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郑亦尘和阿良在城外被孙大帅的匪兵乱刀砍死,钱财洗劫一空,连外衣也被剥去。碎玉收到消息,晕阙数次,一夜间花白了头发。邝媛派椰儿出府,邀得龙警长出面,请来郑家各房亲友。赵约想要阻止,邝媛一句话就顶了回去:“给大少爷办丧事是大场面,你应付得来吗?”
她迎宾会朋,呼奴使婢,一面就悄悄的撤下一批碎玉的心腹。其间有人怕她清算异己,阳奉阴违,意图阻挠。苗苗就说狠话镇慑,沙花则暗中收买说服。三人合力,数日间大局已定。
这日邝媛全身缟素,亲捧羹汤,入内看望碎玉。碎玉躺在床上道:“你少来这一套!”邝媛道:“妹妹对大姐一片痴心,姐姐却总是将我误解。”碎玉道:“亦尘这条命,是送在你这贱人手上的!”邝媛道:“何以见得?”碎玉道:“赵约说头一天你叫了他去,第二天他就出城!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何必摆布我的亦尘?”她几乎是吼叫起来。邝媛慢慢的道:“亦尘无辜,可惜他没有修到一个好母亲。”碎玉道:“我……我一定要用家法……家法,把你杖毙!”邝媛道:“别说姐姐体力不支,就算您神完气足,以后也用不了家法了。亦尘死了,生生还在吃奶。眼下我女儿脉脉是郑家唯一的成年小辈。虽说是女孩儿,这一份家业也只得由她和锦添先替生生看着。试问姐姐你凭什么还做当家?又凭什么执行家法?”碎玉眼中出火:“你早就计划好了!你……你的病也是装的?”邝媛道:“我的头风症是拜你所赐,可是你也不想想,我怎么会那么巧,在众人面前昏晕?又怎么会那么巧,在赵约面前吐血?那一口血,是我咬破舌头吐出来的,为的就是迷惑你,让你以为我是垂死之人,不足为惧。姐姐读书太少,三国时司马懿就是用装病骗过了曹爽。几千年的权术韬略您不用,怎么不输得一败涂地呢?”碎玉双手发抖,随后电流似的通到上半身,又通到下半身,整个人都颤巍巍的,像火药爆炸前的“咝咝”发响。邝媛把那碗汤凑到她嘴边道:“喝吧,喝了才睡得好。”碎玉左手一甩,“当啷”一声,瓷碗摔得粉碎。汤汁淋淋漓漓,洒了邝媛一身。她脸涨得赤红,锐叫道:“你想毒死我,没那么容易!”邝媛冷冷的道:“到了今天,你以为我还需要下药?我已经让人截住汤问,告诉他仍旧回他的老家!我在一天,郑家的管家就是杨幽,你们汤氏一族休想卷土重来!你从此就在这间房里安享晚年吧!”
她冷哼一声,转身出房。碎玉悄没声儿的下地,拾起碎瓷,拼尽全力,直戳过去。邝媛惊觉回头,右臂上已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流如注。她不及包扎,一手扭住碎玉的手腕,一手将她另一只膀子牢牢挟住。二人呼吸相接,手脚交缠。墙上的老钟“嘀嗒嘀嗒”走着,无表情,无感情,见怪不怪。
碎玉极沉极沉的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讨厌?从你第一天进府我就恨你了,这么多年有增无减!现今有杀子大仇,我更恨不得一块一块啃下你的皮肉来!”邝媛双臂一发力,将碎玉推倒在地,俯视着她道:“我又何尝不恨你?从二老爷死后,你难道看不到我全身迸发的恨意?你当着我的面打死夕云,以为这样就能把我斗挎。我邝媛是什么人?我是一只手指头搭在桌上也能翻身的人!你明白了,可是太迟了。这一辈子,你只能在这间斗室里苟延残喘!妹妹告退!”
邝媛走了,碎玉还躺在地上。她勉强一撑,又倒下去,突然仰天狂叫,撕扯自己的头发脸皮。她疯了。
邝媛照着事先的协议,分了五分之一的家产给龙警长,条件是龙警长保护郑家的孤儿寡妇。龙警长得了好处,又有龙锦添、郑脉脉这层关系,欣然应允。郑家不少族亲本来对郑府虎视眈眈,但外有龙警长全力护持,内有邝媛精细霸悍,插不下手去,也就慢慢打消了妄想。
这日苗苗、沙花来见邝媛。邝媛说及此事,沙花道:“就怕龙警长尝了甜头,再来骚扰。”邝媛道:“要从我手上拿东西,未必有这么简单。况且龙警长未曾婚娶,他拿了我多少,将来也还是要交给锦添,最终还是给了我未来的外孙。”沙花听到“锦添”,心中一动,却面不改色:“我一生最感激的是干妈,最喜欢的是苗苗,最佩服的是二姐你。”邝媛一笑。苗苗笑道:“三个里面我家就占了两个。”想想又道,“二姐,生生才是长房长孙,你把财产全给脉脉,不怕赵约说闲话吗?”邝媛冷然道:“她?她要是聪明,这两天就该来找我了。”
外头报“大少奶奶求见”。邝媛道:“哼,算她识趣。”
赵约穿着白衣,抱着生生过来行礼,当日的趾高气昂已荡然无存。郑亦尘亡故,苗苗偷哭了好几次,怪自己对他穷追不舍,太过刻薄,想起上海霞飞路上初遇,竟是恍如隔世。此刻见到赵约,不禁又鼻子一酸,泫然欲泣。沙花碰碰她,她才略止了些。
邝媛详作不知,只看赵约:“什么事?”赵约细声道:“亦尘不在了,娘又疯癫,约约住在郑家,触景伤情,度日如年。我想……想回娘家去。”邝媛以退为进:“你走了,旁人还以为是我逼你,还是留下的好。你婆婆是一回事,你和生生是另外一回事,我自会善待你们。”赵约与她眼光一触,激灵灵打个了冷战:“不不,二娘,这是约约自愿的,怎么说是您逼的?我会设法让所有人明白,是约约自己要离开郑家。”邝媛道:“要是几十年前,清朝治下,你就该从一而终,守寡教子。如今是乱了,可也着实宽松了。好吧,我准你带一笔钱,回娘家也好,再嫁也好,这辈子别再让我看见你。你记住,生生是你偷带了去的,我事先毫不知情,事后则会四处找寻。你要走,就走得远一点。”赵约“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邝媛道:“去跟杨管家拿盘缠去吧。”沙花在一旁道:“杨幽在账房。”赵约道:“谢谢二娘,谢谢五娘。”
她正待退开,苗苗叫道:“等等!”赵约只当她挟嫌报复,大吃一惊。不料苗苗走过来,抱过生生,在他的小脸上亲了又亲,末了却滴下泪来。赵约感愧交集,万语千言也只汇得一句“四娘!”苗苗噙着泪微笑,从头上拔下一枝纯金的兰花簪子给她:“有钱时就做个纪念,要是穷了,就变卖了换钱。”赵约接过那枝华贵班斓的金簪,也是泪水涟涟。
沙花怕邝媛不耐烦,忙笑着道:“大少奶奶快去吧,万一杨管家出府办事,你就抓不着了。”赵约从苗苗手上抱过生生,退下去了。邝媛思及郑亦尘的音容笑貌,内心翻翻滚滚,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吃茶。
苗苗去洗了把脸,重新上妆,回来笑道:“我真是个呆子,能出这个大门是难得的福气,有什么好哭的?”邝媛道:“不错。深宅大院的女人,盛衰荣枯,一半靠心机,一半靠运气。四妹这样的性子,根本就是南辕北辙。”沙花趁机说道:“您答应过帮我和苗苗走,不知这句话还算不算数?”邝媛笑道:“五妹不必激我。你不说我也替你们想了。目前有个难处,得请你们体谅。”苗苗惊道:“你想赖账?”沙花忙道:“你这毛躁脾气,多晚能改?听二姐说完了你再叫不迟。”邝媛并不介怀,笑了笑道:“在我心中,长房是敌,四房五房是友。事分轻重缓急,我要先肃清长房,为脉脉继承家业铺路,才说得到两位妹妹的事。”苗苗眨巴着一对大眼睛,满脸困惑。沙花懂了,但想这时候邝媛只手遮天,自己聪明外露,不是好事,还是藏愚守拙,温柔敦厚为好,因此也一言不发。邝媛笑道:“我是说先等赵约、生生走了,过上两三个月,再把两位妹妹礼送出境。”苗苗道:“三个月啊?我一天也等不及了呢!”邝媛道:“归心似箭,我当初省亲时也是如此。可是你想,我夺回当家才几天,大少奶奶、四太太、五太太就相继离去,人家会怎么说我?我不想授人以柄。”苗苗恍然大悟:“嘴长在人家身上,爱怎么嚼舌头,就随他们去呗。”邝媛道:“你回上海了,自然可以不在乎;我还要一个人应付一大家子,没有威望,如何管家?”苗苗点头道:“也说的是。你头疼还发不发了?”
她随口一问,透着挚诚。邝媛一愣,笑笑道:“多谢四妹。我好一阵坏一阵,难断根了。”沙花道:“这病要是早治,倒是治得好的。”邝媛叹道:“大太太给我下了几年的药,早是早了,就可惜不是早治,而是及早加害,如今怕是难断根了。”
三人说了一回。苗苗、沙花起身。邝媛送到门口,忽见杨幽陪着龙锦添急急忙忙跑来。沙花为避瓜田李下,站到苗苗身后,听邝媛道:“怎么了?”龙锦添喘气急迫,一时说不出话来。杨幽上前道:“大小姐留下一封书信走了。”沙花心里“突”的一跳。邝媛道:“出什么事了?派人找了吗?”龙锦添缓过气来道:“叔叔出动几十个弟兄,只差没把镇江翻过来了!我猜她是去南京了。”苗苗忍不住道:“好端端的为什么事呢?”
龙锦添嗫嗫嚅嚅,欲语还休。邝媛鉴貌辨色,已知其意:“你喜欢……别的女人,脉脉知道了?”沙花秀眉一蹙,隐约感到危险。龙锦添叹了口气道:“是!前天我酒后失言……”邝媛冷笑道:“是酒后失言,还是酒后吐真言?”又侧头问道,“五妹,你说呢?”沙花强笑道:“是酒后胡言吧。”苗苗快刀斩乱麻道:“够了,你们三个这样说话累不累?我索性挑明了吧:龙少爷喜欢脉脉,但更喜欢沙花。二姐你想处置,就将我和沙花同罪。”沙花忙道:“二姐请息怒。这事虽不是沙花主动招惹,毕竟是因我而起。冤有头债有主,请二姐责罚沙花一人;同时信守承诺,送苗苗走。”龙锦添道:“二太太,这是锦添三心两意,和沙姑娘完全无关……”邝媛手一摆道:“你们只顾着互相袒护,可有一个想到我女儿?她不是去游山玩水,她是远走异乡!”说了这句话,陡然伤起心来,“我为她操碎了心,她却一走了之!父母在,不远游,这丫头这等不孝!”她对另外三人瞧也不瞧,回过身去,迟缓地踱进房中。夕阳拉长了她的影子。一刹那间,苗苗觉得她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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