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人轶事
“磨剪子来吧，戗菜刀......”
当年的农村，经常听到这个声音。午前妇女做饭，用刀，一看刀钝了，卷刃了，赶快走到街上，喊一声：“磨剪子的，磨磨刀。”于是，扛着长板凳，或者挑着家伙事的磨刀人就殷勤地赶来，放架子，备好工具，要一碗水，开工。让磨刀人成为艺术形象的，当然是样板戏《红灯记》，磨刀人的形象，是正面的革命者形象，所以在我的印象里，磨刀人亲切，和善，没有距离感。
到县城以后，磨刀人似乎少了，家里的刀钝了，开始在缸沿上蹭，后来买了一块磨刀石，自己磨。总是自己的技术不到家，磨的刀过不几天，就又不行了。切菜吧，萝卜青菜还行，要是切肉，那可要了命了：大家都知道滚刀肉这个词，一刀下去，那刀不是顺势下行，而是顺势轱辘着前走，直往手指头上招呼，奇怪的是，此刀切菜不行，切手指毫不含糊，干脆利落，那叫一个快—— 一不小心，指头被招呼一刀，鲜血与瘦肉一色，沮丧共心痛齐飞，扔下刀，“创可贴，创可贴呢？”老伴笑我：“看你那点本事，连肉都不会切，且！”还说风凉话，气人！回一句：“你有本事，你来！”“我来，要老爷们干嘛？磨刀磨不好，切肉切自个，能耐！”
再纠缠，烽烟就起，咱是谁，能屈能伸大丈夫，白眼一翻，磨刀，噌噌几下，拇指在刀刃上一试，差不多，继续切肉。肉切好了，就是肉片不叫肉片，肉丝不是肉丝。
那天，切完菜，心里嘀咕再买把新刀得了，省得受罪，可是本月预算没有此项开支，凑合着用，费力不说，手掌压刀差点被刀背割裂。正在此时，耳边响起磨刀声，以为是幻觉，再听，还是那个声音：“磨剪子来吧，戗菜刀......”
我赶快跑出门，冲着胡同高声大喊：“磨刀的，等一等！”这声音堪比磨刀人之声。喊完，就持刀等在门口。乍一看，知道的，是要磨刀，不知道的，还以为俺要和谁拼命。
胡同口出现磨刀人，推着一辆旧自行车，来到门口，停车，收拾工具。我仔细打量，磨刀人六十多岁，身高一米六多一些，头戴一顶草帽：这草帽是麦秸秆编的，如今人们戴这种帽子的很少了。瘦削的身材，瘦削的脸，面色稍显黝黑，也是，行走江湖，走南闯北，风吹日晒，有几个不黑？不黑的，才怪！那张脸，如菜刀削过，棱角分明，面颊上，线条深刻，似乎也用菜刀划过；双手粗糙，时为初夏，其手如此，不知三九如何？上身穿一件蓝色褂子，下身是一条牛仔裤，脚蹬一双解放胶鞋，感觉很不协调。上衣很旧，牛仔裤也发白了，但适应了潮流：如今的乞丐服，不但新裤子磨白还要磨出窟窿才算正宗。当然，磨刀人肯定不是追求新潮，显然是捡的儿女们的旧衣，扔了可惜，自己穿，虽然不搭，倒也合体。可以看出，这是个经历过太多苦难，十分讲求节俭朴素的老人。
收拾好，磨刀人坐在马扎上，要我舀一碗水来，然后取出一件百衲衣似的布块，色彩斑斑驳驳，补丁摞补丁，盖在膝盖上，就当工作服了。我舀了水来，递给他。他将水倒进一个铁皮罐里，开工。
磨刀人说话了：“把刀给我！”
我顺从地递给他。
他打量一眼说：“这是什么刀？不就是铁皮一块吗？”
我尴尬地说：“使了好几年，就是刀嘛，怎么变成铁皮了？”
磨刀人一笑说：“好几年？从哪买的？”
“集上，人家拿着刀劈铁皮，不卷刃，快着呢！”
磨刀人笑着说：“我就知道。磨了不知多少了。都被骗了。”
“骗？怎么骗？”
“你看到他劈铁皮的刀，跟你买的刀不是一回事。算了。我给你磨磨，凑合着用吧。该买新的就买新的，别省着。一把刀才几块钱，自己受罪。”
说着开始磨刀。看他撩水于石，掌握角度，嚓嚓擦，磨刀。磨了正面，磨反面，磨了，将刀刃冲自己，眯缝眼望，然后再磨。
我与他说话：“哪里的？”“不远，赵村。”“近乡呀。对啦，什么刀算好刀啊？”“好刀？好刀还用问，真正的钢刀就是好刀。一分钱一分货。好刀肯定贵。当年王麻子的菜刀就有名，好用，钢好。”
“好像王麻子菜刀假冒的很多。”
“是呀。好东西名声一亮，仿冒的就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了，就跟雨后的狗尿苔一样，一拱一拱的，到处都是，比俺磨的刀还快哩，弄的真的也不知道是那个了。所以说，图便宜不行，让便宜咬手，还是贵一点的刀好。得嘞，磨好了。切菜凑合，切肉，一回就不行了。你这菜刀，该退休了，搁我说呀，卖废铁，或许有点用，说笑话，呵呵。”
我跟着陪笑说：“我还有一把不锈钢菜刀，能磨吗？”
“能啊。”
“那好，我取来，麻烦你一块磨了。”
等他抄起不锈钢刀说：“不锈钢刀看着好看，就是不好用，就算磨了也不快。就是这玩意。”说着瞥了一眼说：“嗨，你这刀还当砍刀用呀？你看，刀刃都不在一个线上，还有不少豁子，怎么闹的？”
我嘿嘿一笑说：“砍排骨冻肉，砍不动，硬来，不行就使劲掰，就成这样了。”
“我说嘛，这刀到你手里，歪脖子斜眼睛的。砍冻肉、排骨，可以买一把剁骨刀，嫌贵，就买一把小斧，挺好用。你要明白，刀跟人一样，该是干嘛的，就是干嘛的。切菜的，刃薄；剁骨刀，刃厚。各有特点，乱来不行。家里没有剁骨刀，也不要用刀刃去乱砍，用刀背呀，咔嚓几下，一样可以。要说呢，这刀跟人一样，该是干嘛的，就干嘛去。不该干嘛，你硬要去干，非毁不行。你一个老土，老农，硬去当什么官，村官都干不好，别指望当大官了。你是那块料呀？要说，嘴头子上不去，要干，脑瓜子也玩不转，也没那弯弯肠子，就是当了，也乱套，干脆歇菜吧。”说着，先用小锤敲平，然后磨刀。
接着，我们继续聊天。我问：“用刀也有讲究是不是？”
“那是自然。刀是工具，也是你的朋友。你对它好，它就对得起你。不偷懒，不蹭滑，让你用得得劲，舒服。你要是瞎用乱用，它就调皮赌气尥蹶子，有时候可能觉得，反正主人也不好好用，也不注意保护，我也不给你好脸色，那就这样吧......哈哈。”
我笑了说：“你这么说，还真有道理。要是不好好对它，使完了不擦拭，过几天肯定生锈，你讨厌生锈，但就是不理侍它，不关心它，时间一长，不可收拾了。”
“就是这个理儿。不管什么物件，要当成自己喜欢的东西去使用，那就不一样了。”
“你磨过那么多刀，见过好刀吗？”
“那自然见过，见过不止一把。那年，去东北，遇到一把菜刀，好家伙，拿到手里一沉，差点掉在地上。问了人家才知道，人家是用火车上的弹簧打造的。弹簧见过吗？哦，见过，两头翘起的钢板，好钢呐。几块叠在一起，上头压着几十吨货物，还颤悠悠的，你说那钢能不强？打出刀来，根本不用夹钢了，本身就是整块的好钢，真可惜了的。家里用，太沉，剁馅的话，老娘们几下就拿不住了。其实，一把菜刀用上一点钢足够用一辈子的。好钢用在刀刃上，说的就是这。稍一打磨，其刃即出，锋利无比，不是吹，真如古书上说的，吹毛断发。”
我听得入神，说：“现在的刀，都是工厂一个模子出来的，使不住。”
“就是这，磨不了几次，就废了。所以说，还是老工艺，手工打造，那才是真玩意儿。一锤一锤敲打，锻造，淬火，夹钢，再淬火，再锤打，翻来覆去，我没数过，反正叮叮当当，一下一下的，辛苦着哩。你说早先的人咋那么笨呐？就是实诚，较真，讲诚信。我见过铁匠干活，那真是，三九三伏，寒冷酷热，干的什么活呀，真不容易。一把刀不算精密物件，但谁家也离不开，是不？可人家手工打造的就是能用的住，用的长，能用一辈子。别看这手工，也能干大事。都说咱们国家上天的卫星，上头用了几个小零件，就是手工造出来的。那多精密呀，小锤敲，钢锉磨，砂纸打，嘿！一安装，严丝合缝，成了。花不几个钱，连备用的才造几个，都是八级工师傅手工弄出来的。听说老美卫星的零件都是流水线制造的，一个小零件也要弄条流水线，那钱花老鼻子了。老美听说咱卫星上天，奇怪：他那么穷，咋弄的呀？就来问。咱们说，穷有穷办法，用不着机器干，就是手工弄的，一两个零件，弄条流水线，不值当的，手工就解决了。你看，手工是不是也干大事？”
我听了哈哈大笑：“你这从哪听来的？”
“别管从哪听来的，肯定不会错。我走南走北，多少地方，嘛人也见过，嘛话也听过。人家说的真真的，还能不信？”
说着，刀磨好了，递给我。我说：“这不，饭也做好了，乡里乡亲的，就在家凑合吃点算了。”
老人也痛快，说：“那就不客气了。给你们添麻烦。”把车子家伙什搬到小院，洗手吃饭。面条蒜苔鸡蛋卤，吸里呼噜，开吃。边吃边聊天。我说：“听你说，好像去过东北？怎么走那么远？”
“那还算远？我们靠手艺吃饭，走到哪算哪，反正有人烟的地方，就能用得着。”
“那得多累呀。”
“不累，一点也不累。你想呀，如今的人，有俩钱去旅游，我呢，不不花钱，东西南北都走过了。去年从入夏开始，我从河北开始往北走，越走越凉快，呵呵，跟避暑差不多。今年秋天，我打算上南方走走。反正四处为家，向候鸟学习，跟着气候走。”
“看你的身体不错，走南闯北，没有好身体不行。”
“那是。自觉还行。基础好，打小就吃苦，嘛活也干过，嘛累也受过，嘛饭也吃过，没事。人嘛，就得有点活干，有事情干就不会生病。人的病就是闲出来的，无事生非嘛，无事也会生病。你想呀，闲着没事干，以为是享福，错了。没事干就会胡思乱想，瞎折腾，冲外人说不着，就冲自家人生闲气。看嘛嘛不顺心，想嘛嘛不如人，瞅谁谁有毛病。遇上惹不起躲得起的还好，遇上火爆的，都是吃屎吃屎尖的货，钉将起来，就吵嘴打架。你说在家还有好？你看我，常年在外，想着磨刀磨剪子，今儿个磨了几把，明天去哪儿，心里估算路程，在哪儿歇脚，都有点小计划，容不得想别的。就算想，也是磨刀见过的人，各地风俗，说话口音，让人琢磨着好玩。也是现在社会好，上哪儿也放心，没有兵荒马乱，没有强人劫道，就是夜晚走路也放心。”
“这么多年，真的没有遇到贼光顾你？”
“还真没有。我一个磨刀的，也没什么大钱，一天下来，挣个十块二十块，吃点喝点，住住车马店，剩不几个，谁惦记你？就算惦记，咱有家伙呀，谁也怵三分，呵呵。”
“有没有不住店住不上店的时候？”
“有几次。那次去东北，去的内蒙农村，村子大老远才有一个。转了一天，往一个镇子走的半道上，车子没气了。本来我也带着家伙什，补带修车嘛的，我会。手艺多了不压身，是吧？可天黑下来了，也没个灯火，没办法，只能就地宿营了。夏天好说，冻不着，雨布地上一铺，天当被地当床，仰巴跤着数星星。天真好，星星真亮，眨巴着眼睛，好像给俺说话哩。在家哪有空躺着数星星啊？你不曾想，在远在他乡的山坡坡上，有这么一回，一辈子也忘不了。就是蚊虫撩人，咬得脸上疙瘩瘤青的，抓得红肿。好在咱皮糙肉厚，不碍事。”
“我听吆喝声有戗菜刀，戗菜刀我还没见过。怎么戗呀？”
“就是用钢推子，铲平菜刀表面。以前菜刀都是手工打的，表面坑坑洼洼，刃口斜面不平，用刀时不方便所以要铲平或磨光。也用来为菜刀开刃。刀刃用时间长了，磨平了，看去一溜白光，说不上切，就得用力剁。不戗，磨起来费时费力，就戗一下，再磨。我曾经见过一个妇女，拿着用了好几年的菜刀来磨。一看根本就没开过刃。就问她，这刀怎么没开刃啊。人家说，开刃？怎么还开刃呀？买来就用，用这么多年。切不动就跟锯东西一样，来回轱锯，反正很费劲。我说，要不费劲才有鬼哩。这新刀都得开刃，要不切东西不得劲。那妇女好像明白了。如今的刀一般都开刃了，戗的活就少了。”
“也不常见你，自家磨刀怎么磨好使呀？”
“说起来这也算一门学问。其实磨刀靠的是经验，磨多了就有门道了。刀钝了，一切菜就知道了。再就是看，眼睛瞄着刀刃看，会看到一条白线，肯定钝了。磨刀要有角度，自己得琢磨，怎么掌握好角度，保持好角度尽力不变。要是轻一下重一下左一下右一下，上下不定，这把刀就磨不好。还有，刀分内刃外刃，先磨内刃再磨外刃，直到刃面看不到刀刃，不是白线，是淡淡的一条线，就磨好了，使去吧，包你切肉切菜省力。早先，生产队收麦子的时候，就在麦地头让我负责磨镰刀。我磨的镰刀能割三亩麦子。别人磨的，只能割半亩不到。嘿嘿，这就是技术。就有用我磨的镰刀刮胡子的，比刮胡刀还快，说用着挺得劲。后来惹出事来了，一个家伙用镰刀剃头，角度不对，割了一道口子，血里呼啦的，挺吓人。人家老婆找上门骂我，说我不把镰刀磨得那么快，能当剃刀用么？这叫嘛事。不就是没钱嘛，能省一个就省一个，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那会儿，难倒的不光英雄还有男子汉。呵呵。”
饭吃饱了，刀磨好了。老人起身要走。
我问：“多少钱？”
老人说：“不要了，吃了喝了，两清。”
“那不行，这是两回事，出来干活你也不容易。”
“等等，有开水不？给我灌一壶。”递给我一个太空杯。一千五百毫升那种，一暖瓶水也灌不满。我忙帮其灌满。
老人收拾完毕，说：“兄弟。不就是一两块钱的事吗？挣钱不就是吃喝吗？我就当走了一趟亲戚，联络了一下感情不就行了？是不？”
我无语。只好说声“走好。”望着磨刀人出胡同拐弯。
过了几天，女儿大姨来家。大姨就嫁到赵村。说起磨刀人的事，大姨说：“知道他。闲不住。有两儿两女，过得很好。老大在省城工作，老二在家开个小工厂，都不缺钱。两个女儿也过得不错。老伴去世后，都让老人享清福。老人不干，说不会享清福。说干点活就是享福，闲
着就是活罪。不干活就成了老废物，让人看不起。莫非也让我冬天北墙根夏天南墙根排队等死呀？话说到这，儿女们无语。劝不听，只好任他去。人家身体好，东奔西颠多少年了，没病没灾的，儿女们硬拽着让他体检，你猜怎么着？人家的心脏比壮年的还好，嘭嘭的，嘛毛病也没有。人家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说没事吧你们不信，白花钱是不是？把钱扔给医院就高兴了是不？那还不如给我买点好吃的哩。儿女们说，给你钱，你都给了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给你买吃的，你不是留着给孩子，就省得过期。再说你常年不在家，摸不到你，以为你丢了哩。人家嘿嘿一笑说，丢了？谁捡我一个老头子？我不是到了哪儿就往家打电话吗？儿女说，是打了电话，那我们呢？想打回去找谁？不行，要不，你不许出去，要不，给你买一个手机带着。老人只好同意。原来，儿女们想给他买手机，他不让。说一个磨刀的，要什么手机？穷显摆，真让小偷看到那才是危险。不过，老人还是乐滋滋的，知道自己的位置，儿女们还是当回事的。人家的手机不经常用，嫌浪费，都是儿女们打给他的。也是，说不清上哪个地方，长途费受不了。”
我很感慨。心想，手艺这玩意，就是一门特殊的技术。三百六十行，没了那一样，都会让人惆怅。老人为了这门手艺，打磨一辈子至死方休。世界上可干的东西很多，他们只选择一样，委身其一，至于他们从中得到了什么，领悟到了什么，他人无从知道。只知道，一生的痴拙，只为了生存。那么，后来呢？生存不是问题了呢？那就是一种修炼，修炼隐含着的禅意的境界，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但是，喜欢，就是目的。你能想象吗？他们的流浪式的孤独，他们日复一日的重复，他们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这种强大的信念，谁能理解呢？就算理解了，你怎么看得到，他们那颗深藏在胸膛里偷着笑的心呢？
我想，手艺人用慢的人生，演绎着一个故事，一辈子专注一件事，把很小的事情做得有滋有味，甚至用一生去投入，他们的生命轨迹朴素，纯净，充满不以物喜不以物悲的自我世界，甚至忽略身边的喧嚣纷扰变革还有孤独，沉静的灵魂在追求自己的价值观中得以安放。我放佛又一次听到磨刀人的吆喝声：
“磨剪子来吧，戗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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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18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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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18 22: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