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
前进巷五栋一共是五个单元。一单元是01户，一室一厅的小户。二单元是02户和03户，02户是三室一厅大户，03室是两室一厅的中户。后面的三、四、五单元以此类推，04，06，08是大户，05，07，09是中户。我们这里只讲02和03户哈。
这个房子还有一个古怪的地方就是不是从一楼，而是从二楼开始上楼的。就是说，从502的西边阳台垂直下去，就是102的大门口，一楼的大门是朝西开的。而从二楼开始，要从东往西经过一个短天桥，开始爬楼。202，302，402，502，602大门朝北开，203，303，403，503，603大门朝南开。其实我对房子的朝向这种东西不很懂得，我之所以捋这么清楚，就是想解释一点，虽然是在同一栋楼里，但其实一楼和我们的邻里关系不很熟。好在都是一个单位，平时老爸老妈扯来扯去就是几零几的老张，几零几的老王，差不多都对得上号。
今天来讲讲102的叶秋旺叔叔家吧。
我可能和这栋楼里其他的小孩有点不大一样。603老D家的两个崽和203屠老毛的两个崽，暑假里每天踩得楼板咚咚叫地上上下下，早就混得稀熟。后来602的小蝶又和402的小炮老是约在楼下的马路上打羽毛球（后来他俩好像也在夜间的楼道里接过吻），但我还是一个都没混熟。昨天我说过了我家的阳台，就是我老爸老妈卧室朝西的那个阳台。我就在这阳台写作业，看夕阳，听口琴。有时候也自己和自己下一盘跳棋。我相当自得其乐。
我大哥若是在家有空陪我二哥玩，他是断断不会来寻我的麻烦。他们两兄弟可以杀象棋，也可以乱嚼各种鬼话，包括哪个哪个家里的崽拿气枪打了别人阳台上养的鸟，也包括哪个哪个家里的女奶大屁股翘，可惜牙齿是地包天……他们嚼的天花乱坠的时候是完全不当我存在，好像我就是一团空气。但我其实也听得津津有味。但那时候我大哥已经要到工地去上班的。他学习不好，读书读不进，我老爸老妈只好买了几只脚鱼请客开后门让我大哥早点上班。这些事基本上都是我老妈一手操纵我老爸去干的，我老爸说起来就是一个傀儡。我大哥要上班，暑假又那么漫长，我二哥就有些百无聊赖。他和我一样也没有和楼上楼下的孩子混熟，我没混熟是我天生不喜欢和别人混太熟，他没混熟是他四拉里都去混了一圈，然后没人和他玩——因为他从小以精明著称，事事样样都要占先。
那天上午，我写了几张毛笔字后胃口很好地用调羹挖着吃了半个西瓜——我从小就好吃那是千真万确。我二哥说：“好哦，你上午就敢开瓜吃，我等下告诉姆妈！”我嗤地一笑。我不和他一样，他到碗橱里偷吃一块带鱼手都会发抖，我如果上午想吃西瓜就从床底下滚出一个来一刀切开。我老妈当然不是说只因此骂我哥哥们偷吃而不骂我，她起先也骂我的，但她骂我我不会缩头缩颈让她骂，我会很严厉地看着她，无声地与她对骂。可能我的眼神威力还是不小，我老妈通常真的会给我看得败下阵来，后来也就不大骂我了。话说我吃了半个西瓜以后，心情很好，我就坐在阳台上，拿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在碧绿的西瓜皮表面刻了“平等博爱”几个字，我想把它做成一个西瓜灯。而我二哥因为没人玩，百无聊赖地起先一直指责我上午吃西瓜，后来看我拿着小刀在西瓜皮上七搞八搞弄出了几个字，他就抢上前来说：“你这是弄了啥？给我看看！”我不想给他看，有本事你自己搞啊。我的确从小就不怎么友善，仿佛有生以来都心怀抵触——你别看着我，我不想与你搭界！可能我的态度触怒了我二哥，毕竟他比我大五岁高一头都不止，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未完工的西瓜灯抢了去，并且当我的面“吧唧”从阳台甩了出去！
“楼上的打短命的东西啊，你咧开X嘴吃的西瓜乱丢西瓜皮，吃你家里死人，吃你家里全家倒灶……”
西瓜皮肯定是落在了一楼老叶家大门口。叶秋旺的老婆这时候可能在门口的水池边洗衣服，也可能在晒衣服，也可能坐在小凳子上吃粥，总之这块刻着“平等博爱”字样的西瓜皮从天而降，一定是砸中了她，不然她怎么能骂得那么难听——好歹楼上楼下都是熟人啊！
我二哥一听到楼下开骂，马上就缩回房间去了，而且他还死命招手让我也进去。难道因为我们躲进房间，叶秋旺的老婆那些话就不是骂我们的吗？我不相信。我尤其对她骂的那句“咧开x嘴”感到难受。也不知是不是逆反心理，我反而迎着她的骂声把头伸出去往下望着，反正我现在早就没有屁眼发紧的恐高症状了。
叶秋旺的老婆应该看到了我，我是陈书记的小女，她难道不认得我吗？叶秋旺的老婆是我老爸老妈对她的称呼，换了是我，我更愿意称呼她做小宁的妈。她看到我之后，不好马上收声，她坚持持续小骂了一会，然后鸣金收兵。
叶秋旺家里家里有四个子女。大珍，大强，小强和小宁。搬到前进巷之前住平房的时候，我们就是邻居。那时候，他家里混得比较平整。大珍好像是瓷厂里的工人，性格温顺。大强好会读书，年轻轻戴了眼镜，后来听说是当了医生。他应该是像他爸爸，因为叶秋旺叔叔的确就是一个性格温顺的人。小强就不怎么会读书，长得像他妈，眉眼有点往一堆挤。小强以前和我大哥二哥都聊过天。小宁和我同年。我们小学在一个小学，中学又在一个中学，只是不同班而已。我们搬到前进巷的时候，他家就只有小强、小宁跟着叶秋旺两口子住过来了，大珍和大强应该都结婚成家单过了，反正也不怎么在这看到他们。
虽然一楼不和我们从一个楼道里同进同出，但还是很容易偶遇。每当小宁他妈牵着小宁在菜场买菜遇见了我妈带着我，她都会主动眉开眼笑地对我老妈打招呼，“哦唷，这是凤凤啊？像娘嘞，越长越排场的哈……”我老妈不晓得为啥终生都对这种明显的假话受用不已，她也笑嘻嘻地回应：“哪里排场么？你看你家的小宁现在真是浓眉大眼越长越像秋旺……”
就是这样的邻里关系。即便那次叶秋旺的老婆小宁的妈那么骂了我以后，再下次偶遇，她又会把那些肉麻的夸人假话毫不肉麻地对我老妈又讲一遍。我有一次憋不住，回头就对我老妈说“你不要听她说那些鬼话，上次她骂得我要死……”我老妈不等我说完就按住我的话说，“小鬼不要乱嚼大人的事，人家何时为么得骂你么？人家一径客气得很……”我就瞪大眼睛张嘴看着她，我突然一句也不想解释了。
不过小宁的确是长得蛮好的，很帅。我是比较看中的。但还是没混熟，然后就各自慢慢长大了。长大之后发觉，小宁五官的确是帅，可惜身板从初中好像就只是横向发展了，到后来像一块麻将牌里的白板。
其实我对小宁家的事不太熟。我事后分析起来他父亲叶秋旺应该算我老爸一个下级，不然他妈那么强悍何以见到我老妈就要那么打巴结，好像只有这样比较说得通。我后来大约知晓的是他们家后来也没有了之前住平房时候的平整和安逸。
我老爸是1995年在北京突发脑溢血去世的。那年端午前后的某个午后，突然听到小宁在楼下很大声地喊我的名字——我们年少时单独碰面几乎都不讲话的。他喊着说：陈**，你快点下来接电话！北京来的电话！那时候我们家还没有装电话。那是叶秋旺叔叔打来的电话，他报告了我老爸在北京发脑溢血的消息。
在北京的那段时间，叶秋旺叔叔跟着我老妈医院、殡仪馆地帮了不少忙。我现在也很难说得清楚那时候叶秋旺叔叔为什么会鞍前马后地陪着我老爸在北京。我老妈也没有解释过为什么我老爸从发病到去世，叶秋旺叔叔都全程在参与。我家与他家并不走得特别近。可能他们大人之间的确还有些我们不知道的故事。我记得那时候，我老爸的骨灰已经火化装好了，我和我老妈还有我二哥要回家了，我老妈诚恳地对叶秋旺叔叔说：秋旺啊，这次真是多亏你帮着料理，我感激不尽……叶秋旺叔叔就回应说：啊陈师母你不要客气，能最后送陈书记一程也是缘分，只是很可能我不久就也要跟着陈书记一起去算啦……说着，滴下老泪来。我老妈就大吃一惊，“哎呀，秋旺呀，屋里有么得烦心事，慢慢和小宁姆妈慢慢料理，千万不要看不开……”
但是，果然也就在我老爸去世后不久，叶秋旺叔叔也走了。几乎没有人说得上来他是怎么就走了？也有人当面明问小宁的妈，小宁妈眼圈一红，也只回一句：“就是得急病死了，有么得好多问呢？”我记得在叶秋旺叔叔的丧事上，小强是出现过的，很壮实，拦腰系着白腰带。但我老妈后来说：叶秋旺就是给小强气死的。因为小强一直迟迟不谈恋爱结婚，后来竟然跟着一个老寡妇去当了被包养的鸭子。哦，难怪好像小强是很久不看到了。叶秋旺叔叔过世后，也不大看到他出现过了。
小宁的妈和小宁继续过着。我们还是偶尔会不小心有东西掉下去。每当此时，小宁的妈就毫无顾忌地大骂，“吃去死的啦，烂肚肠的啦”……诸如此类种种，何样过瘾何样来。她和我老妈见面也不再说哪些违心的假话，先是笑笑点点头，后来就点点头，再后来，头也不点了，眼也不对望了。
如此甚好。
小宁也是没结婚的，跟着他妈这么过了几年，听说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我一直想有一个机会对他说一声“你不要赌博吧”，却一生也再无此机会。小宁最后把他和他妈住在前进巷的这套一楼的房子输给了别人，别人上门来拿着小宁写的字据赶小宁的妈走。小宁的妈应该是哭闹过的，我可能需要假想一个小宁的妈哭闹的场景。一楼的人家都有个很大的后院。小宁的妈老年在她家的后院养了一院子花草，我春春秋秋从天桥经过，都可欣赏到她家一院子的姹紫嫣红。小宁的妈最后跌坐在一院子的姹紫嫣红中拍着大腿痛哭不已——花儿有多多热烈鲜艳，人世就有多凄苦寒凉，大抵如此吧。
小宁的妈很快就从前进巷消失了，我希望她是去和她的另两个子女大珍或大强一起生活了。他家的房子易主了，一院子花草却依然蓬勃地开了几年，最后终于也没有了。
啼妃 2021年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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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1-9-1 1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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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 11: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