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远烟空沫 于 2021-10-27 23:35 编辑
叔本华说过,对于人类来说,最好的安慰剂就是知道你的痛苦并不特殊。有很多很多的人,甚至许许多多杰出的人都像你一样忍受着同样的痛苦和不幸,忍受着这个充满虚无的人生。
一些看上去不太靠谱的事情通常是由中二青年去完成的,可是某一天你会发现有的文艺男中年也会这样干,比如法国伊朗合拍电影《樱桃的滋味》里面的那位眼窝深陷脸上写着“生而为人我很悲伤。”的男主巴迪。
《樱桃的滋味》曾获1997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1998年波士顿影评人协会最佳外语片奖。导演阿巴斯对我来说是继塔可夫斯基和安哲罗普洛斯后的第三位诗人。戈达尔说过,电影将止于斯人。该片被一些人认为是文艺电影的教科书,也有人认为它太沉闷,在我看来宇宙第一闷片的地位仍是老塔的《乡愁》。樱桃一片不似《乡愁》那样如风景画和肖像画充斥的艺术格调,也不似阿伦雷乃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那样梦幻迷离,而是用一片黄沙的色调和简单朴素的镜头语言打造了充满诗意的影像质感。
电影讲述了一位男人巴迪先生寻找协助他自杀的合适人选的故事。巴迪打算服用安眠药躺在事先挖好的樱桃树下的墓穴里等待死亡,他希望寻找到的人能在第二天早上确认他的生死,如果他没死,就把他拉上去,如果他死了,就用铁铲埋葬他,埋葬他的人可以得到二十万元的报酬。他一路驾驶着汽车行驶在漫漫黄沙上,先后遇到了入伍不久的新兵、工地上的流浪汉、神学院的学生和博物馆工作的老人巴格里。在他说明意图后,士兵怕负法律责任,神学院学生因该事会违背宗教教义都拒绝了他。最后只有巴格里老人为了治疗儿子的病答应了他,但他却用自己曾经自杀最终为樱桃的甜美滋味所挽留的经历劝说他不要放弃生之希冀。
虽然巴迪在老人的劝说下在博物馆外踯躅,心中似乎产生了动摇。但最后当圆月乌云的夜晚来临,犬吠雨落之时,巴迪还是躺在了自己给自己挖的坑里。他仰望夜空悲欣交集泪水涌动,身边伴随着的是电闪雷鸣过后的无边持续的黑暗。忽然天光大亮,接着阳光、绿色(本来整片的调子都是一抹土黄)出现,画面一派生机。大师阿巴斯悠然的站在一架摄影机旁指挥拍摄,不知死去还是活来的巴迪童鞋毫无预警旁若无人并携带香烟降临在了镜头一边。当一切以虚无的方式呈现,突然而至的真实也不无梦幻。在光影与现实间构建联结的虚实交织手法是阿巴斯的拿手好戏。
阿巴斯说过 “我总是害怕因为讲故事而变成小说家。”樱桃开放性的实验悬置结尾表明了他的不确定态度,这种叙事方式让阿巴斯摒弃小说家而成为一个哲人。他关心的不是男主寻死的具体缘由以及他到底是否死亡,而是其故事背后的生死考量带来的普遍意义上的哲学意味。事实上片中从头至尾也没有交代巴迪自杀的真正原因,观众仅从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了他的“不快乐”,乃至于他的具体个人信息基本也是一片空白,这种被切断社会背景的自杀行为就成了一种纯粹个体生存困境上的抉择乃至人类深层存在意义上的追问。
在存在主义咖啡馆里截取几个语词的话,萨特和自由选择及海德格尔和向死而生必不可少。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是传统形而上学的“本质先于存在”的倒置,一种把存在放在本质之上的学说,是针对本质而言的。强调了在荒诞世界中的人的行动的自由选择性,并且由这种自由选择所带来的对应责任最后使得存在主义变成了一种人道主义。每个人的本质既然与自己的选择有关,那么这里就有一种主动性甚至觉醒的意味。
海德格尔的存在是针对“存在者”而言的。海氏的存在表现的是一种“显现”、“存在着”的动态过程。存在是一切存在者得以存在的先决条件,与一切存在者相比具有逻辑上的先在地位。它表示事物的一种动态趋势,是使存在者显示为“存在者”的一个过程。存在不是任何一类可被定义或描述的实体,它和作为某种具体事物的存在者有着本体论意义上的区别。存在和存在者的关系,有些象佛学中的体相之说。
人生是向死而生的旅程,你正视抑或逃避,死亡都在那里。向死而生会衔生出不同的向度,其暗黑系的一个就是“此在”在面对死亡真相时发出了如《局外人》主人公默索尔所说的“既然每个人都会死,今天死和明天死又有什么区别?”这种追问,进而产生世界荒谬人生虚无之感,然后行为上造作出淡漠随便的举动。表面看起来淡然超脱,看透一切,其实本质上是一种绝望。光明系的就是感知到当亡故的此在不再在此了,即此在本身不复存在这种生命倒计时真相时,从而逼问此在存在的意义并由此逼迫出此在的本真存在。但真实的状况往往是,人身不由己被抛到人间,能力有限、内心充满烦恼忧惧。“只有死亡的鼻尖才能让我们感受到生的紧迫。一旦死亡的阴影稍稍放下他的爪子,我们立刻恢复自己的败家子本性。”
加缪曾经说过,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这就是可否自杀。严格来说,加缪并不能算是纯粹的存在主义作家,他的基调是荒谬的。不记得谁说过,人生除却生死无大事,加缪也认为除却这个其它的都是游戏。人生而自由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有人曾形容卡夫卡的一生是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鸟笼编织的。卢梭在《爱弥儿》中也说:“我们所有的习惯都在奴役我们,束缚我们,压制我们。文明人从生到死都脱不了奴隶的羁绊。”佛经亦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每个人,孤独的来,孤独的去,没有替代者。当有一天突然看清这个事实,便觉浑身透凉。
与生死和解的方式不是对抗而是超越,似乎只有宗教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无论阿巴斯还是加缪都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在此我想到佛学,佛学与存在主义的不同之处在于在追问本质的过程中,尤其说到终极本质之时,它的离言说相,离心缘相,也就是它的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之特殊性。这是一种非常不常规的方式,大于海氏自创哲学词语的语言革命。无论是外部客观存在还是思维中的存在,在佛学看来都是一种无明导致的分别执着衍生的相似相续相。这种思维中的存在可称作一种法执。在佛学理念中,过度依赖思维世界和语言路径最终指向的还是月亮之手,而不是指月之手所指向的月亮,即诸法实相或说终极真理。必须打破这种常规模式,才不会死于思维语言所设置的障碍。让我们试着从概念中解放出来,专注一个苹果或一杯咖啡乃至自己的呼吸,感受类似禅宗的那种直觉体悟,那么存在就在当下,就是被感知到的在场,存在者和存在会合而为一。这种当下的直觉就如电影中的“清晨我带着自杀的念头出门,晚上我带着樱桃回家。”的樱桃意象带给观众的刹那感悟。怎样在悲凉的生命中寻到一丝暖意,不管樱桃有时候是酸的还是甜的,都是生命当下的滋味。无论是否认识到它的梦幻性,是否能超越它的世俗性,人总是要走下去的,走完命定的密码旅程。
小号这种乐器能让你在一片良辰美景中感到一丝荒凉,所以阿巴斯在片尾用了一首爵士乐曲子圣詹姆斯医院。
片尾的小号声让我想起同样苦中作乐的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爵士组曲—第二圆舞曲》。而肖氏是个一生都在等待被枪毙的人,尽管用浓郁的俄罗斯风情,优雅的华尔兹旋律,让人感受到涅瓦河畔的浪漫风光,却难掩骨子里的天然哀伤。以乐写哀,曲终人散,人生到头来不过是一支孤独的圆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