔了他的笔记本和耳机，还.......打了他一个耳光，他怒吼着让我........滚。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哽咽，一字一句说得艰难。
她说，我滚了，很彻底。但我后悔了。我每年新年都会去那个广场，可一次也没有碰到他。去年听说他有了新的女朋友，我感觉我的世界开始彻底坍塌。
他或许并不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他。
七
今天的星河湾会有一场大型的水上灯光秀。
我们十指紧扣，默写前奏。她还是那个眼睛里住着笑，眉间藏着风的女孩，我们好像只是错失了一些时光而已，幸好彼此还在，余生还在。
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夜空璀璨，我们在欢呼的人群中拥抱，深吻，肆无忌惮。
至此，星河湾的故事就落下了帷幕。我知道会有人说这故事很俗套，结局也很俗气，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当它登上新年第一天的微博热搜时，我们都很始料未及。网友们说我们让他们看到了爱情的希望，让我们一定一定要幸福下去。
我想我们会的。
哦，这事还有个小番外，但其实不解释也罢，那天在诊室的休息室里我又哭了，她说她爱我，瞬间治愈了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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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4-1-24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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