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拽子家
《闻所欲闻的回忆录》之八
地点:1970年夏天的江苏省六合县竹程公社唐楼大队新庄生产队。
拽子,小名儿,十六岁。他哥哥小名叫拉子,因已经结婚,就不许再叫小名了。据说是前面出生滴宝宝养不活,后面宝宝起名就得要拉着点儿拽着点儿。我家下放后就住在拽子家隔壁。
拽子家有六口人——拽子父母、拽子、拽子哥哥(不许叫拉子)、拽子嫂子,还有拽子的两岁侄儿。
拽子父母控制着全家的财政支出,老两口非常会过日子。
有一回我没事,就到隔壁拽子家看拽子他妈做饭。是那种两口大锅夹一个热水筒的烧柴灶。里锅煮了一大锅饭,有好几斤。外锅做菜。
只见拉子,哦不对,应该叫拽子哥哥,拐了一大罩蓝有六七斤青菜,已经在河沟里洗好了,到家拿刀把青菜摁在罩蓝里嘁哩喀嚓切了。拽子他妈一看青菜切好了,就叫拽子哥哥烧锅。然后自己用一根筷子伸进灶台上一个一斤的油瓶里蘸了一筷子菜籽油,沿锅边转着拖一下,等筷子上没有油再淌下来,就再一次把那根筷子伸进油瓶里蘸一下,又接着拖。就这么一蘸一拖来回几下,两头油迹碰头以后(都没有油迹能淌到锅底),拽子妈就立即把切好滴一罩蓝有六七斤青菜倒进锅里用大铲子抄起来,然后放盐。……青菜还没有熟透,拽子妈就撤火了,喊:吃饭了。
我看拽子他妈做饭看出两个问题,但我并没有问,回家自己在想:她怎么用筷子蘸油,拿油瓶往锅里倒不快嘛?还有,就一个菜,青菜没熟硬呛呛滴就吃了?好长时间以后我才明白……
拽子十六岁了,没有上过一天学。拽子哥哥上过小学,还是生产队记工员。拽子天天在生产队劳动,长到十六岁只到过二里路远滴竹程公社所在地,连五公里外滴程桥镇都没有去过,更别说到十五公里外的县城去了,尽管拽子一天能走一百华里。
拽子斗大字不识一箩,自己名字都认不得,去到集镇、县城干什么去呢?卖鸡蛋、买东西,拉子(还是叫拉子顺嘴些个)识数,有拉子买、卖就行了。所以,上集走亲、进城办事,都是拉子或老两口去,拽子长到十六岁,连五公里外滴程桥镇都没有去过。
我家下放农村是1969年12月,天冷。后来到六七月天热了,天热农村蚊子嘎西度(上海话:太多)。那时天热晚上都找风大滴地方乘凉,一般般生产队滴公场上乘凉最好,地平地大又无草,风大凉快蚊子少。
讲起来公场上蚊子少,可蚊子是个欺生的家伙,尽挑城里来滴人叮。我在生产队公场上乘凉,扇子朝身上拍打一下子不能歇,歇个一分钟就有蚊子把你什么地方叮个大包,痒死了,所以乘凉是不能睡觉滴。
有一天,我在公场上乘凉瞌睡了,打着手电筒回家,看到拽子睡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用两条长凳子搭滴“床”上,手电筒一照:他睡着了。我想蚊子真滴认生啊,他怎么呼呼滴大睡哩?再往他露在外面的腿上一照,有蚊子叮在他腿上,并且有好几只!原来蚊子并不认生啊,看见农村人也照咬不误。奇了怪了,拽子咋不怕蚊子叮,照睡不误呢?我打着手电筒,朝拽子腿上仔细看,咿呀,拽子腿上有密密麻麻滴红点子,跟针眼一般大小,隔几厘米就是一个,隔几厘米又是一个。这些红点子难道都是蚊子叮滴,不痒吗?
第二天碰见拽子,我问:你身上的红点子是蚊子咬滴吗?他下意识滴捋起袖子,抓抓手肘,我一看,胳膊上也到处是红点子,他说是蚊子咬滴。我说这么多蚊子咬,你不痒啊?他说:不怎么痒。
怪不得——不是蚊子认生,而是蚊子叮城里人一丁一个大包,痒死了;蚊子叮农村人一丁一个红点子,还不怎么痒,农村人耐叮啊!又怪不得拽子回家没得帐子他也能一夜一夜滴睡觉!
什么,夏天农村的屋里没有帐子也能睡觉?就是滴,拽子家会过日子,老两口有帐子,拉子小两口带孩子有帐子睡,就是拽子睡觉没得帐子!
后来我白天到拽子睡滴小房间看过,黑漆麻乌滴有七八个平方米,一进去就听有被扰动滴蚊子嗡嗡叫,看床上真滴没得帐子。
不知到什么时候,我明白了拽子家老两口为什么这么会过日子:筷子蘸油——少放;青菜没熟撤火——省柴;拽子不上学——挣工分(工分值二毛七一天);拽子屋里没帐子——省钱。总而言之一个字——穷,两个字——穷啊,三个字——太穷啦。这是1970年夏天滴江苏省六合县竹程公社唐楼大队新庄生产队的一家人。
“社会主义公有制”的1970年夏天的江苏省六合县竹程公社唐楼大队新庄生产队的小伙儿拽子,——长到十六岁,干一天农活挣一天工分0.27元;没有文化睁眼瞎;吃饭只有没油烧的青菜;5公里外集镇没去过;最可怜滴是晚上睡觉喂蚊子——屋里没帐子!
后来偶尔闲谈起下放农村的情况,我母亲说:老拽子太可怜了,晚上睡觉没得帐子,蚊子把人叮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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