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的病
这几天,老江六点就起床。
穿好衣服,洗漱完毕,给鹦鹉喂几粒小米,换一碟清水,然后去厨房煮一碗牛奶燕麦,端到餐桌上,打开窗户,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才端端正正坐下来。
这时候应该是早上七点左右。早上八点左右,即美国时间晚上八点左右,是女儿和老江视频通话的时间。
此刻,窗外开始喧哗,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鸟鸣声,风声~~此起彼伏。
老江把手机搁在餐桌上,戴上助听器,又检查一下手机铃声是否调到最大,才开始浏览新闻。新闻是手机浏览器自动推送的,也有老江下载的头条新闻,新浪新闻,网易新闻。
今天,老江看到一则消息,复旦大学毕业的留美孙博士,在纽约街头做流浪汉。老江心里咯噔一下,手开始不由自主颤抖。
老江知道,自己的焦虑症又犯了。
他想站起身去取药,又看了一眼时间,怕女儿的电话这时候响起~~~心里越发慌乱。
已经好几天没和女儿联系上了。
最近一次视频,女儿说,要回来过春节。老江激动得心快跳出胸膛。
从那一刻起,老江就开始准备。
他先请了保洁公司,把家里彻底清扫了一遍,包括女儿房间和堆杂物的储物间。把女儿从前的课本码得整整齐齐,翻出了她小时候的奖状和他记录女儿成长的日记本。又将家里的被子床单窗帘拆下,扔进洗衣机,洗净甩干后,晾在阳台上。
最后,老江还去了菜市场。
他穿过一个又一个肉铺,在那些挂着香肠的铺子前停下。超市里有各种灌好的香肠,老江都不要,他要自己给女儿灌最好吃的黑猪肉。黑猪肉四十五一斤,普通猪肉才三十。
他还想到,孙女艾莉吃过黑猪肉的香肠吗?艾莉吃过火腿肠,烤牛排,波士顿龙虾,披萨,她吃香肠吗?
这么多年,女儿一直是老江的骄傲。
退休前,老江是教师,在这个三四线小城教初中物理,35岁那年,才有了这个唯一的女儿。
老江知道自己这代人身上,满是时代碾过的印迹,文革停课,上山下乡,恢复高考,毕业分配,工作落实,结婚生子。虽说工作兢兢业业,事业四平八稳,家庭简单幸福。但这么多年过去,老江始终觉得,自己的青春岁月充满遗憾。在最该学习的时候,却赶上了运动。
那些年,老江把毕生的心血倾注在女儿身上,女儿是他的全部希望。
女儿很争气,从小学习成绩优异,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大学保送,研究生考到北大,美国UC大学博士毕业,发表过几篇学术论文在《nature》上,一度受到猎头公司的关注,被国内几所知名大学邀请。
博士毕业时,女儿犹豫着回来还是不回来。
老江说,国内的教育没有美国好,美国有哈佛,麻省,斯坦福,普林斯顿,UC。女儿最终选择了国外一所大学做助教。
女儿说,说到名校,老江的眼睛就会发亮。
女儿还对老伴抱怨说,我爸从小到大,就是把我当成男孩来培养的,仿佛我是钢铁侠。
理性逻辑思辨力强,坚强有韧性有计划,在老江的感觉里,这些都是科学家必备的素养,所以对女儿的教育,老江一向是满意的。
叮叮~~
老江迅速拿起手机。
一条消息传来,老江看了微信头像,不是女儿。
微信名叫境由心生,老江想起来,是墓地的客服主管小郑。
打开微信消息,小郑在说,江老师,你上次看中的双人墓地,有人也看中了,出价7.8万,你还要不要,要的话,先交一万元定金,我给你留着。
老江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回复了一行字:肯定要,等我女儿春节回来定。
老江倒了一杯热水,慢慢起身,坐到书桌前。
书桌上搁着相框,在那里,老伴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老江,像从前一样。
老江用颤抖的手擦拭着相框,眼前慢慢模糊,他抬起衣袖,又开始擦拭着眼睛。
不知不觉,老伴去世已经两年了。
老伴去世时,是疫情封控最严的时候。美国到中国的航班熔断,十多万买不到一张机票。女儿在视频里,哭着说要回来看妈妈,却最终没能成行。
疫情期间有规定,一切从简,老伴去世,从医院到火葬场,不过一天时间。除了老江和妻弟办了证明,其他人都没能参加送别仪式。现在,老伴的骨灰寄存在殡仪馆里。她会不会孤单啊?
女儿一直说要回来的。
女儿说回来看妈妈,只能看妈妈的骨灰盒,然后和老江一起,把老伴安葬。
现在,离春节还有一个月了。
该劝劝女儿早点回来。老江下定决心。
Jinglebells,jinglebells,jinglealltheway!————
音乐铃声响起。
这就对了。是女儿。
音乐是孙女艾莉选的,说老江的听力不好,这个音乐洪亮。
老江颤抖着手去触碰接听键,手忙脚乱间,助听器掉了下来,竟然按下了切断键。
老江懊恼不已,唉,岁月不饶人啊,要是老伴还在,一切有她在操心,老江就不会这么笨拙了。想着老伴最后的日子,躺在隔离病房里,身上插着管子,老江穿着厚厚的隔离服,隔着玻璃,眼泪直流的情形,仿佛昨天。
Jinglebells,jinglebells,~~
再次接通后,一个小孩的头像出现在视频里,一个奶声奶气的童声响起:HI,grandpa!Wearehere.
随后是女儿的声音传来:艾莉,叫姥爷~~
老江和孙女逗笑,孙女一会儿中文,一会儿英文,老江一会儿蹩脚的普通话,一会儿家乡话。慢慢地,老江放松下来,觉得手抖动得不那么厉害了。
老江对女儿说,春节近了,什么时候动身?
艾莉在视频里抢着话,姥爷,我们这里只有圣诞节。
女儿说,很想回来啊,可是这段时间容易找工作,投了好多简历。
老江张了张口,很多话被堵在心里,堵得他发慌。
过了一阵,他问,有回复吗?
女儿说,还没呢。
老江沉默。
女儿那边也沉默。
最后老江小心翼翼地说,房价降了,想不想回国发展?
女儿没有回答,只是说,爸你注意身体,我得去辅导艾莉作业了。
挂了电话,老江心里七上八下。
要不要给小郑回个话。
这两年,老江有空就往各处公墓跑,最终看好了一两处。
松山公墓在郊外的山上,树木葱郁,环境幽雅。
那天穿着工作服的小郑接待了他,公墓报价单人墓四万元,双人墓七万元。
老江想选一处双人墓,百年后,和老伴葬在一处。不再给女儿添麻烦。
另一个客服主管说,最好找人看一下风水。
老江被领到一个戴着墨镜的风水大师前,风水大师领着老江转了一圈,几个风水好的双人墓,立马变成了十八万,二十八万。风水大师说,还有一百八十八万的,就不推荐给老江了。
老江说,我女儿在美国呢,美国不信风水。老江说我学物理,物理是科学,也不信风水。
最后,老江看好了一处靠近公路的公墓,主要是价格便宜。
小郑帮着申请了折扣,折后六万元。
小郑说这位置有点吵闹。老江说吵闹我不怕,百年后,不是人怕鬼吗?
戴墨镜的风水大师说,江老师,你好幽默啊。
没等老江回复,叮叮~~
境由心生-小郑的头像显示有新消息:我尽力吧,我是怕春节要涨价啊。
老江的手又开始颤抖,他用两只大拇指交叉着按压合谷穴,一阵疼痛传来,老江慢慢呼出一口气。
焦虑症最严重时,应该是疫情初期,那时候老伴还在,他们出不去,而女儿回不来,新闻里天天报道美国的感染数据,老江急得直掐自己。老伴去世后,作为密接者,老江在隔离病房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而手抖得停不下来。
女儿在视频里哭,爸,你不把妈带回国多好,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生死在一起啊。
老江说,我肯定要回国的。老江和老伴回国时,他已经75岁,女儿是公民,他们却放弃了绿卡。老江说,我们不想坐移民监。
他弯下腰,从抽屉里取出药,就着热水,小小的药片在老江的手心呆了几秒,就被他一口咽下。
书桌上一角,还搁着几本期刊,上面有女儿发表的学术论文。
老江摸索着拿起一本,期刊套了塑料膜封皮,中间夹着几张纸,纸上用中英文,写得密密麻麻,是这些年老江查着《英汉大词典》翻译的女儿的论文。
老江翻着几页纸,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HelenWillsNeuroscienceInstitute,海伦威尔斯神经科学研究所
CellularandMolecularNeuroscience,细胞和分子神经科学
Beta-amyloidproteinβ样淀粉蛋白~~~
英语太长,老江读得结结巴巴,读得眼泪汪汪~~
回想着自己的一生,快要结束了吧,和老伴在天堂里重逢的日子,应该不远了吧。
那些难忘瞬间,知青,大学,升职,相亲,结婚,被时代卷着的自己,多么默默无闻普通的自己啊,太不值一提了。
记忆里难得的高光时刻,竞是女儿带给他的。
女儿考上北大研究生的时候,老江还没有退休,他给大家发糖,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发。
糖是大白兔奶糖,包装是专门定制的,红色的小盒子,系着金色的袋子,上面有几朵祥云。老江低头哈腰,在大家羡慕的目光中谦虚着,尽力掩饰着内心的骄傲。
女儿在美国读博士的时候,老江已退休了。
女儿给他寄了她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
那些年,女儿一直给他寄期刊,她所有发表过文章的期刊。
退休后的老江,依然像上班一样忙碌。每天早上,挎着包出门,去家门口的茶楼,坐在靠窗的老位置。
老江先掏出纸巾,把桌子再擦一遍,然后慢慢从公文包里掏出期刊和厚厚的英汉大词典,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掏出A4纸和笔,对着女儿的文章一字一句地翻译。
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叫着:老张,掺茶。
服务员老张就笑嘻嘻地过来。
老江看着滚水里茶叶片在杯子里轻盈的舞蹈,上升回旋下沉静卧,装作看不见老张眼睛里的惊奇,等着他惊讶地发现后嚷着,都是英文啊,厉害啊——
老江这才笑眯眯地大声回答,我女儿写的。
茶客们于是围过来说,你女儿的名字是哪个?
老江指着自己用红笔圈起的字,说:江力。长江的江,力气的力。
茶客们指着期刊说,Lijiang呀。
老江谦虚地搓着手:英文,英文名字,倒装的。
大家啧啧称赞,不得了不得了,以后不会回来了吧?
老江搓着手,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那段日子,老江走在小城的马路上,背挺得笔直,仿佛看见很多人在背后指着他背影,那个江老师,他女儿好优秀啊。
那么多回忆啊~~一幕一幕像画面一样在老江眼前~~
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女儿失业了。老江呼出一口气,终于艰难地说出“失业”两个字。
博士怎么能失业呢?
那么优秀的女儿怎么会失业呢?
得知消息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两个字,仿佛千钧重重压在老江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老江觉得内心有一个支撑的东西轰然倒塌,这种倒塌太震撼了,震得老江焦虑不安,震得他无法面对自己。
老江保存着一个笔记本,纸张已经泛黄,红色的塑料壳封面,上面印着几个字,知识就是力量。女儿工作时,已经31岁了,博士读了整整六年,在实验室呆了六年。写不出论文最焦虑的时候,老江也跟着焦虑,女儿说,爸,我不读了,出去找个工作,这些年你省吃俭用,我得赶快挣钱。老江马上打断她。老江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你到美国干嘛,不就是去学习最先进的科学嘛。-----现在,-他无法面对这么多年内心的坚信。
还有,还有,他无法面对那么多年的高光时刻。
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潜伏,这种潜伏带着焦虑和茫然,像一只四处碰壁的飞蛾,看不到光亮也找不到方向,却硬撑着突围。
他不敢告诉女儿,这段时间,女儿应该更煎熬吧,她有房贷车贷保险,还有艾莉和家,还有那么多辉煌的过去,她应该比他更害怕面对失败吧。自己老了,不能给女儿增加压力。
要是老伴还在就好了。女儿很多年没有见着父母,包括老伴最后一面。疫情三年,老江失去了老伴,女儿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工作,他们在不同的地方承担着痛苦,彼此牵挂,却不能彼此安慰。
要是老伴还在,多好。
眼泪终于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老江摩挲着女儿的期刊,又伸出手把老伴的相框抱在胸前,闭上眼睛,等胸口汹涌的东西一阵一阵翻滚。
他突然想到孙博士。
很多人在孙博士事件后留言,以前为美国做贡献,现在没人要了,就想回国养老。
想着刚才也劝女儿回国,老江感觉一阵眩晕,眼冒金星,四肢酸软。而脸上,更是火辣辣的,像被人抽了一巴掌。
耳朵里出现各种轰鸣音,像无数个人在争吵,回去吗?不回去吗?
他闭上眼睛,扶着书桌,慢慢起身,慢慢挪动身体,回到卧室,重重倒在床上。
迷糊中,只有自己的老伴的照片,一直被他搁在胸口。
他终于知道,他的焦虑源于自己的虚弱。他老了,一直咬着牙,不肯面对自己的虚弱。
他摩挲着相框,仿佛触到老伴的手,温暖温柔,还有传递过来的依靠。
老江说,老李啊,我想给你说个事,女儿回来,还是不回来,我都难过啊。把她一个人留在外面,我担心啊,我恨自己帮不了他,我着急啊。今天,我把她的论文又看了一遍,她是博士啊,博士怎么也失业呢?这两天我不舒服,估计又犯病了,你不要担心,我很快会来陪你,你走时,女儿不在,我走时,女儿肯定也回不来吧?我们三个人分隔各地,我抓不到你们,你们把我孤零零地扔下了啊~~
他确信自己醒了,又确信自己还在梦里。
他看见老伴扑哧笑了,你太老了,这个时代,谁都会失业的,何况疫情期间。谁都有失败的时候,那都不是事儿啊。
他看见老伴摩挲着他粗糙的手说,女儿大了,她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迷糊中,老江感觉很多水漫过来,把他托起,像摇篮,温暖温柔~~
他慢慢变得平静,许多声音远去,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仿佛寂静~~
他梦见一个小女孩穿着花裙子,一边跑一边笑,一边回头对老江说,我长大了,要当科学家。不知道是小时候的女儿,还是艾莉。
第二天早上,老江是被鹦鹉的叫声吵醒的。
鹦鹉在笼子里扑腾着说,早上好,江力。早上好。江力。
这是一只虎皮鹦鹉,叫小绿。
老伴姓李,女儿最初取名叫江李,老伴说江李有点别扭,叫江理,物理的理,老江最后决定,就叫江力吧,力气的力,万有引力的力。只有女儿后来嘟着嘴,爸,你怎么给我取了个男孩名字?
老伴走后,老江买了这只鹦鹉,一遍一遍地教鹦鹉说话。
好聪明的小绿啊。
每天早上,它会说,早上好,江力。
每天回家,它会说,回来了,江力。
老江笑了,他慢慢感觉,因为江力这个名字,因为小绿的呼唤,他们一家人,无论分隔多远,无论天上人间,永远都会在一起的。
窗外,一轮太阳已冉冉升起,十字路口,人流车流络绎不绝。
快八点了吧。
今天老江会对女儿说,孙博士失业了,江博士失业了,那都不是事儿,最好春节回来,看看爸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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