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白玉兰未绽的花蕾悬在枝头,会让我想起那些尚未发声便已经风化的前尘往事。
那日我晨起赶去,静立在圆明园海晏堂盛大的废墟前,默听风穿过碎裂的汉白玉拱门,似乎自带某种类似编钟的残响。我看到倾颓的石柱清晰的裂痕已蜿蜒成丝绦的经纬,却也难将十九世纪的硝烟与二十一世纪的春色丝滑地缝合。我还听到断口处的石英闪烁其词:云上最美最亮的星有天终将被岁月磨成齑粉,随风消散。
只是,如今我已不再忧惧,大水法坍塌的塔台可以沐浴四季的天光,十二道虹吸的虚影仍在空中盘旋。它们曾是机械与美学妊毓的贵女,如今业已成为时间的弃儿。沿途清华园腹地或许还掩埋过齿轮绞合的圣谕,类同敦煌洞窟失传的工尺谱与蒙尘的霓裳乐舞,殖民者的马靴所踏之处,铜兽的嘶鸣混着壁画颜料正一寸寸剥落。那些被精确计算的东八区与格林威治时差,盛唐的笙箫与与晚清的金銮,拍卖槌下的毫厘分秒,此时你我志在必得。
去年秋日,我在病房偶然刷到传奇制作《黑悟空》,第二部故事主线里,灵吉菩萨执弦《壁上观》弹唱无头者的哀歌,那时的我忆起大英博物馆玻璃屏风后的铜兽首,深邃瞳孔被恒温恒湿的展柜映照得如同月下琴弦。只有盗贼不会懂,真正的思想从不生长在脖颈之上,它们在佳士得与苏富比的聚光灯下,在海关X光机的扫描线里,在某个收藏家午夜惊醒的梦魇中,伎乐飞天足尖轻点过历史的断裂层,十二道虹吸的负压抽走所有完整的叙事,千百年的四方时差只留下沙漏倒置时细密的耳鸣。
其实最想说二十年前,我曾试图在西城琉璃厂的拓片堆翻找盛世的浓墨重彩,却触到铜锈文明铸就过的辉煌年轮。我想问当年传教士用三角函数丈量大水法喷泉精准高度时,可曾算准过今日残柱投下的日影是倒插的时针,今日在苔藓覆盖的力学公式上划出崭新的瘢痕。
暮春的雨不知不觉落下,玉兰悄然绽开了它淤结多年的心事。临别已近正午,我再次触摸着大水法遗址温热的石栏,突然明白 所有壁上观者从未真正沉默——铜兽首在异国展柜中每增生一毫铜绿,灵吉菩萨在数字世界每脱落一片金漆,圆明园的断柱在时光深处每沉降一分地基,所有被劫掠的、被斩首的、被解构的文明都将在东方既白的时刻,微笑去静候一场又一场永远不会完成的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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