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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迷父子(小说)【上】
1 刘全福是我刘家远枝的一个大爷,打年轻时就喜欢戏剧,尤对京剧最爱,直喜欢到骨子里。只要听见京胡拉响,精神为之一振,循声而去,非要听完才走。若要听见连本大戏,则不吃不喝,如醉如痴,人见之以为刘全福是傻子。不但如此,刘全福还要跃跃欲试,嗓子眼发痒,一定哼哼出声,摇头晃脑,咿咿呀呀,人见了,以为更傻。后来“戏傻子”的绰号不胫而走。
刘全福再发戏疯时,正在十字街头,就有人告知其父母。父亲嫌丢人,上去死拉硬拽令其回家。其实,全福唱戏是痴迷,其他方面很正常,但一个戏傻子的名声,掩盖了其他所有正常,让人听了以为他傻,只会唱戏。其实不然,他可是村里民兵连的一个排长,第一次打靶,五发子弹,打了45环,还受到了表扬。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京剧名家在大都市都为人追捧,怎能到得乡下?还没有电视,也只有在戏匣子里听听选段。刘全福嗓子粗壮,爱唱老生,也喜唱老旦,却独爱梅兰芳。是因其为名旦之首?还是人家扮相俊美?抑或是梅派唱腔独特?反正刘全福发狠说,要是梅兰芳来这儿唱戏,十块钱一张票也看。听此言,堪比今日追星一族。须知,那时候农民辛辛苦苦干一年,才分得几十元多不过几百元,十块可是一个月也花不完啊。有人打趣说:戏傻子,真舍得花?刘全福脖颈一挺:真的!看戏不花干嘛花!还真是,刘全福看戏很奢华!
刘全福喜唱戏爱唱戏,可有历史啦。十五六岁扛长工时,就在一个大地主家扛活。那家地主也是戏迷,家里有地,县城还有买卖。富人玩,有个性。人家赶着马车,拉着一家子,去城里看戏,对心仪的角儿,就往台上扔大洋。
刘全福的雇主就是戏迷,扔大洋不知多少。地主的母亲也是戏迷,年岁大了,去城里不方便,就令人找戏班子在家唱堂会。隔三差五来唱,竟形成了规矩:凡年节生日都要唱,不年不节想听了也要请戏班子,还不是唱折子或者清唱,要连本的,全须全尾,才有意思,省得睡觉睡不着惦记。你想,要唱全本,三天也唱不完,那就连着唱。人家戏班都唱腻了,看戏的还巴巴着等着听过瘾呢。
地主家几十口子,光生日好几十个,一年下来多少场?人多,堂会不在内宅,就在外宅大院子里,戏台搭成固定的,不拆。还允许长工在外围站着观看,就是图个热闹。刘全福从此喜欢上戏剧。他可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打骨子里喜欢。刘全福没有读过书,却记性好。有的戏看上一两遍,基本记住了道白戏词,也能哼哼了,背着人由哼哼开始到小声唱,然后到大声唱,由小心到放开,有时还到了忘我地步,虽然不专业,跑调,但自娱自乐却是谁也不能比。
解放后,十七岁的刘全福家分了房子分了地,又过几年,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早结了婚有了孩子,一样也没拉下。孩子是个男孩,九月生,就取名刘建国,就是纪念新中国成立六周年。种着十几亩地,养着一头驴,庄稼日子过起来了。当然,喜欢的戏曲也没落下。除了下地干活,平时就在家里或坐在院子里,或躺在被窝卷上,要么哼哼唧唧,要么一出声就是“哇呀呀”,吓得吃奶的孩子哇哇大哭。
媳妇雪梅不干,就去公公婆婆那里告状。公公婆婆当然要说公道话,向着儿媳妇,数落刘全福:你瞎呵咧,寒碜人。把孩子吓着了可咋办?再呵咧,去村北河堤上,愿意怎么喊叫随你,别在家里瞎胡“呵呵咧咧”,说着抱起孙子亲个不停。刘全福想抱儿子,被母亲“去去去,呵咧你的京戏去,别带坏了孩子。”直接轰走。
打这以后,刘全福只要嗓子一痒,就往村北跑,边跑边喊。知道的说他馋戏了,不知道的以为戏傻子是不是疯了?那时候,看戏还要到二十几里的城里去,也没有班车,更没有自行车,就靠十一号——两条腿。戏园子经常有各地戏剧演出,什么京剧、评剧、梆子、丝弦、坠子、老调等。白天,老百姓都在忙地里的活,所以,戏园子一般都是晚上开戏。晚上七点多八点,演两个来小时。那时候群众文化娱乐活动,很简单,电影,戏剧,评书,
没得选。只要有戏,刘全福一定要去。兜里只要有几毛钱,肯定花在戏园子里。戏园子不大,就装几百人,一排排长条木凳,栽在地下,上面用红漆写着座位号。看戏时挨挨挤挤,倒也不误听看。
夏天闷热,看戏一身汗,如同洗澡;冬天,戏园子爖了两个大火炉,也暖和不到哪里去,戏园子跑风漏气,也感觉不到什么温度,倒是时不时闻到煤烟味儿。没有电灯,戏台上三盏汽灯,贼亮,这也不影响看戏的心情。看戏心情自然好,但回家的路可真的波澜起伏。夏天,回家十点多,老官道,崎岖不平,弯弯曲曲,深深浅浅,散了戏,十点多了,踉跄着到家已经半夜。遇上刮风阴雨天,刘全福没少被风灌挨雨淋,淋个落汤鸡不说,深一脚浅一脚弄个满身泥,没少被数落成“泥猴子”。冬天更不用说,黑灯瞎火,顶风冒雪就为看一场戏。
一次,听说城里戏园子来了京剧,赶上晚饭没做好,饿着肚子就走。兴冲冲赶到了城里,一掏兜要买票,一摸没有;又摸,还没有;摸了半天,手指头从破窟窿钻出来,真没有。兜破了个洞,那几个攒了好长时间的一分二分五分的钢镚溜走了。无奈,开戏后围着戏园子转,在能听到声音的地方,站半天:嘴里还跟着敲“齐不隆冬呛”“仓才仓才仓”锣鼓点。就是听唱的时候,一句半句勾得心痒难耐,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扇自己的脸。天冷啊,转圈带着跺脚搓手捂耳朵,就为看戏,舍不得离开,大老远来了,听几句也是好的,回去岂不是更吃亏?还真别说,那时演员基本功真好,没有麦克风,没有喇叭,嗓子好得声透门窗,让全福听个七七八八。直到快散场时,戏园子打开大门,赶紧钻进去看个戏屁股过瘾。不过,刘全福习惯了。习惯就做得到坦然:说他是戏傻子,他认了;说他是戏疯子,他也接受了。别人说啥不重要,其中乐处自己清楚就行了。
本村就有喜欢戏剧而拉胡琴的王二虎,祖父就在戏班子拉过琴,因为伤病辞了回家。王二虎跟着爷爷学得一手拉胡琴手艺。在支前时,推着小车背着胡琴,歇下来就拉上一段,很受民工欢迎。部队领导一看,人才呀,部队需要呀,就商量让他加入战地文工团,活跃气氛,鼓舞士气。打到了长江,北方民工基本回家了,二虎犹豫着说,父母不在了,爷爷年岁大,想回家给爷爷养老送终。就这样,王二虎带着奖状回家了。
当得知刘全福是个戏傻子,专门去听,认为唱得不赖,有意思,就觉得遇到知音,二人遂成为至交。那会儿,正是全福受村里人们严重打击的时候,有了一个知音,还不兴奋异常?俩人没事就凑在一起,一个唱,一个伴奏。刘全福从二虎这儿学到很多戏曲知识,也吵了不少架。
刘全福唱西皮流水,王二虎眯着眼说:“不对!”
全福脖颈一拧:“咋不对?我对着戏匣子学的。”
二虎笑道:“戏匣子?你有,我也有。你唱的我坐在城楼观山景……应该这样起,这样收……”王二虎是个见过世面的,也有传承,但就是茶壶里煮饺子,独独唱不出来,能听出问题,指出来,全福不服气,俩人就争论。那围观得不少人,不知道懂不懂就乱参谋。惹得众人百雀争鸣,形成两派,有的说二虎说得在理,应该那样唱;有的说全福唱得很好,有板有眼,就该这样唱……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乱成一锅粥,把全福的心情弄坏了。
全福皱着眉头用戏腔叹道:“罢、罢、罢,好端端的,搞得一团糟。不唱了,走了呀啊,省得伤了和气。”拍屁股走人。
二虎心里忐忑不安:觉得自己扫了全福的兴致,很不落意。次日就提着一瓶酒上门道歉。全福媳妇雪梅见了忙说“全福,王大哥来了。”
全福躺在炕上搂着孩子正哼哼京戏呢,忙起来说:“坐,快坐。”让到八仙桌前看到酒说:“还拿酒,怕我这没酒?真是!”
二虎忙说:“不是,这是山西当兵的弟弟过年带回来的,你看,杏花村出的老白汾。舍不得喝,就咱俩,尝尝。”
于是二人一左一右坐下,全福媳妇雪梅炒了花生米还有韭菜鸡蛋,俩人打开酒,品尝着:“这酒真香,还拉粘丝呢!好酒。”
酒过三巡,二虎用手擦了一把嘴说:“全福,那天俺不是故意的,听你唱戏,觉得不对劲,就忍不住说。可让俺唱,还真唱不出来。所以请老弟谅解……”
全福忙接过话头说:“说嘛哩?说实话,俺就是野路子,爹娘就呵斥我瞎呵咧。你说得对,你比我懂,早该向你请教,省得丢人现眼。”
“请教说不上。不过,俺爷爷懂得多,有工夫你去找他讨教可能有帮助。说实话,京韵京腔还真有的学。什么西皮二黄,什么流水快板,什么快二六,反二黄导板……哎呀,深了去了。喜欢戏剧人家说是玩票,真正的票友,那可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跟着戏班子一招一式认真学,才学个皮毛。甭说咱们了。”
“哥,啥也不说了,俺哪懂戏?更不是票友,最多算个戏曲爱好者。老哥你会拉琴,俺唱起来就不会瞎眉糊眼没调调了。以后咱俩帮衬着,肯定会提高。”
“老弟这么看得起俺,俺就当仁不让了。说句酒话,咱俩一个拉一个唱,算得上珠联璧合吧,哈哈……”
全福也忍不住大笑:“哈哈,珠联璧合,就咱俩这样的,笑死俺了。对啦,夜里个你说俺唱得不对,回来躺在炕上就琢磨,还真的是你说得有道理,老哥你可好好给俺说道说道。”
于是二虎就将京剧唱功上的一些知识还有技巧,给全福说了起来。一边说一边哼哼着调门,刘全福听了跟小鸡吃米一样不住点头,轻声哼哼着一拍大腿:“还是你对!就听你的。”二人推杯换盏,喝个痛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