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混混 于 2015-7-10 19:44 编辑
匆匆看过四丫,柳绦便回了,改走村东小路,坚持不看身后村人对她指指点点,很专心地在田埂上漫步,不时弯腰揪出几根枯萎的花草,在手上轻摇。到土山边,迟疑着停住,不知是忘了些要紧事没和四丫说,还是发觉自己说错了。连续两次转身,犹豫着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再去见四丫。
正彷徨着,东南边阔大的麦地里呼地起了一股旋风,平地扫过来,些许枯草叶被卷在中间,哗哗作响,转眼间便从柳绦身前丈余处卷过,再卷上土山,压伏下几缕高高的衰草,并很快隐入其中,没了影踪。
柳绦怔怔地看看,又转身望东边黄狗庄,恍惚着住了脚,却听对面有人边跑边叫嫂子,抬眼望,黄狗庄的狗蛋正风风火火由土山东北奔来,喘息着说黄老秀才快不行了,叫她去见最后一面。
虽说前几天就看出老秀才呈现出了下世的光景,却没料会这么快。柳绦心里猛地凉了,让狗蛋先回,说自己回家给孩子喂了奶就去。狗蛋转告说,黄狗儿让柳绦直接去,他等会儿也会把孩子抱去。柳绦感觉这样有些不妥,可不妥在哪,临时又理不清。只得转身向东,快步去黄狗庄。
走着走着,柳绦发觉不对劲,陡然停脚转身,后面跟着的狗蛋已经一头撞了上来。柳绦“啊”的一声惊叫,闪了半步,胸部还是被狗蛋脏兮兮的脑袋顶了一下。
好在狗蛋反应极快,伸手抱住柳绦,两人才没摔倒。定下神,柳绦使劲拂开他的手,温怒地责怪他为什么跟得这么紧。狗蛋窘着脸支支吾吾回不出一句,侧身转到前面,大步流星抢先走。见孩子这样,柳绦也便消了气,无趣地跟着,脸上的红晕却久久不褪。
黄狗庄很静,是那种沉闷压抑到让人不安的静,不闻一声狗吠,但院落里,土道上,都有人在走动,也都低声招呼着。柳绦马上感到不妙,确信是见不上老秀才最后一面了。
果然,黄老秀才家里传出的哭喊声证实了她的猜测,正待前去,有好心妇人拦住她,说是人已过世,现在去就成了望丧,望丧就不能空手,起码也得捎上一刀纸钱才成,并指点她去庄南一家扎窟匠家里买,不方便还可以赊账。
听闻噩耗,柳绦浑身都软了,感觉四周更是空旷萧瑟,坚实的土地摇晃起来,勉强扶住一棵大树,腿脚再难迈动,只好请狗蛋帮忙。狗蛋巴不得似的,让柳绦在原地等着,眨眼就跑没了影。
跟着又来了两个妇人,腋下都夹着一刀纸钱。听她们小声议论,柳绦断定她们都是老秀才近邻,也都是刚买了纸钱回来。柳绦就问老秀才咋就去得这么快,一妇人叹口气,说这么大年纪的人,本来就是不知早晚的事。又说老秀才活到现在,也算够了!看柳绦脸色泛白,有些虚脱,妇人都很关心,不管柳绦婉言致谢,硬是搀扶着她先去了老秀才隔壁人家,却不让她进门,只叫主人搬张凳子请她在门外坐着,两个妇人才放心先去了老秀才家。片刻后,老秀才儿媳的哭声也就停了。
一路到此,柳绦发觉乡村里虽说落后偏僻,对待丧事也还有不少讲究,两个妇人仅说了几点,终究不详尽,担心自己不懂事闹出笑话来,正好是等狗蛋买纸钱的空当,就向这家主人打听一些丧葬礼节。不料主人看似木讷,说话都难以连贯,却表现出无所不通的样子,东扯葫芦西扯瓢,站在柳绦面前一阵唾沫横飞,惹得柳绦连连捂嘴皱眉,他却不以为然,演讲似的越说越起劲,滔滔不绝,越扯越远,甚至都不给柳绦仔细问询的机会。
遇上这样一个活宝,柳绦有苦难言,哪里还能听进只言片语。可初来乍到,人地不熟,不便得罪,只能由他兴致胡乱吹嘘,好容易熬到狗蛋回转,才得解脱。
狗蛋跑得满头流汗,将纸钱向柳绦手里一塞,来不及喘息,马上又飞到老秀才门口,大声叫:“老爹的干女来了,都让让,都让让!”站着说话的一群人真就住了嘴,分开来,一起看着柳绦慢慢接近。
柳绦尽力保持镇定,尽力苦着脸挪到大门前,见两扇大门已被卸下,平铺在堂屋中间,门两头被长凳架起。门板前,放一张尺五见方的矮桌,桌面东南角亮一盏油灯,中间放着一碟盖着荷包蛋的青菜,菜后是一碗黄橙橙的玉米粯子饭,碗西边置一双筷子,方的一头抬起,搁在老秀才枕头上。后面,老秀才的尸身头南脚北停放着,身上依旧穿着那件黑色长袍,脏旧得如同身下的门板。老秀才的脸被一叠纸钱盖着,只能看到几缕枯草般的白发,从黑色的帽檐边露出来,不再现半点生机。
柳绦迟疑着,不知下一步怎么办才好。就见黄老秀才的大儿子从里屋出来,眼泪还挂在脸上,没等柳绦开口,他就猛地跪在了柳绦面前,柳绦大惊,不知何意,好在边上有人提示:“这是给你下礼呢,你是干女儿,也跪下还礼就是。”柳绦便跪了,膝盖刚触地,又被大子搀扶站起,接着,大儿媳和二子也出来行跪礼,柳绦再依次下跪还礼。然后,四个人排到大门前,开始对着老秀才跪拜。
伏下身时,儿媳又哭叫起来,边有节奏地数落些老秀才的好处,顺带说些后人的孝顺,颇具长歌当哭味道,到动情处,涕泪横流,听的人也都抹起了眼泪。便有两三个妇人上来,拉手捂嘴一齐开导,几番才停住。
柳绦闷闷地低着头,揉揉眼睛,想挤出点泪来,眼睛却不争气,使劲揉得痛了,再极力想些老秀才的好处,还是不见效,不觉暗骂自己铁石心肠,怨不得别人笑话。好在儿媳那边也被劝住了声,再拜了三下也就起了。
这时,黄狗儿已将孩子抱了来,老秀才儿媳也同样行了跪礼,等黄狗儿抱着孩子磕完头,柳绦才把孩子接过去,走进东房里,找一凳子坐了,侧身给孩子喂奶。几个妇女跟进来,争相摸摸孩子,夸着孩子各种好,连带夸黄狗儿命好。
舌燥了会,便说起老秀才后事,一个有见识的老女人便问柳绦有什么打算,柳绦推说自己没经过这事,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是怎样。老女人便很内行地指点,说黄老秀才没生个女儿,有些丧葬物事只能委屈干女儿顶,比如得提供寿衣寿帽鞋袜,和尚的经钱,扎窟匠的纸屋纸箱纸轿纸马等等都该是女儿出的。
老女人说得起劲,有个妇人不耐烦了,说老秀才最后几天才认了这个干女儿,生前再三强调过,只是在出棺下葬时,让干女儿帮着抛洒买路钱的。再说,以前也没啥子来去,更没落老爷子什么好处,现在要干女儿出这些钱物,真没什么道理。
女人们就因此争执开了,叽叽喳喳乱嚷。乡音说得急了,柳绦便不甚明白,但从她们的表情可以看出,那个老女人估计是充当了老秀才儿媳的说客,被一群妇人指责,脸红脖子粗分辨着。
柳绦只好打断她们的争吵,说她和老秀才交往颇深,这些费用应该出,何况,只要添些贴身的单薄衣服,外面的棉袄长袍老秀才自己早就备好的。再说,她还得了老秀才那么多旧书呢!见柳绦表态,老女人连连夸赞柳绦,说果然是读书人,和土佬不是一般见识。
其实,柳绦之所以答应出这些费用,也不仅仅是客套装面子。从刚才几个妇人争论可以看出,老秀才生前就料到会有此节。那天,他将厚重的算命书交给柳绦时,使劲捏了下她的手。柳绦当时不知何意,只感觉这本书绝非寻常。回家后,躲在房里独自翻看,发觉中间折了一页,折得很严密,小心展开,里面赫然夹着一枚铜钱大的金耳环,这事,她连黄狗儿都没告知。现在终于明了,原来老秀才早为自己备了后事,又给她这个干女儿长足了面子。
想到此处,柳绦顿感心酸,眼泪便下来了,啪嗒啪嗒掉,且越抹越多。以至外面有人叫她写副对子贴在门框上时,她还是控制不住。把孩子递给一妇人抱了,边流泪边展开别人裁好的长条白纸,提笔在上面写上:生不逢时,诗书满腹随君渺/斯当归处,沙土一抔埋梦沉。哽咽着写完最后一笔,再无法坚持,如不是有人相扶,几欲瘫倒。
扶她的妇人抹着泪说:“好伢儿,别憋着了,哭出声来啊!”
在外面帮忙的黄狗儿忙进来,抱起柳绦放到老秀才大子的床上,柳绦依旧泪流不止,边吩咐狗儿要买的物事。黄狗儿宽慰她,说天都黑了,明天一早就去办。见丈夫对这笔可出可不出的费用毫不在意,柳绦才安心迷糊过去。
其实屋里屋外人声哄哄的,柳绦根本睡不踏实。也就迷糊了个把时辰,黄狗儿到床前轻轻推她吃饭。柳绦见孩子睡得挺香,亲亲他的小脸才起来。房间里也摆上了一张八仙桌,几个女人来来回回搬凳端菜,都心照不宣地尽量不弄出响声,怕惊扰了床上的孩子。相比之下,老秀才原来睡的西边房间那一桌,不少男人倒是有说有笑的很热乎,闹着准备比试酒量。
五六个女人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柳绦很不过意,再三说孩子本就贪睡,放开点无妨,但那些女人都很自觉,依然小声嘀咕着。更让柳绦不过意的是,那个充当说客的老女人进来,变戏法似的单独递给柳绦一碗水煮鸡蛋,柳绦楞着不接,老女人直接就放到她手边,说柳绦一张嘴要吃两个人的饭,千万不要见外了。其他女人也劝她甭客气,说再穷也不能饿了孩子。使得柳绦眼里又起了泪。
女人们吃罢都回了家,西房间的男人们还在打酒官司,一点也不着急。他们巴不得闹久些,因为要给老秀才守夜------这里风俗,直到出殡,死者身边日夜都不能离人的。
再躺倒床上,柳绦却睡不着了,逼迫自己什么也不想,头脑却不听使唤,总是次第恍惚着老秀才的身影。从第一次老秀才去给她贺梁,到最后一次见老秀才的场景,一桩桩过往不断在心底呈现,然后,又慢慢模糊开去。柳绦猛然醒悟,老秀才在她心里也就是个空空的轮廓,她从来都没真正了解过这个孤寡的老人。
听床那头老秀才儿媳起了鼾声,柳绦再难入睡,索性披衣下床,轻步至堂屋,见老秀才还那么直挺挺躺着,没丝毫被翻动的迹象。东隔墙边放一长桌,两个裹着破旧大衣的老头靠坐着,边抽烟边低声闲聊。西房门开着,一桌麻将正打得如火如荼,更有几个博彩头的起哄。
看到柳绦,黄狗儿和两个看的都出来了。说还要请她画几笔图画挂到老秀才上面,不能让老了的人瞪望横梁,先前见她睡了,不便打扰。说话间,几个人研磨铺纸,是两副黄纸,很粗糙很厚实很大,比两尺宽四尺长的桌面还要大一圈。柳绦在手心里哈气搓了会,问该画些什么,一个老人说是万年青柏树都可以。柳绦提起笔,好几次都不敢落下,说自己从没画过这种,肯定画不像,能不能写字儿充数。
一个老头子笑了,说本来就该写字的,也算交代下老了的功劳,可土佬识字的不多,大都随便描几笔应卯,你会写字,那是再好不过。柳绦想了想,很认真地写了一副挽联:才情隐没荒山,悲高天逝水,不见子期成绝响/笔墨终归野火,尽下里巴人,可怜宋玉少知音。
几个人目不转睛看着,大气都不敢出,直到柳绦搁笔,才有一个老头问写了啥,柳绦含糊了几句搪塞,也没人再深究,几个人一起帮忙,挂到梁下横着的一根长竹竿上,黄纸下沿,堪堪触到老秀才的帽顶。柳绦站到门外,边指挥他们调端正了,边审视自己的字,发觉好几个都没写好,想老秀才若真看得到,定会不快,便有些愧疚。
这时,从外面暗处旮旯里跑出来一只肉团,毛茸茸地蹭着柳绦的裤腿,赫然是只半大黑猫。柳绦惊得猛地抬脚,黑猫被带翻出去,然后发一声惊叫窜进屋里。屋里人齐齐呼喊起来,边呵责边追赶,如临大敌。跟着,黑猫又跑进西房里,同样将打麻将的几个吓得蹦起,四处赶打。黑猫显然受惊了,嚎叫着沿立柱爬上屋顶。这下,众人更加恐慌,胆小的都变了脸色。堂屋里有个老头大声叫:“是家猫,不能瞎赶,都过来站一圈,让它自己下来。”
于是,所有人都出来了,围住老秀才尸身站着,不约而同对着黑猫叫唤:“好猫儿,乖猫儿,下来!快下来!喵--------”
众人这架势让柳绦更加惊骇,只觉寒气攻心,声音都颤抖了:“这---------这猫--------咋了?”
黄狗儿没好气地说:“没你的事,快上床睡去。”
柳绦不敢再问,跑进房里,险些被门槛绊倒,衣服都来不及脱,就避鬼似的钻进被窝里发抖。没想她这一动,又把孩子惊醒了,哇的一声大哭。孩子一哭,柳绦反而安了心,坐起来抱起,摇晃着宽衣解带给孩子喂奶。
可能是听到孩子哭,外面房梁上的猫也跟着叫,接着,竟然爬到后二梁,下面的人都张嘴噤声,大气也不敢出,目瞪口呆看着黑猫沿着房梁跑进东房里,再沿立柱下到地面,才算松了口气。那猫立在房中间,对着孩子喵着。孩子听了,又松开奶头哭叫。柳绦刚用奶头堵住,那黑猫又叫,孩子再哭,如此来回三两次。柳绦不由大骂:“臭猫瘟猫,快滚远点,再不走,打死你。”胡乱抓起孩子的一只鞋扔去,黑猫侧身避开,逃到堂屋,围站着的一跺脚,黑猫马上跳出门去,一晃不见。
黄狗儿进来看时,孩子吧唧吧唧吃得正欢,见柳绦面容镇定,放了心,小声说:“还好没吓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只小猫你们就怕成这样,至于么?”
“不是怕猫,是怕猫惊扰了老秀才肉身,会诈尸的。”
柳绦不屑地笑了:“世上哪有这种事?!看把你们吓的!”
黄狗儿也笑了:“这玩意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尤其是野猫,身上带的野鬼怨气多,很容易出事。家猫一般都有各自祖宗跟着,不会有大碍。但不管怎样,小心点,总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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