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10 14:41 编辑
【注】本文3536字
第一次站在这座城市的制高点,王大陆忍不住冲着天空大吼,“狗日的,老子来了。”曾几何时,站在这座城的最底端,王大陆蝼蚁般的仰望那些高不可攀的存在,如今都已躺平在他脚下,任他予取予求。
豪气不过三秒,当他拴上绳索,拎着水桶,在擦得锃亮的玻璃幕墙前,照见的始终是他卑微而略显狼狈的影子。
这是幢高级写字楼,位于这座城的CBD核心区域,通常隔几年就会进行一次外墙清洗,以彰显其城市豪华会客厅的档次和地位。
王大陆就是个普通的擦窗工,俗称蜘蛛人。今天,他负责整个大厦南向的一面,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手中的刷子要刮过这面幕墙的每一个角落。美丽的幕墙有着天底下最苛刻的目光,稍有遗漏就会成为他工作中不可饶恕的污点,重则走人,轻则扣钱。现实教会他认清了一个事实,你就是这座城市里最卑微的存在。
拽着绳子,从幕墙东头一点点开始,王大陆挥舞着刷子干了起来,灰蒙蒙的幕墙一刮就是一道彩虹。
这是件挺辛苦的差事却又有着莫大的成就感。擦洗光亮的玻璃上倒映着这座城最美的样子。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玻璃一点一点出新,初起的欢愉终被枯燥,繁琐的无奈所代替。王大陆真希望可以把这面墙放倒,自己推着拖把,呼啦啦的一刷一大片。可是生活没有奇迹,越想快却偏生只能一点一点挪移。好在擦拭后的玻璃通透度可以,可以看见幕墙后的世界。边擦边看,王大陆渐渐感到还有点意思。
你看,这家伙装得一本正经,敲着键盘啪啪的打着游戏,一有人来,立马一个切换,屏幕上快速的敲下一行行代码。真是啥都有,有捧着手机看抖音的,有比着手指各种自拍的,还有愣愣着发着呆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
着咖啡侃大山的。毫无例外,看到王大陆时都是一种漠然,该怎样还怎样?
挂在大太阳底下的王大陆舔吧着干涸的嘴唇,心想,这帮人咋这样哩,拿人的钱不得好好办人家的事?要是我像你们这么吊儿郎当,早喝西北风了。
清洗玻璃,赶紧刷了走人
,眼不见心不烦。王大陆有些怀念学校了,如果当年可以继续读书,今天的自己会不会也能喝着咖啡换个活法。
甩甩脸上滴挂的汗珠,想啥呢!先把日子对付下去吧!说实话,他有时觉得这份工也挺幸福的,你看啊,那些以往令他自惭形秽避之不及的漂亮女子,现在隔着层玻璃,却可以大大方方,肆无忌惮的向里观望。
商务写字楼大都一个公司挨着一家公司。王大陆一边擦着玻璃一边从一家跳到另一家。见着的大都都是趴在电脑前磨洋工,王大陆就是这么认为的,汗珠子都不掉一粒,也太轻松了。
咦,这家有意思,满当当一屋子的人,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在那喊口号。喊的啥王大陆不知道,外头的风呼呼的,可看这些人着了魔的情形,王大陆知道,这家准不靠谱。他想起刚进城那会,被人忽悠进去过,看着西装革履人五人六的,干的却是给人洗脑,专蒙骗老头老太的养老钱。想到这,王大陆鼻子重重哼了声,手下使着劲,真希望正义的阳光早点刺破这些魑魅魍魉。
终于擦下一块了,王大陆刚摆了一道,眼睛忽然就睁大了。这是进了盘丝洞了?好多的大长腿,一个个又是扳腰又是抻腿,这肢体要多柔软有多柔软。王大陆的涎水挂在玻璃上。好漂亮的妹子啊,白骨精都扎堆了,随便扔一个到俺们村,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嗯,不对,小雪才是最美,忽然他想起白小雪,他的同桌,虽然俩人不过初中三年,小雪拢共对他说了就四句话。“过去一点,别越线。”一句。“把你的橡皮给我。”二句。“老师,王大陆上课睡觉。”三句。“王大陆,你个臭流氓。”四句。
呵呵,这个刁蛮的小公主也不知现在咋样了。想着,想着,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可这笑落在白骨精们的眼里,可是满满的邪恶。咚咚咚,玻璃的敲击声把他从甜蜜中唤醒,他懵懂得看见一群愠怒的脸,目光狠狠的瞪着他。
明白了。这下这些大长腿在王大陆眼里也不那么美了,妖毕竟是妖,哪及小雪一丁点的好。
不管心里有多不乐意,王大陆只能点头哈腰的认个错赶紧闪人。可不敢得罪,万一被人投诉了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他一个苦哈哈的破劳力,又上哪找饭吃呢!
举起刷子,王大陆对着玻璃发狠。擦着,擦着,没曾想一幕更刺激的画面出现在他面前,活生生一副春宫图啊!
这是间老板办公室,很明显,宽大的老板椅上一个肥腩凸肚的男人正搂着个小秘模样的女子上下齐手。男人低着头,猪鼻子一个劲的往女人胸前拱。女人的胸口大敞着,双手抱着男人的秃头正自忘情呻吟。
这,这…王大陆几时见过这般鲜活的场面,虽说都二十大几的人了,可至今连个女人的边都没摸过。当下壁虎一样趴在玻璃上喘着粗气,这可比猫在录像厅看港台三级片过瘾。当下,这活也不干了,谁他妈爱投诉投诉,爱咋滴咋滴,这人生第一课不上亏可就吃大了。秃头,你倒是快点啊!隔着玻璃王大陆看着这男的磨叽的,恨不得把他一把薅下来,自己亲自上了。
忽然,男人的脸转了过来,王大陆看见一双比妖精们还要愤怒百倍的眼神刺了过来。在他身后是那个女人惊惧的手正指着他。
完了,看不成了,王大陆刷子恨恨的刮过男人的脸,与此同时一张巨大的百叶窗放了下来,遮住了帘子后头不可言说的那些香艳画面。
没劲,这世上有人吃肉,有人喝汤,而我王大陆只有灌风的命。说来也怪,好好的忽然飘来一片云,天一下子就暗了。紧接着拴着他的绳子就不住晃荡,毫无章程的风推着他一会儿往左,一会儿晃到右。这光溜溜的玻璃幕墙上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固定的抓手。
飘,飘啊飘,王大陆晃在风中,想起家乡的狗尾巴草,也是这般的随风摇摆。
隔着一层光亮,他看到了妖精们脸上讥诮的神色,看到安坐在椅子上的人廉价的悲悯,看到时尚包裹住的人群眼底的冷漠。玻璃就是隔阂,里外里,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王大陆努力控制着身子的晃动,心里暗暗祈祷,这
绷得直直的绳索可一定要坚持住。因为他亲眼见过工友被风吹响死亡,生命的脐带被命运咔嚓剪断。
风终于停了,摁着有些发木的大腿,王大陆心有余悸的亲吻了绳索,感谢尼龙,它厚泽草木一样卑微的生命,没让自己成为断线的鸢尾,划出休止。
没干完的活还得继续,一天的工作量老板定的死死的。王大陆要加快速度了。机械的挥舞着刷子,越来越重的疲惫感让他眼神渐渐失去光亮,幕墙内的世界就是一个他永远无法企及的梦。作为一个异乡打工人,活着,活下去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
敛起心神,一块一块玻璃擦过去,身上的汗出了一遍又一遍,乌云过后,火辣辣的太阳又炙烤在身上,王大陆的蓝色工装上结了厚厚一层盐碱。生活的苦都是内里逼出来的,从身体里逼出来的无声呐喊。
一块又一块明亮的天空出现在这座城市上空,王大陆觉得自己是个修理工,他用光洁驱散了这座城的晦涩,倒映出的世界,梦幻又美丽。
手好酸,王大陆垂下胳膊在玻璃上靠一会。这城市真漂亮,到处都是熠熠的光亮。小雪,会不会就隐在这个城市的某一处光亮里?想着他又开始傻乐,想念几时成了他最好的嗜好,与烟匹敌,不,还更上瘾。
稍事休整,转过身继续擦起。蓦地,他看到了一个身影,那个他梦里无数次描摹过的影子。就在离他不足五米的地方站着。
是她吗?真的是她吗?王大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干活干得累糊涂了,分不清现实与梦幻?
可是,下一秒她已慢慢的走了过来,近了,又近了。
王大陆甚至看到了她鼻翼左侧那一粒小小的雀斑,看到她眼里流露出的惊讶和光亮。是她,真是她。
巨大的狂喜撞击在他的胸口,可下一秒却像浪潮般悄然退去。是又怎样?又能怎样?抓起刷子,王大陆竭力摁住胸中的翻涌,刷子大力划过玻璃,划过玻璃前的那个她。一半天蓝一半灰暗,污浊的水渍
一绺绺得往下淌。
飞快的转移到下一扇玻璃,王大陆握着刮板的手微微在抖,里外里就是一块玻璃的距离,近在咫尺却又咫尺天涯。
幕墙连绵得擦也擦不完,渐渐的王大陆觉得手,脚都不再是自己的了,只是咬着牙,机械的一点点蹭过去,一下又一下。擦着擦着面前又浮现出一张她的。止不住心中的惊惶,他举起刷板,像擎举起一枝画笔,一点点擦出她的轮廓,她的秀发,她的眉眼。刷子停在她的脸颊,他看到她眼角滚落的泪珠,一滴滴坠入他的心海。
是你吗?她举起葱白样的手指轻柔的抚摸着他的脸。王大陆,是你吗!
他看见她拧眉发急的神情,还是和当初那个刁蛮的公主一样。
是我,王大陆下意识的把嘴张成O形,却忽然又抿住了,抿得死死的。
刷子飞快的划过玻璃,可玻璃模糊的怎么也擦不干净。
擦,天黑之前一定要把玻璃都擦干净,擦完了赶紧走人,走人。王大陆挥起袖子抹了一下眼,再也遏制不住的泪水和着尘土把他整成了个大花脸,擦亮的玻璃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你就是个被命运淘弄的小丑,别想有的没的。
是的,城市里摸爬滚打了几年的王大陆早认清了这点,癞蛤蟆吃天鹅肉就是个笑话,人与人是有台阶的,何况云泥之别。
王大陆是这么想的,很显然女人不这么想,二十楼到十九楼,十八楼,十七楼…
每下一层,王大陆都会刷到她的脸,一张被泪水模糊不清的脸,王大陆想替她抹去,却怎么也抹不去那份湿漉。
夜色墨一般倾下,这个灯火璀璨的夜,埋藏了多少哽咽的哭泣,多少风中摇摆的纤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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