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殷兰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各种检查又都全做了一遍。
医生把钟致远叫到办公室里,对他说:“没有查出什么具体的器质性毛病。”
钟致远皱了皱眉,像是对医生又像是自言自语:“前些年查了也这么说……”
医生就看着他,然后轻声问:“您太太一直都这样吗?稍有情绪激动就出血?”
钟致远又皱了皱眉,还微微抿了抿嘴,像是想解释什么,又不知怎么解释,他嗫嚅地说:“好像……是这样吧?”
“那么,恕我冒昧,您太太这种情况,你们夫妻关系……可还和谐?”医生又委婉地问。
钟致远不知如何回答。他静默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医生像是自个儿忽然明白过来似地点点头,略一思忖,就又低声问:“那么,再要请教一下,您太太家族里,譬方说她父母,可有什么血液类的疾病么?”钟致远想了一下,说:“好像……没有吧?不过,我岳父前几年是心肌梗塞走的。”医生便又点点头,不再说啥。
钟致远忍不住问道:“那我太太殷兰,她这到底算啥毛病?要不要紧啊?”
医生有些抱歉地说:“目前从妇科检查来看,倒没查出什么。不过女性的出血,除了生理性的,其实和精神情绪还是有很大牵连……还是多陪伴、劝慰夫人,让她保持情志开朗吧。而且……良好和谐的夫妻关系也很重要,对吧?”钟致远模糊地笑了一下,道了谢。
钟致远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准备回病房,在走廊里看见他父亲在那四处张望,他赶紧迎上去:“爸,您怎么来了?我妈呢,也跟着来了吗?”
“她没来!我让她搁家给灵傲做饭。致远哪,我来看看兰兰,我刚已经进去过了,你……那什么……兰兰她……没事吧?”钟致远父亲说。
“哦,爸,医生刚和我说了,都给她查过了,没什么事的。”
“没什么事,一个女人家咋会这些年都……嗳……”钟致远父亲说了半截,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致远,当年呢,是你上门,像是入赘在他们殷家似的,现在不一样,你是一家之主,兰兰是你媳妇,和你生了灵傲……你得对人家好哇!”
钟致远把他父亲扶到楼道里,给他点着一支烟,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支,“爸,您觉得我对殷兰不好?”
“你俩像好夫妻么?”钟致远父亲把烟大吸一口,然后把眼皮抬起看他一眼。
钟致远不说话,把烟一口接一口深吸着。
“致远,心里有啥疙瘩,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开,就该放下,日子是往前奔去的,谁还越活越回去么?那什么,你长得像他比像我还多的那……殷兰她爹,都死了这么些年了吧?你有啥疑心呢?再则了,你以为这世上别人都不及你眼明心明?人家殷兰妈怎么一辈子活得好好的啥事没有呢?——本来就没有事儿嘛,对吧?”钟致远他父亲说着,扬起一只粗糙的老手,往下一摊。
钟致远还是不说话,就着手里的烟屁股又续上一根。
“因为在意,所以自个儿心里发狠,不知觉地学了别人的样儿,也不是没有的事儿,可你说这寻常的人寻常的命,这跟玩儿走钢丝似的,得多凶险哪……”说到这儿,钟致远他父亲把手里的烟屁股往地下一扔,用鞋底碾灭。
钟致远的第二支烟又到了头,他吸最后一口的时候呛住了,他扔了烟屁股,咳嗽起来。他先是捂着嘴,然后捂着脸。咳嗽声渐渐止了,但肩膀抖动起来。比钟致远矮了一截的他父亲,努力去扳他的肩,他叹了一声:“致远,我的儿啊……”
钟致远送了他爸到医院外头,给他叫了车让他先回去,然后他回到殷兰的病房。
“殷兰,咱们明天就结账出院回家,你什么事儿也没有。”钟致远趴在床沿,对躺在病床上的殷兰说。
殷兰瘦了一点,脸色微微地有些苍白。什么事儿也没有?几年前就是这么说的。她有一些漠然。
“兰,我们好好的,重新开始。”钟致远又轻声对她说。她觉得他有一点儿像是在说台词。她没有应答,而是把脸扭向了里面。钟致远轻轻把她的脸扳过来,又拉着她一只手。他的脸上有一些愧疚,他附在她耳朵边又说了一遍:“兰,相信我,也相信自己,我们重新开始。”
殷兰怔怔地看着他,他的发际线往后高了一些。她又在他的鬓角发现了一两丝白的,她抚了抚他的鬓角,把那一两丝藏了。她看到他的眉眼松散开来,显得温情脉脉。她感到他的眼眶深处,起了潮意。她伸出一只手去,摸在他的下巴上。隔夜的胡茬,微微地扎手,殷兰不禁感到一种熟悉的战栗,她竟然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钟致远觉得了,他凑得更近,他柔声地又说了一遍:“兰,让我们重新开始。”他又捉住她抚在自己下巴上的那只手,把她的一根根手指噙到唇间去。他当真是像自己的爸爸啊!
殷兰在应答钟致远说“好”的时候,眼泪纷纷串串地从两边眼角滚出来。她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又有一些情绪激动了。钟致远先是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往被子里一摸。殷兰把他的手拉住,一边拭着泪,一边有些娇嗔地说:“干嘛呢?我又没事儿……”钟致远听殷兰自己说没事,才真正大松一口气。
那一夜,殷兰睡得是前所未有的香甜踏实。第二天是周六,她一醒来就感觉阳光满室是个好天气。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知道今夕何夕自己身在何处。因为,她一睁眼就看见床前有个特别年轻可爱的小姑娘在对自己笑——她圆脸杏眼,齐耳短发,头上戴了一个透明发箍,发箍顶上一只粉色的塑料蝴蝶结——她真像少女时代的自己啊,不过比那时候的自己更漂亮和洋气一些。
“灵傲,你怎么来了?看穿这么少的……”殷兰急切之间要坐起身来。十二岁的灵傲笑眯眯地扶着妈妈,她像个小大人一般说:“我不冷的妈妈。今天休息,我和爸爸一起来接你出院回家啊!妈妈你看,我还把谁也一起带来了?”钟灵傲说着说着,手朝床头柜一指。殷兰就看见床头柜上不知何时摆了一个相框,相框里面正是自己的父亲——他这次穿的是一件半旧的浅蓝色衬衫,下半截还是塞在裤腰里头,老大的铜皮带扣还是扣在有些发福的肚腩上,这个像个基层干部似的父亲就这样慈祥地看着自己。
殷兰的脸微微冷着,那是自己藏在房间书桌柜子里的,灵傲怎么就把它翻出来了呢?
“妈妈,这就是您的爸爸我的外公吧?您干嘛把他藏在柜子里呢?每个女儿都应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爱自己的爸爸!”钟灵傲振振有词地说,殷兰不知如何应答。
“妈妈您爱外公吗?”她又问道。
殷兰盯着年幼的钟灵傲看了一会,然后说,“当然。”
“您就像我爱我的爸爸一样爱他吗?”钟灵傲的声音有一些激动了。
殷兰坐起身来,她把父亲的相框在拿在手里,静静地看了一会,然后又抬头看着钟灵傲说:“灵傲,是你,是现在的你像小时候的我爱我爸爸一样爱着你爸爸。”
“有区别吗?”钟灵傲问。
“有区别的,灵傲。你现在还意识不到,你现在对你爸爸的爱和我当年对我爸爸的爱,是……有些危险的。”
“可是,您不觉得这危险很迷人么?”十二岁的小女孩钟灵傲说道。
殷兰不知说啥好。她拉着钟灵傲的手,又摸摸她的脸,她叹息般说道:“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觉得……那很迷人。但我现在知道,我感到的迷人,都是以我母亲承受痛苦为前提获得的。”钟灵傲哆嗦了一下,她看了殷兰一眼,坐远了一点儿。
“虽然我爸爸已经死了,但我现在依然爱他,所以我会把他的照片藏在我柜子里。不过,我现在对他的爱,和从前对他的爱,已经不一样了。”
“可是,我不想改变我现在对我爸爸的爱。”十二岁的女孩钟灵傲又说。
钟致远办完出院手续,就在这时走进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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