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落之时，我下班回到家，把车停好，穿过小区的人行道，去到旁边的小食街买些大饼回去。
人行道两侧，密密丛丛植着高大的海棠，到了这个季节，株株抽叶盈花，渐次成荫。我走进去，便觉香气袭人。
前些时，有期同学据了张爱玲之所恨，怀疑“海棠无香”，我便格外留意着，每过而必嗅之，而每嗅则可得心安:这红白之花，香甜可近，哪有无香之谣啊！
而此刻，黄昏之中，海棠之香，混合了隔墙传来的烙饼面香，熏人肺腑，更有了人间该有的幸福味道。
之前，对于张爱玲的三大恨事，我偶有耳闻，也只是充作笑谈，觉得不过是文化女子努起嘴来说几句故作姿态的气话罢了，不想却被众多粉丝不加考证的笃信了去，并作为科学判断的“引经据典”，就实为不该了。
考而究之，包括“鲥鱼多刺，海棠无香”的三恨之二，“恨源”却并非张美女的亲验，而也是“引经据典”，来自宋代老和尚释慧洪的《冷斋夜话》。老和尚在书中谈及他有个音乐奇才的叔叔叫彭渊材，是个理想主义者，其放荡不羁，行事洒脱，洒脱到“跟着感觉走、随口下结论“的程度。流传至今的文人五大恨事便是他撇嘴吐噜出来的：
一恨鲋鱼多骨
二恨金橘多酸
三恨莼菜性冷
四恨海棠无香
五恨曾子固不能诗。
纵观这五恨，前四恨多为无稽之谈，而作为终极目标的第五恨，更是一家之言。
据传，江南美味鲥鱼已经快要灭绝，市面上，条条有着千金之价，不知这跟文人的恨是否相关。但作为淡水生养，海水成长的鱼种，“多骨”不足为奇。几年前去福建，跟着领导得幸尝了一回鲥鱼，并不觉得刺多，与我吃过的“刺王”鲫鱼相比，绝对是小巫见大巫，不是一个层次。仔仔细细的除刺，条条缕缕的食肉，正是吃刺鱼的讲究之处，老彭张其海嘴，猛咬一口，被扎了唇牙，便大骂鲥鱼不香，恨将起来，十足可笑。
我吃过的金桔都是黄熟的果子，除了籽多，不觉有酸，反倒是汁多香厚，“细揉慢搓，吴姬三日手犹香”。老彭同志作为一个酸腐的骚客，十里可闻醋味，竟然耐金桔百甜中一酸不得，实属不能容“同酸”之辈。
蓴羹鲈脍，自古是诗书中家乡菜的上品，老彭却吃出了性冷，满街找茅厕拉肚子，可见其胃寒肠虚，难消美食之美。
综上三恨，可以摸脉诊疾，算出彭渊材性急、挑嘴、胃动力不足，只能吃软饭，而由此而恨，其实是恨自己而已。
关于海棠不香，可能是老彭先期闻过了木瓜海棠所导致的片面理解，后来他到昌州，闻到了苹果属的海棠（可能是西府海棠）的清香，又发感慨，说“海棠独生昌州香”，由此认定昌州是个好地方，一度劝他朋友做官应该首选昌州。可见老彭犯了多数文人喜欢“以偏概全，借异卜吉”的臭毛病。
曾巩曾子固，唐宋八大家之一，散文成就非凡，卓有诗才，现存录诗词四百余首。而彭渊材说其不能诗，是指曾巩”诗不如文，词句不工“，也就是不喜欢他写诗的风格而已。自古文人多有一股味，虽多属酸臭之味，但臭法不一，也就生出不同的喜好。只有臭味相同的人，才互相捧臭脚，自诩正宗之臭。所以，”曾巩不能诗“之恨，只是恨子固跟他没有臭到同一条胡同里而已。
文人传趣，在于稀奇另类，奇人异事，而多不在实，所以，彭渊材的五恨一出，便成了文人酒中茶闲时的谈资，这些被信口捻来的谈资，不须求真，但求能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和情绪。等捻传到张爱玲评论红楼之时，五恨中只被挑出来二恨来用，并顺道补上了自己的一恨——“三恨红楼梦未完”。这种行为，在行话里叫“夹带私货”。
一般来说，对于纪实文学的东西，我们要批判警醒着来看，对于文艺类文学，我们要读时身心投入，读完身心退出，不然不但会“挟爱玲以恨海棠”，甚至还会“自宫以练神功”，那时，就不仅仅是贻笑大方的事情了，还会断子绝孙，呜呼哀哉。
买完大饼回来，看那些海棠树，在余晖中依旧婆娑着花枝，似乎并不在意有人恨过或者爱过她们。
这种幸福，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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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1-4-9 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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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9 12:03
发表于 2021-4-9 21: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