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南山水车 于 2024-2-28 18:32 编辑
我十六岁那年,家里出了一件大事,我哥历尽艰辛奋斗几载,这一年终于通过了父亲单位的内招,即将成为我家第二个吃商品粮的人。 父亲母亲只生了我们兄弟俩,小时候我和我哥随母亲在乡下老家生活,而父亲一个人在矿山工作,因为离家远,交通也不便,所以记忆中父亲与我们总是聚少离多,在没有父亲呵护的童年以及不长的少年时光里,我自然就成了我哥的跟屁虫,我哥自然也就成了我的保护神,小哥俩感情那是好的没得说。直到我在老家读完初一下学期结束,父亲却突然托人将我转学到了矿山附近的一所中学借读,于是我们家便真正分成了两处,我哥留在老家读书,和母亲做为一处,而我自然和父亲做了另一处。 那时我哥正在初三复读,第一年中考失利,转而在当年秋季参加父亲单位的内招又失利,备受打击的他没有气馁,决心回到学校复读来年再战,于是就在我转学到矿山中学的这一年秋天,我哥匆匆而来,考完也没逗留便又匆匆而去。记得之后没多久,就在一次周末傍晚放学回家的时候,父亲也比往日早了些赶回来,一进门便满脸兴奋的告诉我:“你哥考上了!”,接着便安排我立马回老家通知我母亲和我哥,同时做好来矿上体检的准备,想到又能和我哥朝夕相处了,我的兴奋犹自在父亲之上,于是便毫不犹豫地蹬上父亲的那辆王冠牌加重自行车上路了。 或许是因为过于兴奋,我和父亲当时谁都没有想起来十六岁的我还从没有独自一人骑车回过老家,而且是走夜路。因为已近深秋,天黑得早,记得打我一出门,便有些擦黑了,最初没觉着什么,只有为我哥高兴的兴奋劲,所以骑上车便不管不顾一路猛蹬,两个车轱辘被踩的风火轮相仿,一口气飚出了好远。矿山和我在当涂乡下的老家相隔三十公里左右,放到现在确乎并不算遥远,一脚油门的事,但在那时却隔山隔水,骑自行车也没有多余的路可以选择,唯有先从矿山西行到长江边上的采石镇,再沿穿镇而过的205国道一直向南便能到达老家这条唯一的通衢大道。那时连通矿山和采石街之间的路叫做采向路,其间多是丘陵,如今早已不在了。其时山路弯弯,一路上坡下坡,初始有着兴奋劲撑着,还并不觉着累,可骑着骑着就感觉这上坡的路越来越长,仿佛下坡只是一眨眼便又是上坡,渐渐地,蹬车的速度越来越慢,两个车轱辘也没了早先的风驰电挚,随着链条盘动齿轮的“吱吱呀呀”声不时从脚下传来,天愈发得黑了。 仿佛又用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把坡坡坎坎甩在了身后,一接近采石镇边,路便平坦了许多,直到进入镇街中的205国道,那更是一马平川的感觉。来不及回味街头路边不时飘来的各式人间烟火味,早已饥肠辘辘的我唯有埋头蹬车,希望早点到家。不记得当年采石到当涂之间的205国道有没有安装路灯,反正记忆中天很黑,但仗着那时年纪小视力好,还有不时从前方后方射过来的汽车灯光,倒也不影响我再一次加快速度,把那辆老式的加重自行车踩得“噶几噶几”响,沐着秋凉的夜风,感觉家就是不远的黑暗深处影影绰绰飘忽的那一点灯光,似近,又似远,少年的心中便猛然升起一种仿佛要永远漂泊在路上的孤独感,于是归家情更迫,不由自主地猛蹬、向前,向前、猛蹬…… 等到终于进入当涂县城,那万家灯火也只在我眼前一飘而过,飞一般穿过县城西街,跨上姑溪河大桥,自行车沿着青石板的桥面滋溜一声便滑了过去,到了桥南,兜头便又被重重黑暗包裹住,越往前越黑的瘆人。桥南是县化肥厂,那时的205国道还没有改线,公路从化肥厂职工生活区擦边而过,往年在家乡时也有过偶然夜晚经过的机会,印象中记得生活区不多的几幢小楼和绝大多数平房间杂在一起,即使树木隐映显得灯光稀疏,但和老家乡下的夜晚比起来简直就是灯火通明万般璀璨了,然而此时却仿佛被深埋进夜色最深处一般,没有一点灯光透出来。没有了灯光的借助,这往常熟悉的一切一下子变得如此陌生,陌生的我几乎看不到回家的路。其时的我不知是年少无知还是心有旁骛,根本没有想过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黑,在乡间夜晚没有一点光源都可以走田埂,此时真的不知道路该怎么走。也不知是紧张出汗还是什么,感觉头发、眉毛还有脸上都是湿漉漉的,紧握车把的手心里更是黏糊糊的滴水。也许当时真是少年不谙世事,看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一心只想早点回家,于是硬着头皮继续赶路。其实在以后的日子里当我回忆到那一夜,才明白我是遇上了罕见的大雾,老家处在长江与姑溪河之间,其间水网密布,秋冬季节起雾本是很寻常的事,然而那时才十六岁的我根本没有夜晚起雾时还出门在外的经验,更不用说独自一人行走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其实此时此处离家说远其时已经很近了,沿着205国道继续向前,约莫过八九里地再左转上到乡间村道,那里便是我老家所在的村子。离家越近,越感觉急迫,路上的车似乎集体消失了一般,没有车灯帮忙,眼前只有漆黑麻乌一团,然而我不可能留在原地,咬咬牙又继续向黑暗深处挺近,记忆中完全看不到一丝亮光,我只有仗着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地况的熟悉,凭借记忆和感觉向前骑,一路上没有行人,也看不见人,车迹更是杳然,看不见头也见不到尾的公路上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移动,我确信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声在那一夜震耳欲聋。 也不知骑了多少时间,估计很短,但感觉很漫长,等到眼中有隐隐约约似乎很熟悉的建筑物出现在两侧,我便知道“七里松”到了,地名来由我不知道,但从地名可知此处离县城约有七里应该是没错的,如此我便离家更近了,就在我刚刚升腾起马上就能到家的欢切,早已酸软麻木的脚也仿佛被灌注了一股莫名的真气,正要在脚蹬上发力,忽然,一句“师傅!”的叫声毫无征兆地从左手身侧猛然间响起,惊的我差点双手脱把,自行车前轮也悚然间一阵剧烈摇晃,差点车倒人摔,“师傅!麻烦你带我一个,走太久,走不动了,行不行?”,那个人或许并不不知道他差点酿出车祸,兀自在一旁小声祈求着,虽然近在迟尺,可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看不清丁点相貌特征,听说话应该是个中年人,我又惊惧又好气,可听着他软语相求,一口一个“师傅”叫着,不禁又有些心软,但想想自己才16岁,在这黑黢黢摸不到边见不到人的夜里,遇到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我也有点发憷,听他叫我“师傅”,估计那人也看不清我的相貌,便壮起胆子,故意哑着嗓子问他到哪里,原来他是另一个村子的人,从我要下205国道的岔路口还要往前去一些,或许和从小接受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教育有关,想想也就顺路捎带脚的事,我便没再犹豫,答应了他的祈求,那人便连连说着客气话,摸索着上了自行车后座,等我在鞍座上坐稳蹬出第一脚时他还用两脚点地帮我起步。从七里松到我要下国道的路口其实已经很近了,我骑着车驮着这个半道杀出的不速之客,在不见一丝光亮的路面躬身蹬着车,那人见我蹬得有些吃力,便提出换手但被我拒绝了,所幸路口很快就到了,就在我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我捏住了车闸,那人下了车来,一连声说着谢谢,脚却没有移动,而双手又似乎在自己的上下衣兜里摸索着什么,我不禁又有些疑神疑鬼起来,就在我几乎夺路而逃的时候,那人终于从口袋里摸索出了什么,一叠声的对我说:“真要谢谢你了,师傅,来,抽颗烟。”,说着便把手举到我眼前,我不禁有些好笑,忙拒绝后便慌慌蹬车而去,全不顾身后依旧传来的一叠声的感谢。 自行车行进在乡间小路上,坑洼的路面震得整个车都叮当乱响,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回味着刚刚那人啰啰嗦嗦的感谢话,心下便又陡添点小小的畅快,原来与人方便也是一件很愉悦的事。 终于,路尽了,家到了,隔着紧闭的门,我大喊一声“妈!我回来了。”,紧接着屋里便是一连串惊诧惊喜惊异相交混合莫可名状的疑问式回应以及开灯拉门碰桌踢凳的杂沓之声传出,随后两扇屋门被拉开,一束温暖的灯光顿时打在我的眼中,让我在沁凉黑暗的夜里努力张开太久的瞳刹那间点起泪光。 那一年,我走过了人生首次的“长征”,无论是“心路”还是“夜路”,都值得我记忆。 那一夜,我经历了人生首次的“蜕变”,无论是“师傅”还是“少年”,都值得我回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