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些日子去天津,我在劝业场给父亲买了新衣——浅灰色T恤和纯棉休闲长裤,穿起来很帅。
无奈这个倔强的老头儿就是喜欢穿着旧衣。
当我看到他和薯条儿一起过来,依然是那身卡其色的绵绸衣服时,我忍着没有说话。薯条儿给我嘀咕:“我给姥爷说让他换了新的,姥爷说要是我嫌他穿得不好看就不去了。”
这就是我爹的风格——倔强而固执。
忽然就在心里想:他就是穿得再破旧,我也会有点小骄傲地走在他身边。就好像小时候,哪怕我再顽皮,再泥猴儿样,父亲下班回来,也一定会抱起我,举过头顶,等我呵呵笑到无力的时候再放下来,牵着我的手回家,雄赳赳的,那么自豪。
2、
我们仨去了广场。
我不敢安排太剧烈的运动,怕父亲的身子挨不住。
在一处健身场所,我们同时注意到一个人——大概五十开外了吧,在双杠上翻飞如燕,矫健得很。
父亲饶有兴味地看着,然后在另一处双杠那儿站住了。
双杠有点高,得有一米五的样子,需要架着胳膊才可以扶住。我先试了试,根本没戏上去,薯条儿跟那跃跃着,也以失败告终了。
我以为父亲一定没问题。
他的双臂那么有力,家里所有的重活,他都能不费吹灰之力。
我和弟弟两个,挨得近,小时候,他能一手一个抱着我们跑起来,一颠儿一颠儿地让我俩乐得上气不接下气。
盖房子那会儿,是震后几年,我模模糊糊也有点记忆——他每天起早贪黑。搬石头,砸钢筋,绑圈梁,打夯,搅拌水泥砟子……全都是力气活。一天,从早到晚不歇气。然后呢,吃俩馒头,睡一夜觉,第二天依然力拔山兮气盖世。
赶上麦收时节,装了蛇皮袋子的麦子,一袋子一百多斤吧,他能扛起俩仨来。
3、
他在双杠之间试试探探的。一会儿踮起脚儿来跳一小下,脚尖都没离地,一会儿鼓鼓嘴,嘿一声,双臂绷直了撑一撑。
我们鼓励他上去一下,然后我抓拍他。薯条儿更是围在边上使劲鼓掌,喊加油。
父亲嗫嚅着,站在双杠之间,慢慢地说了两个字——不敢。
初夏的风吹过来,把这两个字,直直地吹进我的眼睛里,扎得我疼。
父亲说他不敢,他说他怕摔了。
他站在明黄的双杠之间,两臂架着,很努力的试图再次支撑起自己来。一次,蹦起来一点儿;再一次,脚尖堪堪离地。他不肯放下他的双臂,架在那,鼻梁上架着一副石头墨镜,戴着我买给他的那顶浅灰色亚麻的草帽,好像一个稻草人。
我斜倚着一个臂力器,看着我的白发苍苍的父亲。
什么时候开始,他那么瘦了呢?那件卡其色的衬衣,空旷地随风翻着,怎么也贴不住他的身子;裤子怎么也肥大起来?夏天的料子,薄,水波纹一样的荡漾,像一张船帆。
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他把它们藏在墨镜后边。但我从他紧抿着的嘴角看得出,他是有点气馁的。
他蹦跳起来时那种小心翼翼,脆弱地像个初学走路的孩子。
我看着他。
我斜倚着一架臂力器,有点远地看着他。
我仿佛看到几十年后,他依然架着这幅茶色的石头眼镜,戴着这顶灰色的草帽,穿着这样一身不合体的旧衣服,脚上踩着黑色方口布鞋,有点蹒跚地在我的视线里走着,走着……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父亲,你为什么会老?你怎么可以变老?
——7年前的文字了,那时父亲刚做过手术,很是羸弱。这些年恢复的不错,精神矍铄,身板硬朗。值此父亲节之际,贴文以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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