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二天,胡图一早接到那个微信名叫做“给我光明”的明烁按摩师傅的微信问候:“早!美好的一天从早上开始,愿您一整天都元气满满,活力四射!”然后加上一朵殷勤的玫瑰。胡图的眼前浮现出他矮胖谦卑的样子,她忍不住把手机一撂,闭上眼睛。胡图非常后悔在明烁办了贵宾卡,她更后悔加了那个明眼按摩师傅的微信——他给她的感觉非常之不好!他虽然谦卑和蔼,但他的笑容,他看人的样子,都叫她莫名其妙觉得害怕。他在按摩时触碰她的身体隐私部分,她不是没觉得不妥当,也不是不想反抗和不敢反抗,但他作为一个按摩师傅,他是那么的理直气壮,使得她反倒怀疑自己。可即便是怀疑自己,胡图她也不能扭转对这人的不好印象。微信她本来并不想加,想着既然办了卡,后面约时间方便些,便也加了——但他以为他是谁?难道加了微信就是朋友了?谁给他随便给她发微信的权利了?
胡图抓起手机:“我很忙,请不要随便给我发微信。我如果要去按摩,会提前和您联系的。”她用冰冷的语气回复。
那个明眼按摩师傅很快发回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说:“您劳逸结合,注意脾胃保养,再就是别忘了抽空去拍个片子。”
胡图的心忽然忽悠一沉。脾胃?片子?她想起她平躺着,他抓着她两只乳房一阵揉搓的样子。那时候她果断推开了他,但他马上说让她去拍个片子,说她可能有结节。难道他是一个特别厉害的大师?从按摩中感知我身体有大状况?然后委婉地用这种微信消息来提醒我?胡图为自己如此这般的联想,不由得心脏突突突跳得又加快了好几个节拍。她又想起陆依依曾经对她的嘲笑:你这人,除了自己,眼里哪里还有别人?所以你没朋友。胡图其实是不介意自己没朋友的,但她介意陆依依对她的这种评价。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对我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了?你有朋友,你朋友多,可你出那么多事,关键时刻借钱,怎的一次又一次都是找我这个让你觉得不得劲的人?你找你那些朋友借去呀!主要是胡图自己的联想,当然陆依依批评她没朋友的话也对她有些影响,于是她就把浑身冰冷的刺收了收,回复说:“好的,谢谢。”
胡图既期待又害怕这明眼的按摩师傅再发些什么嘱咐过来,那她就要主动问她:你是看出我有什么问题了吗?然而并没有。她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不情不愿的按摩还得继续下去了。
胡图不由得怀念起她从前的按摩师傅来。
应该有十年了吧?那时候她才三十多岁,虽然人生道路已然一路坎坷忧郁,但她尚且不老,她的心,也总是浪漫多情。
胡图那时候住西城区,经常去离家很近的一家店里按摩。那时候,她的专用按摩师傅是3号,一个长得像台湾演员赵文瑄的盲人师傅。本来,店里给她安排的是6号,因为他俩是老乡,按摩的时候他能和胡图用家乡话聊天。6号是一个话多屁也多的半盲,按摩过程中话就没停过。胡图说您别说话了我想睡会,可他还是继续饭泡粥一样叨叨不休,还说:按摩怎么能不说话呢?一边说一边崩崩地出屁。两次以后,胡图就毫不犹豫要退卡。那店里的老板娘就把3号摇摇摆摆扶到她跟前,说:“胡老师,让3号再给您试一次,这次免费,您要不满意,就给您退。”
从此以后胡图来按摩,就认定了3号了。
3号按得好,也长得好。而且他是全盲,这让胡图特别满意。3号的声音也特别好听。
“好,现在您翻过来。”3号从来不像6号那么叽呱不休,准确地说,他是几乎不说话。他非要说话也是很简约且非常客气礼貌的短句子,从不逾矩。可是胡图觉得他的声音很好听,男中音,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没有地方口音。
胡图喜欢翻过来。翻过来,她就可以大鸣大放盯着他的脸看。除了眼神茫然空洞,他有着一张极其酷似年轻赵文瑄的脸。方正的脸型,高挺的鼻子,线条分明的嘴唇,刚毅的下颌。他乌黑的头发也梳理成她中意的四六开。他真是既英俊又忧郁。
3号从来不主动说话,不打听胡图,也不哔哔自己。有时候他按到胡图的痛处,她不免也哎哟哟地叫唤,他最多便说一句:“您坐久了,要站起来活动一下肩颈,然后再继续工作。”胡图喜欢他的声音,希望他多说话。有一回,他又说了一句话,意思是让她工作时在手边放一大杯水,时时喝水,这样就不免时不时要去上厕所,就不会忘记活动一下了。胡图说:“我听你的声音,你应该不是农村人。”
3号没有及时回应他,等了一会才说:“您这是看不起农村人吗?”胡图说:“不是,这有啥看得起看不起的。”在胡图听来,农村人的声音可能情感色彩会更浓烈一些,骂人也好,聊天也好,热情也好,悲伤也好,都会味道更浓一些。当然,那些城市中阿姨们语言的各路情感色彩也很浓烈,但和农村人的浓烈又不一样。她喜欢他字正腔圆的平静和距离感。又过了一会,他才说:“您猜对了。”这回他的语气里有了一些小小的微微跳跃的欢喜。
再后来,有一次在3号给胡图按到下半个钟时,她忽然听到他的肚子里发出清晰的咕咕叫声。她分辨得出来,那是肚子饿了的叫唤声。她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了难为情的神色。胡图就问他:“你没吃饭吗?”3号一边继续给她按摩,一边说:“等给您按完下了钟就去吃。”
那时候,胡图习惯下午打电话预约晚上七点到九点。她后来才知道,只要她打来电话约钟,3号就不吃晚饭。胡图问他为什么不吃晚饭,他两眼茫然看着前方,不做任何解释。但胡图终于知道了,因为吃了饭,口气会重很多;因为吃了饭,打嗝和放屁的概率也会高很多。然后就在那天按摩的晚上,胡图翻过来以后,久久地盯着3号俊美而忧郁的脸,她的眼泪从眼角的两边滚落。3号的手先给她按摩额头,然后他触到了她湿润的眼角,他摸到了她的眼泪。他不知所措停在哪里。胡图躺在那里,伸出一只手去,摸了摸3号的脸。3号一动不动。不时眨一下空洞的双眼,或者喉结上下一翻滚。胡图的手抚在3号的嘴唇上,他还是一动不动。他看起来似乎很平静。胡图的眼泪越流越多,她颤抖着用两根手指撬开他的嘴唇,他终于张嘴叼住他的手指,轻轻地衔了一会,就缓缓地吐出,他露出了牙齿,唇边有了一丝既明媚又哀凉的笑容。胡图终于抽出手来在他胸前拍打了一下,用比较亲昵的声音说:“下次再不吃饭,我就不来按摩了。”3号说:“好。”他摸到了胡图的眼泪,也听到她浓重的鼻音。他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纸巾,仔细替她拭泪,又擦了鼻涕。他继续给她按摩。可她的眼泪和鼻涕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他后面有些无措地握住她一只手。她就握住他这只手,一个侧身,把脸埋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哭了个够。
再后来,3号变得爱和胡图说话,脸上也会露出笑容。每周一次去找3号按摩,变成了胡图热烈期待的事情。3号告诉了她,在他17岁以前,他是看得见的,他至今还记得自己迎着夕阳骑着摩托车奔跑的样子。3号还告诉胡图,他不是突然瞎的,是一点一点从光明的世界撤退的。那一回,胡图又一次在按摩床上主动侧身抱住了他。她把眼泪和鼻涕糊在了他的衬衫上。他看不见,但穿洁白或淡蓝的衬衫,永远干干净净。
但是3号突然被老板开除了,原因大概是和胡图有关。店里的人都在传这个长得像电影明星的瞎子3号和胡老师有一腿,他们按摩的时候就在按摩床上干。胡图为此还去质问老板,并解释说自己与3号之间冰清玉洁。但老板没怎么理她。胡图不顾别人怎么看,在3号给别人上钟的时候把他喊出来,问他明天什么时候走?她可以送他。3号笑着说,不用了,我自己走,你把自己管好就行了。胡图一时冲动,忽然拉着3号的胳膊说:“要不你别走?你今天就离开这里,我来安排你找地方住,明天我帮你一起找别的按摩店找活干。”3号暗淡的眼里仿佛放出光来,好像忽然变得明亮,他微微一笑,样子十分倾城动人,他对胡图说:“好,你先回去。我一会这手上的业务结束,我给你打电话,我记得你的电话号码,是137——,对不对?”胡图惊喜地说:“对!”她知道,他有盲人手机,就在他口袋里,每到一个整点,这个手机就会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x点整。”
然而,3号并没有给胡图打电话。胡图第二天等按摩店一开门,就跑去找他,但3号已经一早就走了。
这一次,胡图没有哭。她理解他。有些光明,就像天边的朝霞或晚霞,分外动人,但那毕竟是在天边。
3号比她理智。
自那以后,胡图又有了一些别的按摩师,但世间从此再无3号。也罢了。胡图对按摩师也没有太多要求,手法好,全盲,不多话,就行了。陆依依知道了,又笑话她,你这还叫没太多要求啊?
几年之后,胡图遇见了慧慧。慧慧是个明眼的女按摩师。准确地说,慧慧是个精神禅修师。她在给胡图按摩的时候,话也不多,但每一句,都稳稳地扣在她的心上。
“胡老师,心堵则经脉不通,您要开朗啊!”
“哈,我还不开朗吗?我像是那不开朗的人吗?”胡图果然是笑声朗朗。
“开朗是发自自己内心,不是摆出来给别人看的。”
胡图便不再说话。
慧慧的手法也很好,她的手法以柔克刚,不重,但化解性很到位。她按摩的地方,不叫店,叫做“明心工作室。”
慧慧这里的收费是一般中医针灸按摩店的三到四倍。她回答价格问题时自然而然地轻描淡写,也从来不主动游说客人办卡。胡图觉得很值得,她那时候也承受得起。
胡图和慧慧的相识是初秋。她记得到深秋时节,第一次寒风骤起,她去明心找慧慧按摩,听得窗外的梧桐树叶簌簌而落,犹如人声呜咽,她也不由得趴在按摩床上落下泪来。慧慧也并不劝她,只不断拿给她纸巾,又停下手来,给她倒了一杯暖暖的热红茶。后来,继续按摩时,慧慧给她加了一条厚毯子,又燃了一根安神线香,屋子里放了细细低徊的班得瑞的音乐。胡图就这样睡着了,打了很响的呼噜自己也没觉得。胡图是被一阵香甜的烘山芋的味道熏醒的。慧慧用一个细巧的没有明火的小烤箱烤了山芋,又重新沏了茶。明心没有椅子,胡图永远记得她和慧慧两人盘腿坐在地上的棉垫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吃烘山芋的情形。山芋热热的,握在手上就像捧着一颗滚烫的心,慢慢地掰开,暖暖的甜香就涌了出来。轻轻地咬一口,再饮一口热茶,那味道真是清甜,温暖,却又没有任何的油腴之忧。
再后来就到了冬天。胡图去按摩,有时候带着奶茶和蛋挞。有时候,慧慧会准备了火锅。在按摩快结束前先用电锅把汤烧起来,按摩完了正好就可以开涮。胡图记得梅子酒是烫过的,装在一个玻璃的小提壶里,像琥珀一样晶莹且熏人。她们一起吃肉,喝酒,偶尔也吸一根烟。胡图印象最深刻的却可能是幻觉——窗外下着茫茫的大雪,也许是别处的红梅,在暗夜里也难掩鲜艳地将清香洒进明心,胡图终究是不胜酒力喝醉了,她就席地躺在慧慧给她铺的棉榻上,慧慧拿了一本书给她当枕头,她记得那本书的名字叫做《一物也无》。
后来,胡图出了一点状况。她难以在明心持续按摩业务。慧慧什么也没多问,倒主动把她卡上还剩下的一些钱退给了她。慧慧说:“你不用多想,空了只管来。”胡图说好。
但后来胡图一次也没再去明心,她总想着等她情况好转了再去见慧慧,两人还像从前一样自自然然的。
慧慧的自自然然才是真的自自然然,胡图一时还做不到。
胡图来明烁按摩的时候,已经和慧慧分别很久了,平时也很少联系。这天当她收到孙无朗称呼她老妹,约她陪他喝两杯的微信时,她想起了3号,也想起了慧慧。3号早已云烟俱散,而慧慧的微信也寂然了很久。胡图悲愤交加,热泪盈眶,她先回复孙无朗说:“不,我不喝酒。”她想加上“请您自重”,想想还是没加。她还没来得及给慧慧发微信,孙无朗极快地又发过来,不罢不休的样子:“那老妹,咱就喝茶,以茶代酒。”胡图气急了,立刻回到:“我不喝酒,也不喝茶,请自重。”然后胡图流着眼泪给慧慧发微信说:“亲爱的慧慧,你是我遇见的美好中的美好。”慧慧飞快地回了她。而同时,孙无朗又发来一个什么关于养生的链接。胡图回复说:“我郑重地告诉您,请不要再随便给我发微信了。”
孙无朗发微信约胡图喝酒,那几乎就是明撩了。那是在胡图已经第二次来按摩之后。第二次按摩,孙无朗有些变本加厉。他把胡图的双腿高举,然后整个身体压住她往前倾,是一个很不雅观的老汉推车的动作。胡图当然有抗拒,但孙无朗竟然再次很自信地阻止她:别动,您坚持一会,就这样,这不是在整您的腰椎吗?胡图也觉得这么一压迫,好像腰部那块是好受些了,所以又忍了。孙无朗后来几乎每天都会发微信给胡图。胡图是说不让他给她随便发微信,可是只要他一提关于她要怎么劳逸结合注意身体,她不是都理他了吗?有时候还挺客气。所以,孙无朗以为时机已经很成熟,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正式撩骚的邀约。孙无朗看着胡图冰冷的回复简直不相信,他几乎以为已经就算是手到擒来了,怎么就突然翻了个儿出了岔子呢?他审慎地保持着沉默,不敢再继续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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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妃2023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