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沛然有雨 于 2023-9-19 14:47 编辑
上面住建局下来一纸公文,对下属各部门的办公室面积有了明确规定,比照之下我们领导办公室的面积都超了,这一下又开始闹腾了。
我们公司办公楼有四层,四楼除了档案室其他基本摆放杂物,三楼都是老总副总办公室,一楼出租,员工都在二楼。这红头文件一来,除了会计,其他领导全都搬到二楼降尊纡贵混同普通群众,来了还得单人一间,这一下其他人就要挤一挤了,二楼里一下子展开乾坤大挪移,抬桌子搬椅子的有一通忙活,有的办公室原本二人的也塞进了一个,好在房间多,三人一间的例子没几个。我本来守着一台大复印机独处一室,也算自由自在,现在被告知要搬出去,到最东边南面的2011室,跟我同处一室的还有唐大姐。唐大姐本来在四楼,她的办公室我去过几次,朝北的房间光线很足,摆放着不少绿色盆栽植物,绿油油的非常养眼,房间也被拾掇得很整洁,办公桌上除了电脑就是一部圣经,她原本退休,但公司留用,负责档案和其他杂务。
我先到了2011室,安顿停当,墙壁踢脚板上打个洞,通根数据线把大复印机撂在外面,否则房间实在拥挤。唐大姐这个人,可以说是世故而不市侩,本性善良、淳朴,知书达理,人非常的好。五十几岁的人了,穿着时尚,很有品位,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对于她来跟我做伴共处一室,我有点喜忧参半,怎么说呢,她虽然看上去有点特立独行,不过跟谁若谈的投机,往往叽叽呱呱滔滔不绝,对于比较喜欢清静的我来说她属于那种话比较多的人,还有一点就是-----她信仰基督教,曾送我一本袖珍圣经,跟她在一个办公室,只怕她少不了要听她念经传道了。
过了一天,唐大姐也来了,一边笑着跟我打招呼,一边拿出橡皮手套开始拖地,地我之前拖过,难道她没看出来?反正她又拖了一遍,这才让人帮她抬桌椅,除了桌椅办公柜子,还有两个沙发,一个她自己的鞋柜(据说是宜家的,她说她买家具只买宜家),此外还有不少植物,除了绿萝、芦荟,还有几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其中有一个最大的,足有一人多,挂满修长的叶子,她告诉我这叫龙血树,一盆里有四个主干,撑开来面积足有三个平方大小,枝叶扶疏,绿意盎然,三年前我在楼上见过,那时还很小,没想到现在长这么大了。
我们面朝北摆放桌椅,她在我的后排,左侧是两个沙发,西南角是那盆龙血树。唐大姐等把这些安顿妥当,又开始拿抹布抹桌子,看得出她很爱整洁,她告诉我她在家里绝对是家庭主妇,脏活累活都干。她一边将瓶中绿萝分枝,分了两瓶给我放在桌上,一边叫我放心,说以后房间卫生交给她,不用我动手。我嫌光线不强打开房间三台顶灯,她连忙叫我关掉,说这种灯光对人体有害,我赶紧遵命,忽然想起,她是不爱吹空调的,在工地办公大厅里见过她几次或调高空调温度,或提前关掉了柜机,量来当时有人对之不满。以前在工厂里我亲眼见两个铁姐们本来交情蜜里调油,后来共处一室因空调开还是不开闹得翻脸。唉,人就是豪猪,我想起叔本华譬喻,要抱团取暖的前提就是保持距离。我原来独处一室空调想开就开想关就关,现在暗暗决定以后空调由她负责开启,保持高度的求同存异,再热也不开口。老毛与老蒋谈判自始至终没抽一根香烟,这点定力我应该学一学。
上半年公司任务结束了,下半年基本是清闲的日子。唐大姐一到办公室,除了烧水,就是摆弄花草,“你别看这些花草漂漂亮亮的,其实都要人跟着伺候,及时清理枯枝败叶。”我看着她忙碌,这时窗外朝阳透过玻璃折射,把龙血树的影子投射到墙上,现出一抹淡淡的“海市蜃楼”,我赶紧拿出手机拍下,感觉不错拿给她看,她大赞一番,连夸我观察力强,说一般人捕捉不到,边说:“美丽的东西就在于你怎样细心的去观察,去……”我附和道:“是啊,美在于发现啊。”她连连称是。说实在话,我与她还算三观相近,还是有不少共同语言,但她常常抒发感想起来就滔滔不绝欲罢不能,我平时对着电脑读电子书,这种情况下若嘴里唯唯诺诺的敷衍那不免显得失礼,我只得丢下阅读,转过身来脸朝着她装着认真倾听,还时时发问,等她话题聊完已着实花去我不少读书时间,几次三番后我决定还是尽量不主动开口挑起话题。
唐大姐虽然穿着时髦,看上去心态年轻,但经常谈到的话题就是时间、衰老。有一天她问我:“你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老了的?”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说实话,我挺犯嫌这种灰色问题。过去读《三国演义》,极深刻地记住钟会说过的一句话:“会年未四旬,当思进取。”我现在虽然早过了四旬,但“进取”二字始终不敢忘怀,轻易不去想那个“老”字。唐大姐见我没回答接着说:“我早几年做事感觉记忆力差,有些事情丢三落四总想不起来,那时起我开始感觉自己老了。”我们办公室合并后不久,她有次就问过我的年龄,知道我小她四岁,她连声说:“你真年轻,看上去不见什么白发。”我白头发还是有的,只是不多,我说她白头发也没有,她道怎么可能,你没细看罢了。边说着扭头过来给我打量,我走近细看,果然有不少。又一天早上,她进来冲我指着自己头发道:“看看,我头发怎样?”我连忙夸漂亮,黑又亮,她一脸苦笑,说刚刚做的焗油,跟着长叹一声道:“向时间投降啦!”一边又叹息时光匆匆,说着秋后一过就是元旦,再后面就要过年了,一边喃喃自语:“过了年,我就是五十六岁了,唉。”我听了,两眼一黑,扭头道:“我还想跟人说我年方五旬,尚处初级阶段,你都自称五十六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叫我情何以堪啊?!”她听了一愣,立即回过神来,咯咯直笑,忙不迭的向我道歉,我也陪着笑,到最后笑不出来继之以两声干笑了事。
又过了几天,她忽然拿着一个不大的铁盒子送到我面前,打开盒子叫我看,我见里面是一堆白色的毛发,我不解其意,但立刻想起小学读一年级的时候,那时学校响应毛主席号召勤工俭学,每星期五有两门劳动课,有一次是分拣猪毛,老师拿来一大堆猪毛,每个课桌放一堆猪的杂毛,每个学生面前放两只小纸盒,要学生把猪毛的黑毛白毛分拣出来。那时眼神真好,黑毛白毛分得仔细,难道眼前这个是……她见我一脸茫然,便带着炫耀的神情告诉我---------这是她过去拔下的白头发!我当场无语。“以前有白发我都拔掉,收集了这么满满一盒。”她说,“现在太多了,已经不能拔了。”说着又叹气。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跟她在一起,总不免有这些灰色话题,这个情形必须改变。
又一天,她一蹦一跳地进了房间,满脸欢笑,开心地告诉我,她刚刚跟人学到一个APP“美图秀秀”,能把人变得漂亮,说着她拿着苹果手机操练起来(她只买苹果产品),不断咔嚓咔嚓玩自拍,拍过总有一些不满意,说自己皱纹又多了两根,又说经历这个夏天,脸上斑点不少,一边感叹着自己难道从此离不开美图秀秀了?我早就腻烦她此类成天老病有孤舟的话题,回身向她摇手大声道:“放心放心,嫌照片拍的老吗?没事,放在一边,摆上个三五年、七八年,回头再来看,保管一张张都是青春靓丽,风华正茂。”她一听,猛地仰天大笑,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这一笑露出满脸褶子,一嘴白牙(她很注意保养,平时不喝茶),我也跟着大笑,暗地却叫苦:这2011室从此成了中老年人活动中心,这个命运看来已成定局了。
过了一阵,我们办公室里挤进来一张桌子,来的是一个新女同事小苏,三十来岁,她原本是棋牌室的老板娘,玩掼蛋、炸鸡是一把好手,据说她酒量很大,全单位里恐怕无双无对。她一来,房间里立刻显得有些拥挤,我们把一个沙发搬了出去,情形才有所缓解。一天,唐大姐看着电脑屏幕道:“看,人类探测器到火星上着陆了。”我接道:是啊,很不简单。她说人啊,真是太愚蠢,说着叹气。我听了感觉话音不对,忙说这是科学发展,怎么愚蠢。她问道:科学能了解什么?一边走到我面前说,这个宇宙,那么浩瀚,就像人一样,像个精密的机器,你怎么能说是猴子变的?我还是不解其意,嘴里道:“人本来是猴子变的啊?达尔文不是说了……”她立刻显得像面对一个冥顽不化的人不耐烦地说:“达尔文到晚年就彻底反悔了,他自己承认进化论是错误的了。”我问:“那人是……”她伸出柏拉图的食指朝天一竖:“人、宇宙这么精密的东西当然是上帝造的啊!”
我老早就开始心里窝着一把火,心想:我敬你是大姐,平时不跟你争论硬辩出个明白,但你也别当我是文盲,那些基督教东西在我面前还是收起来的好。此时我便故意涎着脸赔笑道:“宇宙本来是大爆炸炸出来的啊,这个科学家早就论证了。”她立刻摆摆手:“什么科学家,你知道吗,历史上多少科学家其实还是信仰基督教信仰上帝的。”我连连摇头:“那不一定,很多还是迫于教会势力,身在曹营心在汉,没准打着红旗反红旗呢。”她还试图点拨我:“这宇宙那么浩瀚,没有神的力量,谁有那种能量造出来?”“不管谁造的,反正那个神未必就叫耶和华啊。”……这个时候,小苏在旁呆呆地看我们争论,一会转身看电脑里的神剧。
过了几天,来人把小苏的桌子搬到了隔壁,小苏告诉我们房间小太挤,隔壁空间大些。我关了门回身低声问唐大姐是不是我们高谈阔论人家受不了了?唐大姐哈着腰,极力忍住笑,食指放在嘴上,一边连连点头。片刻,她告诉我,前两天她发现我们大声交谈时隔壁两个男同事都是关着门,看来人家嫌我们吵,我们以前都是不关房门,以后要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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