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1-4-16 19:58 编辑
从凌晨到傍晚,我坐了飞机坐汽车,马不停蹄穿过半个中国,末了却不得不在一道紧闭的大门前停下来。 门由钢管粗粗焊起,隔着门可以看到院里空荡荡没一个人影。 我把门摇得咣啷咣啷响,又喊了两嗓子,才有个老头满面愠色地踅过来,隔门站定。 我操着银铃般的嗓音问:“这儿是南工地吧?” 他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我,我了解这种久居工地的男人的目光,索性摘掉遮阳帽,让他看个够。 他并没现出眼前一亮的样子,依然皱着眉头,像摇头,又像点头般指了指“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铁牌子:“看到唠?” 我说:“我有正事。” 老头又矮又瘦,穿着身脏兮兮、皱巴巴,像从收废品的三轮上抢救下来的旧西装,居然还打着领带。 “那么你找哪个?” “找你们秦经理。” “你找他么子事儿?” 我心想这老帮子怎么这么多事儿,你又不是五哥他爹。 我当然不能说我一时念起,千里迢迢跑来,只为和五哥说说话。 “我是他爱人。”我变了种方式,想打消他没完没了问下去的念头。 没想到这招儿也不灵。 “莫麻我,秦经理屋头的来过,我认得的。比你年轻,欧,长得比你撑透。” 我忽然发现简直是自找麻烦。掏出手机,一边指着老头厉声道:“别走开,我让秦经理本人和你说话。”
- 很快便听到那个磁性的,挥之不去的男中音: “你好。” “五哥,是我。” “是你啊,看到给你的新诗了吗?” “河水、棕榈什么的吗?” “对呀对呀。” “我就在你们工地门口。” “你说什么?” “看门的老头不准我进。” “你真的来了?真的?” “出差,绕点儿路过来看看。”我不想让他占尽上风。 “为什么不先来个电话?我也好去接你。”他抱怨道。 我很想说本来打算给他个惊喜,又憋着没说。 “电话给看门老头,他会带你去我办公室,先歇会儿。这里屋面上有点儿返工活儿,马上就完。” 接完电话,老头儿阴沉着脸,老大不高兴地把我领到一排活动房前,在一大串钥匙里扒拉了好一会儿,才挑出一把,开了一扇屋门。 “图纸、文件都动不得的。”同样的话他唠叨了几次。 他走了,我松了口气。办公室不大,却很整洁,沙发、资料柜、写字台、电脑、传真机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个小小的卫生间。
- 简单梳洗之后,我端详着镜子里的那个女人,但见她目光柔和,一副温暖、天真、无害的模样,与我面面相觑。 我知道她是装的,忍不住啐一口说:“少跟我说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不过听其自然。”她厚着脸皮说。 静静站着望了会儿她,渐渐觉得体内有暗流涌动着,膨胀着。岁月如砥,随着年龄的增长,男人、女人,脸皮都变厚了。 “别忘了你的年纪。” “年纪大又不是什么罪恶。” 我忽然觉得不大对头,几十年贞节毁于一旦,且不指望任何回报。这样的男人,值也不值。 但可但怎么是值,怎么又不值,听起来怎么都像个伪命题,人已经在这里了。 自他那次出其不意地吻我之后,每当细雨霏霏的午后,或星月皎洁的深夜,眼前总会浮现一些子虚乌有,却又教我心跳不止的细节。 也许这已经算出轨了。 忽然觉得肚子好饿。我出了卫生间,在他抽屉里找出吃剩的小半条奥利奥,在长沙发上坐下。 我小口小口地嚼着,一大早到现在什么没吃,尽管饼干有些发潮,到末了一点儿没剩。 吃完饼干,他还没回来,我很想打个电话问问,又忍住了。 要不径直到施工现场,再给他个惊喜?
- 他们建的是座厂房,主体已基本就绪。费解的是从结构到施工,还用着上世纪八十年代老套路。 我绕着转了一圈,没找到升降机,连起码的施工爬梯都没有。便有些诧异,上上下下,总不能全靠塔吊吧。莫非与我一样,也没按着常理出牌? 忽然发现外墙拐角靠北一点儿,有道带着护笼的固定式爬梯,那是交工后检修用的。 我盘算了一下,顺着爬梯上到屋面,十来分钟就能搞定。突如其来出现在五哥面前,他该有多高兴! 我抓紧踏步耸身一跃,很快地爬上去。清风习习,柔和地掠过耳际,仿佛烧灼过的深红的田野里,绿色的草木远远近近,团团簇簇。 一气儿又爬了一段,胳膊腿儿便哆嗦着使不上劲儿。到了十来米高的地方,我已经爬不动了。抬头望望,灰色的踏步鳞次栉比,一阶阶继续向上,顶端仿佛遥不可及。 手机忽然响起,肯定是五哥打来的。我踩得稳了,侧转身子靠定护笼,才去掏手机。 “你到底在哪儿啊?房前屋后,大门里外,都找遍了。”他喘着粗气,张皇失措地问。 原来他已经下去了。 “不过在附近转转,放心吧。你就在办公室等着,我马上回来。” 我当然不能说我正在爬梯半腰十三不靠,教他知道,就不是惊喜而是笑话了。
- 远远见到五哥挺拔的身影,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他静静站着,依旧那么沉静、得体,风度翩翩,黑白相间的头发透着成年男人的成熟,教我好一阵心旌荡漾。 “比北京热多了吧?这里四季差不多都如此。”倒是他先开了口,“先擦把脸,喝口水?” 我感激地望着他,点点头。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在随身带来的小箱子里挑出一件短袖褂子,一条长裙。 再从卫生间出来时我感觉自个儿容光焕发。 他正坐在沙发上吸烟,见了我眼睛一亮道:“真是个奇迹,这身材,这皮肤,完全是三十来岁女人的嘛。” “该惊奇的恐怕是我,有名的工作狂也学会恭维人了。” 他站起来道:“你肯定饿了,工地伙食不好,街上有家川菜馆还马马虎虎,完了找个干净点儿的宾馆住下。这儿是小地方,吃、住和北京没法比,我常年在外倒无所谓,你恐怕要受点儿委屈了。” 我说:“好呀。”拎起挎包就往外走。他却像变了主意,抢前一步关上面前的门,温和却又坚定不移地握住我的肩膀,把我朝回推。 我听到自己说不要,不要。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我在心内预演过无数次的场景瞬间全成了现实。 最初的凌乱后万籁俱寂,我像只壁虎牢牢地抓住沙发背,呼吸着阳光混合着新鲜小麦的气味。 “我憋太久了,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他说得理直气壮。 “咱们先兵后礼,打一炮再走。” …… 想不到儒雅沉静的他,也会说如此粗鄙的话。但在饥肠辘辘的我的心里,竟没一点儿违和之感。 忽然响起重重的敲门声。
- “秦头儿,秦头儿,食堂开饭喽!” “呯呯,呯呯呯!” 我一激灵,使劲儿推他。 “没关系,是看门的老岑头,不理他就是了。” 老头却越发来了劲儿。 “呯呯,呯呯呯!” “秦头儿,秦头儿,你有客要待,去晚了可冇得回锅肉喽!” 我催促五哥:“算了吧,我看他是故意。” 他坏坏地笑着,没有停。 “别担心,那老头儿没恶意。他这么做自以为为我好。” “我不管好意恶意,反正我不乐意。” “好吧好吧,”他和解地说,朝门口喊了一嗓子,“岑叔你自己去吧,我和客人去街里吃。” 接着他解释说,老头虽不是在编员工,责任心却强得不得了。拿着门房儿的薪水,保洁、巡逻,一应杂活儿样样都干。你恐怕想不到,他还是个参加过自卫反击的退伍老兵呢。
- 所谓“街”,不过是村子中央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五哥他们在这儿开工后才繁荣起来,有两家便利店,几家小饭馆,几处农民自建房改成的,号称宾馆的客栈。最晚来这儿讨生活的洗脚屋大约已赁不到房子,便用钢筋、苫布在街边凑合着搭个帐篷。帐篷上写着核桃大的黑字:“老太婆15元”,“招老太婆”。 我看得纳闷,问五哥这是什么意思。他嫌恶地望一眼道:“廉价的窑子罢了。四五十岁的乡下女人,做一次15块吧。这种地方接待的都是些干粗活的苦力。” 我想笑,又笑不出,因为我也这年龄段。 很想问他极迫切的时候去过没有,又忍着没问。 不免惊叹市场规律如此强大,古而今风月场,曾几何时要老的不要小的。 我们去的那家川菜馆据说当地档次最高,掌勺的远近闻名的川籍厨子。南北大菜、水陆席面,只要你报得出菜名,都做得来。麻与辣自不必说,最奇的是无论菜肴、主食,乃至茶水,全有股抹布味儿。
- 我心里膈应,吃了个半饱便放下筷子。他倒吃得虎虎生风,像个急着去赶火车的旅客。 从饭馆出来,晚霞正红通通在西天燃烧。我跟着他七拐八拐,进了家挂着《南华酒店》灯箱的客栈。 老板娘正举着板凳,撵着只叼着根肉骨头的瘦骨伶仃的小狗,见了五哥满脸堆笑。 “刚打了个盹,梦见长了陆个指头,正纳闷是谁呢,原来是秦老总。喝茶,还是住店?” “要那间总统套。” 我心想艾玛,干吗这么铺张。 “不巧得很,总统套有人了。” “我出双倍的钱,给他换一间不就得了,你这就去办。” “五哥是洒脱人,开个玩笑罢了。我这就去给你们开门。” 我跟着老板娘进到堂屋最里边,爬上一道又窄又陡,简直得使出攀岩技巧的楼梯,半道还拐弯掉了两回头。她的拖鞋后跟儿几次差点儿拍上我的头顶。
- 老板娘刚走,他就从后边把我拦腰抱住。 我挣脱道:“奔波了一整天,黏乎乎一身臭汗。我现在只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他笑着松开手道:“那也得等一等。” 我说:“为嘛?” 他没回答,拉开门,朝着楼梯口喊了一嗓子:“烧水喽。” 老板娘楼下应道:“晓得了。” 四周看看,发现他说的总统套,不过是间再普通不过的大床间,门边有个电梯轿厢大小的洗手间。 他解释说总统套是他给这间客房起的外号,后来都这么叫了。这样的客房街里只有一套,其它都没有独立卫生间。他刚才打招呼,是要老板娘先爬上屋顶,那儿有个烧劈柴的炉子,现洗现烧。 屋子还算干净,簇新的地板革、壁纸,被单、枕头一片雪白,与刚才那顿脏兮兮的晚餐相比,能找到这样的住处太意外了。 洗完澡,我俩把办公室没做完的功课从头又做了一遍。 我本想再给他个惊喜,叫他别动,我来。 他不愿意,固执得像头西班牙公牛。 凌晨完事,我已经彻底认输,他确是高手中的高手。 我们拥着聊了很久,全是些最不要脸的话。至于他写给我的新诗,艾略特、波德莱尔什么的,只字未及。 聊着聊着就睡着了。朦胧中又攀着白天爬过的爬梯,穿过白云迷雾一路向上。每当我爬高几步,那梯子便朝上增高一截,仿佛永远到不了顶。
- 响亮的铃声后,我听到急促的脚步。 使劲儿睁开眼睛,发现他已不在床上。看看手表,已是上午九点。禁不住呀了一声,掀开被坐起来。 门无声无息的开了,他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再睡会儿吧,时间还早。”他轻声道,“赶那么多路,你一定很累。” 我晃了晃脑袋,笑着说,“这一觉睡得好踏实,此刻感觉好得不能再好了。电话是找你吧?” 他蹙起眉,抱怨地说:“见了你一高兴,把和乡政府的约定忘一干净。刚才问我怎么还没到。” 我说:“那怎么办?现在去来得及么?” 他苦笑道:“无非朝我要钱,早点儿晚点儿能怎么着。再说了,我总不能扔下你去办事吧。” 我说:“用不着为我操心,我也常年东奔西走。” 他说:“这样吧,你再睡会儿,我办完事马上赶回来。我和老板娘交代过了,你的早饭就在店里吃。” “恐怕你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吧?要不你忙你的,我起来洗洗,吃完就走。” 他说:“那怎么成?” 我说:“没什么成不成的。见也见了,窗户纸也捅开了,往后去机会还不多的是?” 他想了想道:“总觉得太仓促,对你不起。” 我说:“你就放心忙你的吧。” 他掏出手机查了查道:“你打算定几点的机票?13:25那趟航班时间最合适。我叫个人开车送你去机场。” 我坚决不准他替我买票,掏出手机三两下自己办了。
- 到机场时时间还很宽裕。我拎着衣箱,找了家拉面馆,早午饭合一顿吃了。完后便在购物区转悠,选中了一块菩萨吊坠。水头、底子一般,雕工却很不错,丰腴婀娜,依稀有几分像我,便决定买下。三千的标价,我砍到一千二。 买好便用快递寄给了他。期望这块承载着一往情深的小石头与他一道天长地久。 我故意不提醒他查收,让他在穷乡僻壤再收获一份惊喜。 返程的航班空空落落,我的心也空空落落的。多少有些后悔没改变主意陪他几天。但他有他的工作,还是个事无巨细都得操心的负责人,我希望给他的只是惊喜而不是麻烦。 我取出电脑,想再看看以前他写给我的那些诗,忽然发现包里多了样东西。 那是个牛皮纸信封,右下印着他们公司的名字,里面装着一叠钞票,不多不少,整整一千,顿时一头雾水。 这笔钱无疑他给我的,是补贴机票的花销吗?单程都不够啊。是让我路上吃顿饭?又太多了。 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忽然想起昨天在小街见到的一幕,心内顿时五味杂陈。 我竭力说服自己别想太多,泪水却不由自主溢出眼眶。 空姐问我喝点儿什么,我要了双份的马爹利。 一杯下肚,感觉好点儿了,便疑心是不是自己太矫情了。做都做了,比事先想要的还好,千里迢迢什么都没做才值得懊悔。 便想着他什么时候会来看我,我可以等两个月。若他一直没时间来,我就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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