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淫雨霏霏。
大厨站着,手握他的刀,明亮而锋利的刀。
鱼躺在砧板上,瞪着它的双眼。
“你瞪与不瞪,下场只有一个。”大厨面无表情,漠然地说。
鱼张了张嘴,又合上,停顿片刻,凄然说道:“悲哀!”
刀已举起,却又放下,大厨看着鱼,不屑地说:“悲从何来?”
鱼儿又说:“悲哀!”
大厨似乎明白了,放下了刀。刀光映着他额头上的皱纹,沟壑纵横,每一道都深藏着他此生的记忆。他不看刀,不愿看刀光里映出的记忆。
鱼看着他,却又怜悯地说了声:“悲哀!”
悲哀的大厨!
鱼儿说得明确。
大厨抓起鱼儿,并未手起刀落,转身,把它放回了盆里,盆里有水,清澈甘冽的泉水。
鱼已入水,沉下去,又游上来,吐了个泡泡,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把我买来?”
大厨目光盯着墙角,墙角里一坛泥封的老酒,酒坛立在幽暗的墙角里,泛着悠悠的光。
他说:“今日清明,喝酒。”
“鱼市里那么多鱼,为何偏偏挑中我?”这是条多嘴的鱼。
他并不觉得鱼儿多嘴,能有人与他说话,想必也是极其有趣的事情,更何况是一条会说话的鱼。
虽然,他一向不喜欢多嘴的人,也不愿多说一句话。
他终究还是回答了:“没有挑,是你跟着来的。”
这是一句难以理解的话,可是此刻,他正是这么想的。
鱼儿也不怀疑,它信了他的话。陌生的人,陌生的鱼,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分别?
“为什么不让鱼贩子把我杀掉,清理干净?”
它并非急于求死,而是鱼贩子从来都是这么做事的,待客人挑好后,便干净利索地把鱼收拾好,不让鱼贩子杀鱼的客人不多,哪怕买鱼的是个熟练的厨子。人都不愿给自己带来麻烦,尤其是像杀鱼这样容易招惹一身腥污的麻烦,能避就避。大厨也是如此。
可今天,他偏偏买了条活鱼回来。
他要试试他的刀?
刀依然锋利,三十年如一日的锋利,他从来不让他的刀变钝,更不让刀刃出现半点儿缺口。他爱刀,懂得如何用刀。刀是他的伙伴,也是他的生存之道。
他要为自己亲自杀一条鱼,亲自做一道菜,然后再独自斟满一碗酒。
他知道,这是清明。
雨仍在下,淅淅沥沥,下在他的心上,下在鱼儿的眼中。
鱼看着刀,也看着他,鱼儿问他:“为什么不回答?”
他不知如何回答,他也实在找不到带条活鱼回来的理由,但他确确实实这么做了,做了,便不后悔!
鱼不说话,慢慢地游动,水面上泛起细微的涟漪。
他盯着水面,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来,荡漾在微风下,荡漾在清明的细雨中。
风很凉,雨更凉。
透过澄澈的水面,他看到了鱼鳞,光滑而圆润, 泛着晶莹的光,这是条好鱼,不该出现在盆里的鱼。
鱼又冒出水面,摇动几下尾巴,继续吐它的泡泡,鱼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皱纹,看着他的下巴,下巴上胡须已白,白得如同水面上的浪花,又好像冬日里漫天飞舞的雪花。
胡须在飘,微风中兀自地飘。
雨也在飘,飘进窗内,落在他的眉毛上,眉毛也开始闪烁着晶莹的光。
没有太阳,便无法计算时间,可腹内已有隐约的响声,肚子饿了,此刻已是正午无疑。
正午吃饭,一日三餐,从不含糊,大厨不愿含糊此生,哪怕一顿午饭,决不能丝毫的马虎。
午时已至,午饭在哪里?
在盆里,在酒缸里。
盆在地上,酒缸也在墙角。
鱼是活的,酒并未开封。
他弯下腰,蹲下身子,手又伸向了盆,他要抓起鱼。
红烧,清蒸,煎炸?
怎么做都可以,这是他的技能,早已铭刻于骨肉,融入他的血液里。
都不可以!在手即将碰触水面的那一刻,他停住了。
“说吧。”
他终于说出这两个字,仿佛下了决心似的。
“说什么?”
鱼听见了。
“说出你的故事。”他在等待。
“真的要说?”
“说吧。”
“说也未尝不可,却不是我的故事。”
“我懂,是他们的故事。”
“从谁先说?”
“最先遇到的是谁?”
“他们。”
“他们是谁?”
“范蠡,西施。”
“怎么遇到的?”
“那一日,我在水里游,有船驶来,船上有女声说话。”
“说什么?”
“先生助大王成就霸业,功盖天下,此诚辉煌之际,为何仓皇出走?”
“他怎么回答?”
“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千古遗训,振聋发聩,可是,又有几人能够清醒若此?”
“那女子听了,也不多言,默默倚着船舷浣纱。”
“后来,他们还说什么?”
“也许说了,也许没说。”
“说了就是说了,没说便是没说,怎么这般敷衍?”
“那女子浣纱时,我抬头看,只此一眼,我便沉沦,深深坠入水底,又如何能听得他们说些什么?”
“难怪。”
“他们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永远没有,唯余一段美丽的传说。”
“后来,你又遇到了谁?”
“屈原。”
“三闾大夫?”
“他高歌而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唱完,他便投江而死?”
“不,他又绝望而悲壮地仰天长啸: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随后,他便抱着一块巨石,纵身跃入江里。”
大厨沉默,良久的沉默。
鱼儿不想让这沉默持续太久,提醒他:“不想知道我又遇到了谁?”
“一定是李白。”
“并不是。”
“还有谁?”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大厨听了,精神一震,欣然说道:“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莫非,莫非你遇到了王勃?”
“我也不想遇到王勃,若他不来,大唐文学的宝塔必将越发气势恢宏。”
“可是他终究还是来了。”大厨不愿说出那个死字,一个来字,反而更能让他安心,让人踏实,仿若宾至如归的温暖。
“他来了,并未断绝大唐的繁花,大唐诗篇的鲜花次第开放,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大厨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水面波光映在他的脸上,沧桑的脸庞绽放出久违的笑意,他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鱼儿,鱼儿,你是幸福的鱼儿!”
“浔阳江上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鱼儿,鱼儿,你一定忘记了一个人。”都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可是既然记住了其他人,这个人却是万万忘不得的。
“哦?”
“再想想,一定还有一个人。”
“提醒一下岂不是更好?”鱼不愿意多想,费神的事儿总是让人烦恼,倒不如提醒一下来得容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
“不提他。”鱼不想说。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大厨说着,目光在墙角酒缸上停留。
“酒?不是好东西!”
原来,鱼不是讨厌李白,而是讨厌酒。
“他确实来过,借着月光,借着酒意,他便一头扎入水中,沉沉睡去。他睡了,却沉醉了整片江水,我正好游过,也醉了。”鱼似乎有了醉意,悠悠地说。
“醉了岂不是很好?可以忘却一切的烦恼。”大厨看着鱼,又看向酒坛。
鱼甩动尾巴,水花四溅,甩到了大厨的脸上,然后它又说道:“醉与醒,又有什么分别?我醉了,她走了,我醒了,再也寻不到她。”
大厨不解:“谁走了,李白?”
“不是李白,是她,和我一样,她是一条鱼。”
“哦?”大厨不爱关注人类的绯闻,可是,这是鱼的绯闻,又有谁能经得起好奇的诱惑?
“她和我,正如李白所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鱼儿说着,又摇动尾巴,水花泛起喜悦的波纹。
“这样很好啊!”大厨为它们开心。
“我也希望能够一直这样,游来游去。直到有一天,一个爱唱歌的醉汉来了。他来了,我就醉了,醒来后,就再也找不她的芳踪。我的身边,不能没有她,我发誓,一定要找到她,哪怕她被渔民网住,我也要拼了个鱼死网破去救她。”
水花再次飞溅,飞到大厨的脸上,大厨没有擦去,任由水滴在脸上滑落。
大厨轻声地问:“后来,找到她了吗?”
鱼儿轻叹:“没有,没有找到她,我却被渔民捉住了。若非酒后迟钝,再好的渔民又能奈我何也?”他说着,傲然跃起,却又重重地跌入盆底。
风在吹,雨更大,沙沙的雨声已化为震耳的哗哗声,转而一声炸雷,暴雨倾泻,天地昏暗,混沌了大厨的视线。
大厨起身离开,鱼儿说道:“你到哪儿去?”
“找酒,找酒。”他摸索着,走到了墙角,酒坛就在墙角,已在他的手中。
“果然还是会把我吃掉!”鱼儿又有些醉意。
鱼儿醉了,不是因为酒,酒并未开封,而是因为那颗心,思念的心。
人间有爱,鱼的内心里,又何尝没有爱呢?
“悲哀!”大厨想到了鱼对他说的话。
“悲哀!”大厨自言自语,他从未曾真正地爱过,只有爱过的心,才能体会到永恒的美好与安宁。
心中有爱时,刹那即永恒!
“悲哀!”大厨说着,用手去揭酒坛的泥封。
泥封并未被开启,大厨的手在颤抖,或许他已饿了太久,太久,或许这颤抖来自他的心底。
“叮”的一声,刀已在手,又一个霹雳响过,闪电划破黑暗,雪亮的刀,放射出耀眼的光。
“终究还是要杀我!”鱼在呢喃,这是认命的呢喃,也是无奈的呢喃。
鱼已闭上了眼睛,他的心已死,不能和她在一起,活着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这样也好!也许死了就能在另一个世界与她重逢。鱼儿有些释然。
刀光一闪……
刀光闪过,“咔嚓”一声,酒坛碎裂,酒香弥漫,弥漫在暴雨倾盆的天地间。
大厨闭上眼,举起酒坛,挺起胸膛,仰起脖子,浓烈的老酒从天而降,穿过 咽喉,直逼丹田,热浪在升腾,热血在翻滚。
又是一声“咔嚓”,酒坛已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走!”大厨弯下腰,端起地上的盆。
鱼儿已沉默,沉默着等待死亡,却又被水波的颤动惊动,他胆怯地问:“去哪儿?”
“送你回去,去江里,去海里,去波涛起伏的世界里。”
风在怒吼,雨在狂飙,狂风已打碎窗子,雨水灌了进来。
大厨端起盆,端起盆中的鱼儿,捧着鱼儿对她的思念,昂首阔步,走出门去。
门外,暴风裹挟着骤雨,转眼化作无际的汪洋,水势上涌,淹没膝盖,涌上腰间,他依然端着盆,任由大水没过胸膛……
大水已和他的视线平行,鱼儿似乎发现了他的危险,不停地拍打着尾巴,大声疾呼:“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他不停,也不放,高高地举着,直到他看到一条红色的鱼儿在远方出现。她正向这边游来,快速地游来,巨浪打来,那伶俐的红色鱼儿被巨浪吞噬,却又闪电般地从浪花里跃起,继续向这边游来。
“她来了,是她。”盆里的鱼儿在说话,他从盆里跳了出来,破空而出,弹射出去,两条鱼儿,一条白色,一条红色,在空中拥抱在一起。
鱼儿重逢了,欣喜地流下眼泪,泪光朦胧中,他们回头看去,大厨已放下盆子,盆子轰然掉入水中,被巨浪卷走,随着盆子被卷走的,是那酒后的大厨。
三天后的夜晚,风平,浪静。安静的夜空下,有鱼儿在歌唱,一个深情款款,一个含情脉脉,唱歌的是两条鱼儿。
江边的渔民听得真切,纵然这是休渔的季节,他还是喜欢去江边流连,不是去捕鱼,他只想听听鱼儿的歌唱,那彻夜连绵的歌声里,唱着一个关于酒后大厨的歌谣。
渔民听着,背起鱼篓,在漫天星光中,缓缓走入夜色深处。
桃花灼灼醉清明,
诗酒年华笑谈中。
折骨成诗余韵在,
吟花入酒梦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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