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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榕树下 戏迷父子(小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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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迷父子(小说)【上】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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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2 15:2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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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刘春 于 2023-12-2 15:39 编辑

戏迷父子(小说)【上】

1

刘全福是我刘家远枝的一个大爷,打年轻时就喜欢戏剧,尤对京剧最爱,直喜欢到骨子里。只要听见京胡拉响,精神为之一振,循声而去,非要听完才走。若要听见连本大戏,则不吃不喝,如醉如痴,人见之以为刘全福是傻子。不但如此,刘全福还要跃跃欲试,嗓子眼发痒,一定哼哼出声,摇头晃脑,咿咿呀呀,人见了,以为更傻。后来“戏傻子”的绰号不胫而走。
   刘全福再发戏疯时,正在十字街头,就有人告知其父母。父亲嫌丢人,上去死拉硬拽令其回家。其实,全福唱戏是痴迷,其他方面很正常,但一个戏傻子的名声,掩盖了其他所有正常,让人听了以为他傻,只会唱戏。其实不然,他可是村里民兵连的一个排长,第一次打靶,五发子弹,打了45环,还受到了表扬。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京剧名家在大都市都为人追捧,怎能到得乡下?还没有电视,也只有在戏匣子里听听选段。刘全福嗓子粗壮,爱唱老生,也喜唱老旦,却独爱梅兰芳。是因其为名旦之首?还是人家扮相俊美?抑或是梅派唱腔独特?反正刘全福发狠说,要是梅兰芳来这儿唱戏,十块钱一张票也看。听此言,堪比今日追星一族。须知,那时候农民辛辛苦苦干一年,才分得几十元多不过几百元,十块可是一个月也花不完啊。有人打趣说:戏傻子,真舍得花?刘全福脖颈一挺:真的!看戏不花干嘛花!还真是,刘全福看戏很奢华!
   刘全福喜唱戏爱唱戏,可有历史啦。十五六岁扛长工时,就在一个大地主家扛活。那家地主也是戏迷,家里有地,县城还有买卖。富人玩,有个性。人家赶着马车,拉着一家子,去城里看戏,对心仪的角儿,就往台上扔大洋。
   刘全福的雇主就是戏迷,扔大洋不知多少。地主的母亲也是戏迷,年岁大了,去城里不方便,就令人找戏班子在家唱堂会。隔三差五来唱,竟形成了规矩:凡年节生日都要唱,不年不节想听了也要请戏班子,还不是唱折子或者清唱,要连本的,全须全尾,才有意思,省得睡觉睡不着惦记。你想,要唱全本,三天也唱不完,那就连着唱。人家戏班都唱腻了,看戏的还巴巴着等着听过瘾呢。
   地主家几十口子,光生日好几十个,一年下来多少场?人多,堂会不在内宅,就在外宅大院子里,戏台搭成固定的,不拆。还允许长工在外围站着观看,就是图个热闹。刘全福从此喜欢上戏剧。他可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打骨子里喜欢。刘全福没有读过书,却记性好。有的戏看上一两遍,基本记住了道白戏词,也能哼哼了,背着人由哼哼开始到小声唱,然后到大声唱,由小心到放开,有时还到了忘我地步,虽然不专业,跑调,但自娱自乐却是谁也不能比。
   解放后,十七岁的刘全福家分了房子分了地,又过几年,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早结了婚有了孩子,一样也没拉下。孩子是个男孩,九月生,就取名刘建国,就是纪念新中国成立六周年。种着十几亩地,养着一头驴,庄稼日子过起来了。当然,喜欢的戏曲也没落下。除了下地干活,平时就在家里或坐在院子里,或躺在被窝卷上,要么哼哼唧唧,要么一出声就是“哇呀呀”,吓得吃奶的孩子哇哇大哭。
   媳妇雪梅不干,就去公公婆婆那里告状。公公婆婆当然要说公道话,向着儿媳妇,数落刘全福:你瞎呵咧,寒碜人。把孩子吓着了可咋办?再呵咧,去村北河堤上,愿意怎么喊叫随你,别在家里瞎胡“呵呵咧咧”,说着抱起孙子亲个不停。刘全福想抱儿子,被母亲“去去去,呵咧你的京戏去,别带坏了孩子。”直接轰走。
   打这以后,刘全福只要嗓子一痒,就往村北跑,边跑边喊。知道的说他馋戏了,不知道的以为戏傻子是不是疯了?那时候,看戏还要到二十几里的城里去,也没有班车,更没有自行车,就靠十一号——两条腿。戏园子经常有各地戏剧演出,什么京剧、评剧、梆子、丝弦、坠子、老调等。白天,老百姓都在忙地里的活,所以,戏园子一般都是晚上开戏。晚上七点多八点,演两个来小时。那时候群众文化娱乐活动,很简单,电影,戏剧,评书,
   没得选。只要有戏,刘全福一定要去。兜里只要有几毛钱,肯定花在戏园子里。戏园子不大,就装几百人,一排排长条木凳,栽在地下,上面用红漆写着座位号。看戏时挨挨挤挤,倒也不误听看。
   夏天闷热,看戏一身汗,如同洗澡;冬天,戏园子爖了两个大火炉,也暖和不到哪里去,戏园子跑风漏气,也感觉不到什么温度,倒是时不时闻到煤烟味儿。没有电灯,戏台上三盏汽灯,贼亮,这也不影响看戏的心情。看戏心情自然好,但回家的路可真的波澜起伏。夏天,回家十点多,老官道,崎岖不平,弯弯曲曲,深深浅浅,散了戏,十点多了,踉跄着到家已经半夜。遇上刮风阴雨天,刘全福没少被风灌挨雨淋,淋个落汤鸡不说,深一脚浅一脚弄个满身泥,没少被数落成“泥猴子”。冬天更不用说,黑灯瞎火,顶风冒雪就为看一场戏。
   一次,听说城里戏园子来了京剧,赶上晚饭没做好,饿着肚子就走。兴冲冲赶到了城里,一掏兜要买票,一摸没有;又摸,还没有;摸了半天,手指头从破窟窿钻出来,真没有。兜破了个洞,那几个攒了好长时间的一分二分五分的钢镚溜走了。无奈,开戏后围着戏园子转,在能听到声音的地方,站半天:嘴里还跟着敲“齐不隆冬呛”“仓才仓才仓”锣鼓点。就是听唱的时候,一句半句勾得心痒难耐,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扇自己的脸。天冷啊,转圈带着跺脚搓手捂耳朵,就为看戏,舍不得离开,大老远来了,听几句也是好的,回去岂不是更吃亏?还真别说,那时演员基本功真好,没有麦克风,没有喇叭,嗓子好得声透门窗,让全福听个七七八八。直到快散场时,戏园子打开大门,赶紧钻进去看个戏屁股过瘾。不过,刘全福习惯了。习惯就做得到坦然:说他是戏傻子,他认了;说他是戏疯子,他也接受了。别人说啥不重要,其中乐处自己清楚就行了。
   本村就有喜欢戏剧而拉胡琴的王二虎,祖父就在戏班子拉过琴,因为伤病辞了回家。王二虎跟着爷爷学得一手拉胡琴手艺。在支前时,推着小车背着胡琴,歇下来就拉上一段,很受民工欢迎。部队领导一看,人才呀,部队需要呀,就商量让他加入战地文工团,活跃气氛,鼓舞士气。打到了长江,北方民工基本回家了,二虎犹豫着说,父母不在了,爷爷年岁大,想回家给爷爷养老送终。就这样,王二虎带着奖状回家了。
   当得知刘全福是个戏傻子,专门去听,认为唱得不赖,有意思,就觉得遇到知音,二人遂成为至交。那会儿,正是全福受村里人们严重打击的时候,有了一个知音,还不兴奋异常?俩人没事就凑在一起,一个唱,一个伴奏。刘全福从二虎这儿学到很多戏曲知识,也吵了不少架。
   刘全福唱西皮流水,王二虎眯着眼说:“不对!”
   全福脖颈一拧:“咋不对?我对着戏匣子学的。”
   二虎笑道:“戏匣子?你有,我也有。你唱的我坐在城楼观山景……应该这样起,这样收……”王二虎是个见过世面的,也有传承,但就是茶壶里煮饺子,独独唱不出来,能听出问题,指出来,全福不服气,俩人就争论。那围观得不少人,不知道懂不懂就乱参谋。惹得众人百雀争鸣,形成两派,有的说二虎说得在理,应该那样唱;有的说全福唱得很好,有板有眼,就该这样唱……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乱成一锅粥,把全福的心情弄坏了。
   全福皱着眉头用戏腔叹道:“罢、罢、罢,好端端的,搞得一团糟。不唱了,走了呀啊,省得伤了和气。”拍屁股走人。
   二虎心里忐忑不安:觉得自己扫了全福的兴致,很不落意。次日就提着一瓶酒上门道歉。全福媳妇雪梅见了忙说“全福,王大哥来了。”
   全福躺在炕上搂着孩子正哼哼京戏呢,忙起来说:“坐,快坐。”让到八仙桌前看到酒说:“还拿酒,怕我这没酒?真是!”
   二虎忙说:“不是,这是山西当兵的弟弟过年带回来的,你看,杏花村出的老白汾。舍不得喝,就咱俩,尝尝。”
   于是二人一左一右坐下,全福媳妇雪梅炒了花生米还有韭菜鸡蛋,俩人打开酒,品尝着:“这酒真香,还拉粘丝呢!好酒。”
   酒过三巡,二虎用手擦了一把嘴说:“全福,那天俺不是故意的,听你唱戏,觉得不对劲,就忍不住说。可让俺唱,还真唱不出来。所以请老弟谅解……”
   全福忙接过话头说:“说嘛哩?说实话,俺就是野路子,爹娘就呵斥我瞎呵咧。你说得对,你比我懂,早该向你请教,省得丢人现眼。”
   “请教说不上。不过,俺爷爷懂得多,有工夫你去找他讨教可能有帮助。说实话,京韵京腔还真有的学。什么西皮二黄,什么流水快板,什么快二六,反二黄导板……哎呀,深了去了。喜欢戏剧人家说是玩票,真正的票友,那可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跟着戏班子一招一式认真学,才学个皮毛。甭说咱们了。”
   “哥,啥也不说了,俺哪懂戏?更不是票友,最多算个戏曲爱好者。老哥你会拉琴,俺唱起来就不会瞎眉糊眼没调调了。以后咱俩帮衬着,肯定会提高。”
   “老弟这么看得起俺,俺就当仁不让了。说句酒话,咱俩一个拉一个唱,算得上珠联璧合吧,哈哈……”
   全福也忍不住大笑:“哈哈,珠联璧合,就咱俩这样的,笑死俺了。对啦,夜里个你说俺唱得不对,回来躺在炕上就琢磨,还真的是你说得有道理,老哥你可好好给俺说道说道。”
   于是二虎就将京剧唱功上的一些知识还有技巧,给全福说了起来。一边说一边哼哼着调门,刘全福听了跟小鸡吃米一样不住点头,轻声哼哼着一拍大腿:“还是你对!就听你的。”二人推杯换盏,喝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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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3-12-2 15:24 |只看该作者

2

      解放后的农村,其实很热闹的。从互助组到初级社、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村民被逐步组织起来,开始了有组织的生产活动。新社会,新思想,人们干劲很足。村里建立俱乐部,晚上办识字班扫盲,成立宣传队,吹拉弹唱一样俱全。还组织成立了一个小型村剧团,行头什么的,从一家地主家收了一些,演出时有什么用什么。比如化妆,黑就是研磨的墨汁,白就是白面粉。红就用写对联的红纸。反正就是凑合。刘全福就是剧团一员。有时演主角,有时演配角,有时跑龙套,更多的时候,一场戏要演好几个角色,反正在后台不断换衣服,扑粉换脸谱。
   唱旦角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寡妇,叫郄翠改。这个姓很少见,不是本人纠正,百分之百会被读成希望的“希”。丈夫三年前急病而亡,留下一子一女。还有一个寡妇婆婆。所以人们用一句歇后语说她家“婆媳俩守寡,没有公(功)夫。”人们说他家坟地不好,也有人说他家房屋有事。
   翠改模样中流,但身条好,嗓子好,是从外县娶来的,会唱很多地方小戏。据说那个县基本都是盐碱地,经常闹水旱灾,收成不好。很多人农闲就搭伴讨生活,嗓子好的,就参加草台班子,到处卖唱,只要管吃给点钱就干。庙会、开张、满月、红白事,郄翠改一开唱,嗓子赛百灵。
   县里剧团想收她,一政审,她父亲当过国军,虽然后来跟着起义了,但毕竟不清不楚,后来当演员的事就黄了。郄翠改背地里哭过几鼻子,就放下了,该咋还咋。跟着戏班子到了这边,让我村一个小青年方领群看上了,跟着转了好几个村,说好话,托人说家里有房子,有车子,有粮食,还有点余钱……郄翠改确实觉得这边人好,地好,庄稼好,吃得不赖,一横心,嫁了。
   走南闯北的习惯了,猛不丁憋在家里,行走在一个村里,心里总是闷得慌。在家里闲着哼哼几声,干农活就不敢放肆。有了孩子,就唱戏哄孩子,左邻右舍听了说好听。郄翠改说,哎呀,我是瞎唱,哪好听啊。心里很得意。打那儿起,好多差不多岁数的妇女抱着孩子串门,听她唱,也学着唱。俱乐部成立后,郄翠改可有了用武之地,在俱乐部很活跃,口中经常挂着的是新评戏《刘巧儿》“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那嗓子,那声音,啧啧,哼出来就迷倒很多男人,更别说唱了。“这一回儿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这不是表白么?一些光棍就惦记上了,也有痞子二流子夜晚踹门的,不过,郄翠改眼光很高,不会轻易推销自己出门的。
   俱乐部就是排练评剧《刘巧儿》,郄翠改就演主角巧儿,本就是女主的戏份,唱念特别多,颇显功力。刘全福呢,虽不算英武,可也是挺拔强壮,再加上天天唱京剧,嗓门没什么可说的,有了用武之地,那还不积极向上?安排他扮演柱儿跑不了的,脸上涂抹白粉红色,眉毛用毛笔画过,扮相也很俊。
   评剧男角本就是唱京剧的,所以,这下子倒是歪打正着。不过男主并没有多少唱词,也只有在后半部才有几段唱,所以,刘全福倒是很轻松。戏词儿背得滚瓜烂熟。服装道具因陋就简,能自己找的,就按要求在家里找,能代替的就找东西代替,实在不行就自己制作。反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练了一个月,基本上能上台了。
   在底下对台词还不觉什么,正式排练,可就见真章了。尤其是男女主角的眼神,对着了像过电,刘全福倒没什么,按照要求演戏,也不敢有其他想法。而郄翠改就不一样了,守寡两年多了,心里的渴望压抑着如同火山要喷发,眼里冒火。
本就喜欢戏曲,又遇到爱好者,心里就喜欢,加上全福唱得好,扮相好,心里不由得先入为主,知音难遇,由心里产生了好感。台上冷不丁与刘全福眼神一对,心里就突突直跳。尤其是当听到刘全福唱到:“十五的月亮圆又圆,我和巧儿是连根的草长一片。胳膊拽来拆不散,……”时,郄翠改完全就沉入戏中,以为刘全福就是柱儿,自己就是巧儿了。
   接下来唱得更加动情,当唱到裁判员错判后,俩人对唱,一个唱:“难道就甘心不团圆?这可怎么办,无情云雾把你我隔在两边。”一个唱:“铁炼成钢砸不断,想拆散你和我难上加难,自主的婚姻总归要实现,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团圆。”不但对上眼,还有身体接触,郄翠改那种柔情蜜意竟然全都演绎出来了。
   俱乐部观看的人都感动了,那些跑龙套的演员都忘记在台上,全歪着脑袋看着这俩人。正式演出时,全村的人也都看呆了:这翠改玩真的了,弄假成真吗?后来去公社、县里汇演,更是轰动,得了奖,还去了地区汇报演出。这下子可出了名,不但唱出了村,迈到县里,还走向县外,可为村大队、公社、县和地区争了光添了彩。奖项拿了一大堆,还得到一千元的奖金。这一折腾多半年,吃喝拉撒睡,全在外面,等到回来,快过年了,俱乐部的人们还沉浸在兴奋之中。从这以后,村里就传出风言风语,说刘全福和郄翠改搞上了。
   刘全福回到家,把奖状递给媳妇雪梅,雪梅耷拉着脸,不接,买的点心糖块也拨拉掉在地上,拽起孩子扭头就往里屋走。
   刘全福急眼了:“干嘛呀,一个好脸也不给,俺怎么家里啦,这是。”
   母亲过来,指着全福咬着牙说:“你个兔崽子,唱戏唱傻了,怨不得人们喊你傻子疯子。家里有这么好的媳妇,怎么还在外边找一个?你对得起谁呀?”
   全福懵了:“这哪跟哪呀?我啥也没干,怎么找外边人?谁呀?”
   一听这话,坐在炕上阴沉着脸的爹就低头脱左脚的鞋,母亲一看苗头不对,抄起炕上的笤帚疙瘩照着全福屁股上就是一下子,全福哎呀一声,赶忙往屋外跑,掀门帘门槛还给绊了一下。“谁呀?你还打哑声。全村人都知道,就你装傻。装傻给我看,还是给你媳妇看?对着孩子,先不说你,打你这个王八羔子!”
   母亲追出院子。到了影壁前,才低声说:“小子,在外边跟那个寡妇咋回事?说清楚?你不说清楚,你爹也不饶你。说吧。”
   刘全福这才恍然,忙要解释,母亲忙说:“小点声,看着俺,听听你说的是真是假。”
   刘全福小声说:“娘,根本没有那回事。是人们瞎嚷嚷,我没当回事。唱戏就是唱戏,还能来真的?俺不是那样的人。”
   母亲不干,低声说:“你说没有就没有?谁信?俺信,你爹信,你媳妇不信。过了年,不去俱乐部了行不,利索点说。”
   “这个,娘,俺说不去,行吗?支书队长也不干哪。俺保证不会干那丑事,娘信不信俺?”母亲看着儿子,盯着儿子的眼睛,好一会儿说:“好,俺信你。咱老刘家就没有出过这样的丑事。以为戏傻子戏疯子也走桃花运?别想那好事。对啦,以后你就别演那个柱儿栓儿了,自家偷着呵咧呵咧就算了,还闹出这样的事,俺还真服了你。”说着,用笤帚疙瘩拍拍全福的屁股:“记着,说话算话。去,给你媳妇说说话去。”全福这才撩起门帘进屋。
   全福爹也出门,见老伴站在院子里发愣。就说:“怎么还在这儿,不去屋里?”“俺是看咱孩子受委屈了。”
   “委屈?他有什么委屈?一天天没有正事,就知道胡咧咧。你说,唱那个顶吃还是顶穿?唱来唱去,还唱出丑事来了,叫我咋上街?脸都丢尽了。”
   “他爹,别这么糟践孩子。孩子好唱怎么啦?总比喝酒发疯赌博成瘾好得多吧?咋干那个没人说,咱孩子唱戏就有人说?再者说,咱孩子不是那样的人。俺信他。再说,胡咧咧也能挣工分呢。”
   “你信他?可村里人不信。”
   “啊,他们胡乱猜疑,造谣生事,给咱孩子抹黑,你就生气,你就信啦?”
   “不是我就信啦。俺不信,能挡住人家不信啦?我看,就不让他去俱乐部。我去找支书。”
   “哎,你这老家伙,听风就是雨。你也知道,咱孩子就好这一口,本来人家就说他傻,疯,你就以为他傻他疯?咱孩子就是戏迷,跟抽烟喝酒一样,有瘾。俺看这不是毛病。他爹,你别去找支书。孩子在俱乐部多好,还多挣工分呢。不过,不让他唱男欢女爱的戏就是。”爹不吭声了。在院子里呆了会,就朝街上去了。里屋,听见孩子的笑声:“爹,糖真甜,你舔舔。娘,你也舔……”一场小风波在家里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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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2 15:26 |只看该作者

3
    初五开工。农活不多。晚上,俱乐部还是很热闹。村里出了名,俱乐部红了,人们都高兴。《刘巧儿》成了村里的压厢戏,比得周围村灰溜溜的。支书村长都有点趾高气扬的样子,去公社开会,也觉得脸上放光。搞好文化活动,不但能娱乐,还能促进生产劳动,何乐而不为?支书村长很支持。再说花钱不多,人们的心气激发起来了,干活劲头足。
   大田里干活,经常听见此起彼伏的歌声戏声,还比赛呢。晚上在俱乐部,刘全福有点沉默。王二虎走进来打趣说:“全福,怎么了,想谁呢?”
   “干嘛呀,你也逗我。咱们在外面这么多日子,都住在一块,俺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
   “开玩笑,开玩笑。说实话,我倒是可以替你说几句,但是有些事尤其是这种事,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越火上加油,干脆我就不说了。反正心里没鬼,咱就坦坦荡荡。你说是这样不?”“对着哩。反正我脚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去他妈的谣言。怎么,唱一段解解闷?”
   王二虎取出京胡,坐到凳子上,顺手来回拉了几下说:“就是,不能让谣言毁了咱的爱好吧?来个解气的,怎么着,唱一段空城计?”“好,我清清嗓子……啊,啊,哦,哦,好了开始……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料定了汉家业鼎足三分。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交保定乾坤……”还没唱完,就听到一阵叫好声。刘全福唱得入神,竟没有发现四周围了好多人。连忙抱拳冲大家拱拱手,继续唱:“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诸葛亮怎比得前辈的先生。闲无事在敌楼亮一亮琴音,呃——哈哈哈,我面前缺少一个知音的人。”众人又是叫好不停。
   王二虎摇头晃脑全身发力,拉得带劲,那琴弓拉得出神入化,左手上下挪移,手指翻飞,若蜻蜓点水,翩翩起舞。刘全福感情发泄,这一阵子的郁闷委屈似乎不吐不快,却又有些想通了心底坦然:“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命人去打听,打听的司马带兵往西行。一来是马谡无谋少学问,二来是将帅不和,失守我的街亭。你连得我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你又夺我的西城。我诸葛在城楼把驾等,等候你司马到此,咱们谈、谈、谈谈心。进得城来无别敬,我只有羊羔美酒,美酒羊羔,犒赏你的三军。左右琴童人两个,我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你休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楼,司马你听我抚琴。”这一段颇见功力,但是刘全福却唱出了诸葛亮镇定、坦然、狡黠、幽默的味道。
   王二虎用力拉琴,竟然出了汗,喘口气说:“全福,今天你还真唱出了真髓。不过,这西皮声调还是有点不对,可能是咱们的乡音与京腔不太适应的缘故,多练练就好了。”
   刘全福抬起胳膊正要擦汗,一块香喷喷的羊肚毛巾递到手中。刘全福一愣,扭头一看,原来是郄翠改。有心不接,却不由自主鬼使神差接了,擦了,然后又送回了。
   众人看得呆了,正酝酿怎么起哄呢,王二虎接过来,咳嗽一声说:“诶,翠改,怎么不给我用呀?”
   翠改说:“等我涮一把给你用。”
   “不用,不用那么麻烦,就这样挺好。”说着伸出手。
   翠改无奈,只得递给他。周围的人中,有打光棍的小伙子,忍不住起哄:“诶,诶,香不香?”
   王二虎故意在鼻子上使劲闻了闻,然后擦着脸说:“真的,熏得我快晕了。”周围一片大笑。翠改脸刷红了,像一块红缎子。
   全福的脸也红了,不过那是深色的黑红,不摸脸的热度,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也能觉察出来,翠改心里喜欢上了全福,是因为戏剧还是因为其它?全福嗓子那个壮,拨人心弦呢。爱屋及乌,因为爱唱戏,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全不管全福有媳妇有孩子。
   全福可没往那方面想。那么接毛巾是出于什么心理?王二虎看看全福,又斜么着瞄了翠改一眼,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女人,把全福害得不轻。二虎不觉得全福看上翠改了,估计翠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全福接毛巾,纯属于礼貌,不接让翠改尴尬,伤了人家一片好意。但这已经造成误会了。
   正月里,排了两出京剧清唱,主要是刘全福的《空城计》,还有郄翠改的《苏三起解》。其他人有合唱,有快板,还有独唱,元宵节前在村里演了几场。人们看戏,听唱,也看人:看翠改。女人看,说真骚。男人看,说真妖。人家在台上那表情,那身段,那唱腔,让人心里忍不住酥噜酥噜发麻。就翠改唱的“苏三离了洪洞县”,学的是梅兰芳流水板,大家听了心醉,全福听了以为梅兰芳现场表演,心里悠悠一动,看翠改的目光就不一样了。心想:这小娘儿们,吃的喝的都什么呀,白天一样干农活,晚上还要操持家务,多累呀,怎么会这么多?学得这么像?嗓子还这么好?要是与她是一家,你唱我和,比翼齐飞……俺这他妈想得什么呀,胡思乱想,不许想。回头看看没人注意,怦怦跳的小心脏才慢慢平息。
   村上人看戏,图热闹乐呵的居多,但是也有些懂戏的可不好糊弄。俗话说:“不会看戏的看热闹,会看戏得看门道。”这个门道,显然不是全福辈能够理解深入的,可村里的庄稼人也有讲究的,就是评点,对全福、翠改的一招一式,抬腿动步,举手投足,都有自己的见解。比如,是不是字正腔圆?是不是入韵入调?是不是眼到手到?是不是把要戏里的人物性格和情感演出来了?看着,听着,凭感觉体悟,据所想品评……议论不说是纷纷吧,但不老少;也有腹诽,算不上多,像是嫉妒。
   村里人看戏,不是太挑剔,而是对全福期望值很高。刘全福有听到的,也有听不到的,全不在意。唱戏图的不过是个喜欢,本是农民,也没想当戏子,挑那个刺,关自己何用?能改过就改,改不过就那样,爱看不看,爱听不听。嘁!
   全福回家,已经十一点多了。雪梅带着孩子也去俱乐部看演出,孩子先是去爹换装的屋里看热闹,后跟着娘听着戏打瞌睡,雪梅就先背着孩子回家了。全福到家,关闭大门,见爹娘屋子里还亮着灯,娘在纺线,纺车嗡嗡响。就问候一句:“娘早些睡吧,别累着。”娘答应一声说:“好,还有一根穗子,续完了就睡。你呵咧半天,也早点睡。”全福诶了一声,进屋,栓门。点亮煤油灯,从水缸里舀一瓢水倒进脸盆,打算洗把脸,双手放在水里,刚要洗脸,就想起那块香喷喷的羊肚毛巾,还有那淡淡的香味。闻闻手心手背,摇摇头,呼啦呼啦洗了脸,胡乱擦了。脱衣服钻被窝吹灯睡觉。雪梅迷瞪着说了一句“才回来呀。”翻过身,胳膊搭在全福腰上。全福心一颤,家,媳妇,孩子,父母一起在脑子里转着,忽地清醒过来,自忖不能乱来,老刘家名誉要紧。遂紧紧抱住雪梅喃喃说,雪梅,有你真好。雪梅清醒了许多,贴近全福说:“有事小声说,别吓醒孩子,没事就睡觉。”全福不再说话,就这样,一夜也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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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3-12-2 15:29 |只看该作者

4

        说着话,春天悄悄来了。桃花梨花杏花开了。全福在麦子地浇返青水,麦地里,几个妇女扬化肥,一袋子化肥,两个妇女要抬到地中央,累得气喘吁吁。就看见全福正改畦,就喊:“全福,帮帮忙。”
   全福把水引到麦畦里,抬头应了,铁锨顺手插在地上,大步穿过麦垄,看到妇女里有翠改。忙转移目光说:“放到哪里?”
   翠改说:“就放你改畦的前面点就好。我们扬到哪里,你就浇到哪里。”
   全福本就被这声音迷倒,忙拽着化肥用力一挺,背起来,跨过麦地:“放这里行不?”
   翠改等几个妇女说:“行了行了,就那里最好。”
   全福把化肥放到地上,拍拍手,走几步把铁锨握住。翠改等走过来说:“还是男人力气大。你看你,大气不喘,比唱戏还轻松呢。”
   全福说:“这算嘛呀,才多少斤?麻袋不到二百斤,我自家也能背起,还能上房呢。”
   几个妇女一声惊呼:“真的假的?”
   全福嘿嘿一笑,不再说话。翠改热烈的目光盯着全福好一会儿,旁边一个妇女说:“翠改,怎么出神了?”
   翠改忙拿起簸箕装化肥,心里怦怦跳个不停。不知怎么,翠改心里装着全福,脑子里想的都是全福,连晚上做梦,就梦到了几次。梦醒之后,心乱跳,就出汗。难道这就是爱?可人家有媳妇,有孩子,自己这样,不是破坏人家的家庭吗?坐在炕上,看着两个没爹的孩子,心里就痛,命苦,心里更苦,只能在戏中寻找慰藉。有时就打自己的头,好让自家断了这个念头,忘记全福的身影。可是越这样,越痛苦。被子蒙住头,作无声抽泣。麦田很大,距离很近。全福就在身边,一道垄沟,却如隔着天河。与唱戏不同,想表白几句,对着人不敢,不说,憋得难受。心里念了一句道白:苦……哇……手里的化肥扬出去,如天女散花,将心里的苦闷也想扬散开来。全福可没有这么多想法。只是看到翠改有点不好意思,帮忙做点事,觉得好像做了点补偿似的,心里舒服。‘
刘全福与王二虎“珠联璧合”,闲时就凑在一起,拉拉唱唱,先后学了《斩马谡》《失街亭》《四郎探母》等唱段。小建国六七岁了,那会也没有幼儿园,平时在家跟着爷爷奶奶,晚上就跟在全福屁股后面,颠颠撒欢。看到二虎叫伯伯。二虎就拿出自己孩子的连环画让小建国看。小建国看书好像不太上心,眼睛盯着画册,耳朵支楞着听爹唱。似乎是有遗传基因,忽然扔了小人书,跟着爹的节奏,小嘴里也能随着京胡唱几句,腔调拿捏,恰到好处,韵味十足。
   把二虎惊得瞪大眼睛连连夸赞:“小小年纪,就能唱成这样,难得难得。说不定能有所成就。”
   全福嘿嘿一乐:“他?小屁孩,能有嘛成就?”
   二虎瞥了全福一眼:“你这就不对了。我也不是相面算卦的,就看这孩子和戏曲有缘。谁也没教他,随口唱几句就有模有样了。以后准比你还强。”
   小建国看着爹说:“我也要唱戏,演杨宗保。”
   “吆喝?说你咳嗽还喘上了。”
   全福笑着说:“说说为嘛唱杨宗保?”
   小建国认真地说:“杨宗保有本事,比武招亲,找了个媳妇穆桂英,两口子并肩打仗。”二虎全福还没听完就笑得岔气。
   二虎指着小建国说:“你这个小建国。脑袋里装的嘛玩意?是你爹教得不?”
   小建国说:“不是,小人书里说的。”
   二虎看了全福一眼说:“你认字了,认多少字了?谁教的呀?”
   小建国说:“跟着娘学的,反正能看小人书。”
   二虎指着全福“啧啧”着嘴巴说:“你看你看,多聪明。没上学就认这么多字了,比你强。”
   全福腰一挺脸一板得意地说:“那是,得看是谁的儿子!”
   二虎又问:“还会什么戏?”
   小建国张口就说:“还会唱巧儿我。”
   二虎哈哈一笑:“巧儿我怎么啦?”
   “巧儿我自幼许配赵家……”童声稚气,嗓子稚嫩,有板有眼。
   二虎眼一瞪说:“这是跟谁学的?”
   “听翠改婶唱会的,回家听爹唱,就更会了。”
   “嘛时候学的?怎么我不知道?”
   “就是你们拍戏的时候。翠改婶还亲我来着。”二虎哈哈一笑:
   “亲你?亲哪儿?”
   小建国小手摸着脸蛋:“这儿,就这儿……”
   全福啪!在建国后脑勺捎了一个后秋:“以后不准让她亲……”
   小建国委屈着说“不许亲我,亲你呀?”二虎把持不住,弯着腰,捂着肚子,笑不出声,跪在地上,头顶地,眼泪哗哗如黄河之水顺着脸流下,打湿一片土。全福哭笑不得,有些气急败坏,顿时恼羞成怒,揪着小建国的耳朵,回家。自此,全福有意避开郄翠改,实行三不政策:不接触,不照面,实在没办法,就不说话。当然,领导安排二人一起演戏,台上台词对白不能避免。但下台来就形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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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2 15:31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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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民嘛,过日子就是下地干活,回家吃饭。小建国跟爷爷奶奶一起睡,奶奶睡得晚,纺线子。这两年,电通了,屋里点着一支十五瓦灯泡,可比煤油灯亮多了。全福先去爹娘屋里问安,看着小建国钻了被窝,才回屋。
   晚饭吃得晚,俱乐部快散伙了,又不会玩牌,心里觉得没劲。有心去找二虎唱几段,可心里憋屈,支书说了好几次,上级说不让唱了,就不要唱那个老戏了。要唱就唱新戏。新戏有嘛呀?巧儿都唱腻了,朝阳沟是豫剧,咱不会,别的现代戏听过没学过。嗨,没事,睡觉。
   “哎,早点睡,你又有了,别累着。”
   雪梅说:“都仨月了,累不着,你先睡吧,我把这只鞋底纳好就睡。建国的鞋都磨透底了。”说着,用力拉动绳子,使劲紧了紧,把针在额头头发上蹭了蹭,又纳了起来。
   全福睡不着,躺在被窝里,嘴里哼哼《铡美案》老旦唱一段。
   雪梅说:“我说,你没听见广播喇叭里说,老戏不好,不让唱了。”就是啊,报纸广播批判老戏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说没有工农兵。
   俱乐部自己编演一些快板对口词三句半,水平一般,人们不待见。演的没劲,看得也没劲,慢慢地,俱乐部人越来越少。随着自然灾害的到来,食堂清汤寡水,下地干活也是出工不出力,人们吃饭都吃不饱,俱乐部自然而然解散了。
   俱乐部不演,挡不住戏迷全福迷呀。一没事儿就与二虎一起偷着唱一回。
   二虎说:“今儿个唱点嘛?老旦你唱的不少,没听你唱过《打龙袍》,会不?来一段?”
   “会,就是唱不好,那要见功力的。我试试,凑合唱。拣难唱的试试,就唱龙车凤辇进皇城吧。”
   二虎说:“要说老旦,还真是李多奎唱得好。人家这句唱的,哎呀,一听就浑身上下发紧,起鸡皮疙瘩。怎么说呢,人家的声音就像传到了天上,那嗓子真不是一般人能唱出来的。”
   全福口中说“试试”便拉开架势,酝酿情绪,把唱词回忆一遍,“好啦,开始。——龙车凤辇进皇城,御街上来了我讨饭的人……”
   就算压低嗓子,爱热闹的村民还是来凑热闹。唱了《打龙袍》,又唱《四郎探母》:“一见娇儿泪满肠,点点珠泪洒下来……”
   全福唱得上劲,二虎拉得更带劲,俩人额头满是汗珠子,也顾不上擦。有人抱着夹看热闹说:“唱得真带劲,吃的嘛饭?这么大嗓?”
   全福眯着眼回了一句:“饱吹饿唱,知道不?越饿唱得越有劲,就忘记饿了。”
   “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呀你。饿着肚子还能唱饱不成?”
   “不信你试试。唱几句,一会儿就不饿了……”一拉长腔,忘乎所以。有人学他,开口就唱,奇怪,一收肚子,肚子还真的不闹饥荒了。
   转眼到了四清运动,村干部挨个过筛子,查四清四不清问题,有枣没枣打三杆,有丁点问题也要反复交代检查斗争。两年运动,村民对发生了什么事,有点不清不楚,光知道有干部多吃多占,存在四不清问题。工作组每天都组织学习,大喇叭震天价响。上工前半晌休息都要学习报纸。
   工作组人才济济,文武双全,能说会画,不但账目清理清楚,账单全部公布,还刷白墙壁,画《收租院》,一排墙画了一百多个人物,吸引大人孩子每天都来观赏。
   村干部人心惶惶,村民政治觉悟倒是提高很快,都开始关心国家公社和村里的事情。搞什么活动都很热情。村建立民兵连,民兵分组背着枪,每天巡逻。这一搞两年多。
   过了年就到三月,还没脱棉衣,三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发生地震,村里乱了套。有部分家里土坯房后山倒塌,幸亏本地盖房是四梁八柱,墙倒架子不倒,虽然弄得灰头土脸,但没有死人,但有砸着碰着的。
   刘全福是在梦中惊醒,听得房架子吱吱作响,还夹杂咚咚声响,以为有贼上房,大喊了几句,就没有动静了。叫醒雪梅,雪梅赶快穿好,用被子包住两岁的女儿,下炕出门,来到爹娘门口:“爹,娘,起来没有?”
   爹说:“地动(地震)了。没事,起来了。多少年没闹过了。”开门,爹和娘开门,拽着小建国出来,站在院子里。
   小建国打着哈欠,迷迷糊糊说:“奶奶,冷。”
   奶奶说:“全福,去,跑屋里把被子拿出来,裹住。”
   刘全福立刻钻进屋子,迅速扯出几床被子,交给父母,又跑到街上,抱回几捆秫秸,放到大槐树下,几个人铺上被子,用被子裹住身体坐在秫秸上。
   就听到街上有人喊:“民兵连集合!能出气的出来救人啊。”
   刘全福也是民兵一员,还是一个排长。忙对爹说:“爹,我去集合了。”就跑到街上,见影影绰绰好多人在街上站着。
   村干部都在,也有工作组的人,就听老支书分工:“民兵分组,亮子,你带一排去一二小队,查看损失,赶快救人。”
   亮子带着几个人走了。“全福,你来正好。你带二排去三四小队查看灾情,抓紧救人。”全福答应一声,带着几个人就走。
   有人说:“他可是戏傻子,他能行?”老支书回看一眼那人说:“谁说他傻?他比你精多了。”一阵嗤笑中,老支书又把剩下的三排和预备队做了分工,查看余下小队的灾情。
   刘全福带着人来到西头(西街),黑乎乎的看不清。全福也分成三组,每组三人,先迅速查清灾情和伤亡情况。地震造成电路中断,有几户点上了罩子灯(马灯),正在从屋里往外拾掇东西。
   刘全福吆喝着:“路叔,要帮忙不?”
   “不用啦,人没事,就是猪圈塌了,砸断猪腿。你们快去别人家看看去。”
   转了几家,没大事。忽然听到小孩哭声,几人忙过去,原来是寡妇郄翠改家。连个亮光也没有,刘全福跨过倒塌的墙头,进入院子,见奶奶揽着两个孩子,哥哥瞪着大眼睛不说话,小女儿好像受点伤,哭泣着。翠改正从屋里扯被子。屋子的后山墙秃噜了一大块,幸亏墙坯往外倒塌在街上,人没事。
   全福不说话不行了:“婶子,人没事吧?”
   郄翠改婆婆说:“人没大事,吓死人了。小妮擦破点皮,不要紧。黑灯瞎火的,这去哪待着?”
   刘全福说:“婶子,没事,这不我们都来了,你们先歇着。我们来。”吩咐大家从屋里把吃的喝的穿的盖的先抱出来,又从街上抱来秫秸,铺到院子中间,说:“先凑合着,天亮了再说。”
   翠改小声说:“谢谢你们。”郄翠改、刘全福又要进屋子拿东西,忽然又有余震,大地摇晃,人站不住。
   全福忙喊道:“坐下,坐下。”大家忙不迭坐在地上。只十几秒功夫,四处传来忽喇喇墙倒屋塌和人们惊叫的声音。两个孩子抱着奶奶一声不吭,连疼痛都忘记了。正在拾掇东西的郄翠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亏被旁边的刘全福揽了一下,用力过大,正巧贴在怀中。郄翠改脸发烧,感激地瞥了一眼,忙挣脱开。幸而天黑又是一刹那的事,没人看见。脸红不红就无所谓了。
   刘全福若无其事说:“先待在院里,千万不要进屋。天亮后村里会有安排。那,我们去看看其他家。”说着走了。郄翠改摸着发烫的脸,回味着刚才那一拥,一颗心怦怦直跳。
   天慢慢亮了。却是阴得厉害,看样子要变天了。虽然已是春天,却是冬的末尾。雨雪常有的事。地震再遇到下雨雪,这人住哪儿才好啊?上级下达指示让各村自救。老支书本已经犯了四不清错误,但职务所在,仍然指挥抗震救灾。按着晚上分工,去各家各户落实指示,一是不许进屋睡觉;二是搭建窝棚。凡是看到进屋的,一律轰出来,有能力的自己搭建窝棚,没能力的,让民兵帮助搭建。
   全福率领民兵,对负责的小队一户一户检查。对五保户、军烈属还有孤儿寡母的,重点帮助。
   到了翠改家,见翠改正扶着根木头发愣。刘全福吩咐道:“小青留下,其他人去帮助剩下的几家困难户,帮忙搭搭架子,把窝棚弄好。婶子和孩子们呢?”
   “家里没有糁子了,婆婆领着去推碾子了。”刘全福上前接过木头,看好地势,远离房屋,靠近树木,与小青一起,几根木头支起来,搭成马架,捆绑结实,竹竿木棍斜靠绑好,抱来秫秸,挡在外边三面。
   里面铺上麦秸,再铺上一领草苫,可以挤下三四人。拍拍手说:“好了。有没有塑料布?”
   郄翠改摇头。“那苫布总有吧?”
   “有一块,让老鼠咬了好几个洞。”
   “不要紧,苫布要苫在外面,挡风遮雨。破洞可以补一补。在哪?”郄翠改领着刘全福和小青去柴草房搬来苫布,展开,两人用力,把苫布遮在窝棚上面。“这一面可以用门帘挂上,总算是个窝啦。”
   翠改感激地说:“忙了半天,连口水都没喝,我去烧水。”忙去水瓮里舀水,一掀开瓮盖,只剩一个底,还有泥。
   翠改尴尬了说:“我去挑水。”
   全福说:“算啦,我去挑水,小青你去看看他们弄好没有?如果好啦就回家。”说着挑起水桶走了。不一会儿,挑回清亮亮两桶水,翠改已经刷了瓮。见全福挑水进家,一恍惚,心里有奇怪念头:这要是丈夫多好……忙迎上去,欲接过来,刘全福绕过,直接到水瓮边,不放扁担,左手提着水筲担在瓮沿上,倾倒,水哗哗进入瓮内;右手提一水筲担在水瓮沿上,又一倾哗哗倒入。担不离肩,扭身就走。
   又一会儿,刘全福又担来两桶水,走到水瓮旁,放下,将扁担竖起欲靠在墙上,一只手接过小声说:“我来,你累坏了吧?休息一下。”
   刘全福怔了一下说:“不累,我把水倒了。”说着要提水筲。谁知,放下扁担的郄翠改又抢先去提水筲,俩人的头抵在一起。刹那时间停止了,抬头互望,那么近,呼吸声都可闻。
   郄翠改眼睛含爱水,刘全福眼睛有慌意,忙躲开郄翠改目光说:“我,我该走了。”
   “我,我喜欢你,真的,别走,我真得好苦,待会儿说会话。”说着靠上去,抱住刘全福的腰。全福懵了,醉了,双手也不自觉地搂住翠改的腰肢,口中竟喃喃说“巧儿你……”“柱子哥……”郄翠改踮脚去亲全福,刘全福躲了一下,脸被亲着了。俩人搂抱着,麻雀也不忍打扰,扑棱一声全飞走了。
   就这扑棱一声,刘全福惊醒,涨红着脸松开手说:“不行,不能这样,我走了。”说着扭头就走,还不忘擦擦被郄翠改亲过的脸。郄翠改含着泪水,痛楚于心,张口不知道说什么,眼睁睁看着全福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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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2 15:3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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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全福强压下乱蹦的心,用力搓搓发烧的脸,看看四周,幸而没人。走到大街上,见人们忙着搭建窝棚,抱柴草,扛木头,忙得不可开交。就到老支书那里汇报了一下,然后回家。家里窝棚也被帮助搭建好了,雪梅已经把搭好的窝棚拾掇利落。刘全福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犯罪的感觉。不敢吭声。窝棚外面盖上塑料布,里边铺了麦秸,还铺上一领草苫,并铺上铺炕被子。

两个孩子在里面新鲜着呢,打滚玩闹。刘全福往里一瞥,一眼看到小建国,马上想起小建国说的“不让亲我,亲你呀?”闪开目光,脸上火辣辣的,似乎在发烧。这事闹的。她怎么非得看上我,这让我如何是好?头疼。不过,这女人还真不赖。身条好,嗓子好,那么温柔。要是偷着好,也不错……不行,不行,啪!自己不轻不重,拍了自己的脸一下。嘛呀,净想乱七八糟的,俺媳妇也很好啊,贤惠孝顺能干,街里邻居谁不夸?再说孩子都这么大了,俺,绝对不能在这上头出丑丢脸,不但让家里孩子看不起,还给祖宗丢人,以后不但自己还要连带着家庭,都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后半辈子就只能低头弯腰走路。
   这次地震发生在距本地二百多里的地方。余震断断续续发生了十余次。村民们睡在窝棚里,怕着火不敢生火取暖,又挤,又冷。春寒料峭,雨雪天气,老人受不了,孩子也受不了,很多家庭半夜就偷偷搬到屋里去睡。后来,余震级数越来越小,折腾了一个来月,看着房屋就那样了,人们胆子开始大了,基本上都悄悄搬到屋里去,村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房屋有破损的需要修补。
   老支书安排民兵对破坏的房屋进行维修。修补到郄翠改家,仔细看了墙后山一角坍塌有一平米的不规则大洞。
   刘全福对郄翠改说:“这个不难,先修补房子,墙头后头再说。”郄翠改见了刘全福还有点尴尬,见人家没事人一样,也就平静下来。
   翠改说:“我也不懂,你安排就是。我给你们烧水。”
   刘全福等人开始搭架子,然后清理窟窿处。全福站在架子上,一边清理,一边唱上了:“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小青和着泥,仰头笑着说:“全福哥,干着活唱,一心二用,别掉下去。还有你又唱老戏,被人听见不好。”
   “哼!不是叫我戏傻子戏疯子么?傻就一个字,唱。疯就两个字:傻唱。嘿嘿,不管在哪儿,嗓子痒了,唱就是……等候你(哼哼)来到此,(你我哼哼)谈、谈、谈谈心……”刘全福忽然有了心事,声音小了,哼哼着戏词也听不清楚了。只有翠改明白全福的意思,不由呆了刹那。
   其他人那管他唱的是什么,只管听着干活。有的端泥,有的搬坯,耳听戏词,再加上还有个小寡妇郄翠改在一边帮忙,应了俗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都想好好表现,谁也不愿意露出疲劳的意思,干得很起劲。不到一上午,把窟窿堵上了,里外抹了泥,完工。
   拆架子的工夫,郄翠改端来水,晾得不凉不烫,正好。刘全福招呼着:“收拾好,喝水。下午还有两家。那个,墙头恐怕得过两天了。先用秫秸挡一下。”说着端起水喝着:“甜的。大家喝呀,放糖了。”
   大家一听端起碗就喝,一边喝一边说:“嫂子,这水真甜。放了多少糖?”
   有开玩笑的说:“嫂子,这不是为俺们放的吧?冲着全福吧?柱子哥……”
   几个人哄笑着,喝完水,拉着车子走人。剩下刘全福发愣,好一会儿才放下碗对着郄翠改说:“净胡说。好啦,走了。”郄翠改本想替刘全福拍拍身上的土呢,可被这么一搅和,手上拿着笤帚,却忘记要干嘛。
   刘全福走了,郄翠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晌午了,做饭。婆婆拿着一包旧衣服进来,说:“这是他大舅家孩子不穿的,洗洗改改让孩子穿。实在太破,就打袼褙。”
   郄翠改应了一声:“娘,北屋的窟窿已经修好了,你看看。”
   婆婆惊喜地呀了一声,忙进屋看了说:“这可好,这可好,不跑风漏气了。谁呀,这么利索,走的时候,还跑风透气呢。”
   “就是全福他们。”
   “哦,也不吃饭,真是的。”
   “过两天还来修墙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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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2 15:3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刘春 于 2023-12-2 15:4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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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罢晚饭,刘全福对建国说:“很长时间不去唱戏了。去你二虎大伯家唱一嗓子?”
   “爹,学校学现代革命京剧,可好听了,唱着带劲。”
   建国上五年级了,喜欢唱唱跳跳,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刘全福说:“戏匣子里听过几段,没有时间学,现代京剧?杨子荣?”
   “对,是《智取威虎山》。”到后街,王二虎刚吃了饭,见二人进来说:“吆,份俩(爷俩)一起来,干嘛呀这是?”
   “闹地震没见到你。这不有工夫了,瞧瞧你还活着没。”
   “你倒是盼着。你看我的房子结实着呢,地震不咋地,想着情受遗产么?算啦。反正一家子都没事。让你失望了!哈哈。诶,这几天搬到屋子里来了。在窝棚里睡了半月,腰疼腿酸关节疼,浑身不舒服,我手痒痒了就独自拉弦,没意思。诶,你嗓子痒痒了,你怎么过的?”
   “怎么过?我就到菜窖里吼两嗓子。反正不让唱老戏,找个地方自家乐呵就行。诶,你不是也救灾了?这些时忙得脚手不着地。才有工夫,这不找你来了,对啦,俺这臭小子也来了,说学会了好几段现代戏。叫革命京剧。”
   “哦,小子,有本事,我听听,唱得咋样。”小建国张口就来:“《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稚嫩童声,也有一种气势。
   二虎笑着夸:“不错不错,有气势。听了让人热血沸腾。我在戏匣子里听过。谁教的?”
   “俺们老师。他会的可多啦。”
   “全福,每天戏匣子里都唱。有功夫多学学。不然,让你小子超过你了。”
   “对。听着新戏觉得好听有劲,光戏词就有力量。”二虎点头说:“《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灯记》,有意思。你知道不,《沙家浜》里的主角是谭元寿唱的。他从唱老戏到唱新戏,转变好大哩。你也要学人家才对。”
   全福说:“对呀。俺这榆木脑袋不开窍,新社会就得唱新戏嘛。”
   小建国说:“我们老师说,老戏都是封资修,都不能唱,还要批判。”
   “对对对,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是唱富贵人的,哪有咱穷人啊?”二虎说:“以后唱就唱咱们自己的新戏。”
   小建国唱了几段,全福也学会了几段。期间,二虎便拉边指点评论,小建国与爹一样,悟性不错,频频点头,然后复唱,二虎点头后才作罢。时候不早了,父子回家,都快半夜了。从后街回家,要绕道西街。
   走到西街的时候,建国忽然说:“爹,有人喊救命,还有人哭。”刘全福也听到了。俩人赶快循声找去,正是翠改家。翠改家本来在村外,比较偏僻。地震后,墙头还没修好,秫秸被人拆掉。院子里有老人孩子哭叫“坏蛋,坏蛋,放开我娘。”
   “好说好商量不沾,只能霸王硬上弓。”是村里痞子无赖二狗的声音。二狗二十郎当岁不到三十,长得瘦巴窄骨,像个猴子,又懒又馋,是个光棍。
   原来,二狗早就觊觎翠改了,多次递信要娶她,甚至要倒插门,翠改不理。二狗还几次半夜踹门,翠改不敢告他,怕他狗急跳墙,威胁到孩子。二狗见翠改软弱可欺,便得寸进尺,趁着墙头坍塌,直接踹开秫秸篱笆从豁口潜入家里来。
   全福进来后,见二狗搂住翠改不放,翠改极力反抗。婆婆拿着一根木棍,哆哩哆嗦,不知道怎么办。翠改的儿子方怡青手里有块半截砖,也不敢投掷,女孩儿只管哭喊。小建国认识男孩,比自己大一年级的怡青;对他的的妹妹,因为夜色灰暗,看不清楚。
   小建国吼道:“二狗子,你不是人!快放开我婶儿。”
   刘全福走过去,一把抓住二狗。二狗说:“干嘛?干嘛?俺不来,不是怕被你得手啦?俺,俺,就是就是要跟她谈谈,你抓俺干嘛?”
   “你谈谈,人家得愿意才行。人家不愿意,你这么干,就是犯罪。走,找老书记去。”
   小建国上去一拳揍在二狗腰上。二狗一哆嗦:“小兔崽子,下手这么狠。这是你娘啊?”小建国一听火了:“这是你娘!”又挥拳打过去。
   二狗忙说:“得得,不愿意俺就不要了。”全福说:“快道歉。”
   “是俺不对,以后不敢了!”刘全福松手,二狗狠狠瞪了刘全福份俩一眼,夹着尾巴跑了。
   翠改这才压低嗓子哭起来。女儿上去说:“娘,不哭,不哭。”
   “青儿,然然,娘没事,不哭了,快谢谢你叔和你哥。”小女孩儿低头嗫嚅着没有出声。
   怡青对建国说:“你厉害,我比你大,不敢下手。”
   建国说:“你不敢,就吃亏。该下手就得下手。”怡青点头。
   刘全福说:“好了,快点睡吧。过两天,我会尽快把墙头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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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2 15:38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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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震过后,运动还在继续。跟着“破四旧立四新”之后,就是斗封资修,批走资派,然后对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一股脑大批大斗。随着运动深入,小将们斗志昂扬,凡是有黑点就要批判,有枣没枣打三杆,要触及灵魂。
   刘全福郄翠改就在其列。一次小将们正斗地主呢,忽然,有一个小将喊道:“把刘全福揪出来!把郄翠改揪出来!”于是人们七手八脚把二人推到台上。
   小将们说,他俩唱老戏,散布封资修哪一套,美化封建社会,毒害青少年,必须交代。交代?交代什么?就是唱一唱,有嘛问题?人家可不管你这个。
   “你唱四郎探母,就是为投降派招魂。”
   “你们阶级立场有问题,屁股坐在地富反坏一边。”
   “我是贫农,给地主扛活,我立场有嘛问题?”刘全福底气不足就小声说。人家可不让你辩解,口号一喊,你再有理也压不过几十人的声音。回到家,垂头丧气,不吃不喝。爹说:“怕什么,咱又没做对不起毛主席的事,心里没鬼。吃饭。”
  
   过了几天,刘全福、郄翠改又被批了一番。对着全村被人数落批判,觉得真丢人,一点情分都没有,心情灰暗。
   这时候,民兵连长刘雨山说话了:“唱老戏不对,可人家也唱新戏了。前几天,人家唱革命京剧,唱得很好啊。别揪着人家不放。党的政策是允许犯错误,也允许改正错误。行了,以后,不要转移运动大方向。重点是走资派。”
   刘雨山当过兵,负伤复员,还立功了呢。他与刘全福是一个大刘家,出了五服,但来往较近。尤其是特别喜欢戏傻子沉浸戏中那种痴狂。本来无大事,此时说几句话,保一保,既念同族之情,又让全福心里打情。刘全福这才算过去了。可郄翠改过不去。有人揭发她爹是反动派,郄翠改是反动子女;说她作风有问题,勾引男人,是破鞋。
   批判会上还在她脖子上挂了一双破鞋。郄翠改本是心高气傲要面子的人,可受不了这个侮辱。据说还要被游街。郄翠改便心怀死意。
   那天晚上,也是该她不死。她虽然决意要死,却舍不得孩子,不想孩子看到自己自杀的惨状。就拿条绳子出门。街上电线杆子上有电灯,照得路上亮堂堂的。郄翠改不愿意街坊邻居看见,就往村外走。经过场院,边上有几棵树,太高,自己不会爬树,绳子扔了几次,扔不上去。叹口气想,想死都这么难啊。坐在草堆上,望着月牙,还有闪烁的星星,忍不住泪水狂涌。活着不易,想死也不易。做人这么难啊。哭出声又怕人听见,捂着嘴饮泣,身子抖动,全身乏力。想站都站不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挣扎起来,想到前面场边有一眼井,便趔趔趄趄朝着井台走去。
   无巧不巧的是,民兵巡逻到了场院。那时,特务分子到处都是,说不清这边打一颗信号弹,那边就点一把火,形势很严峻。各村民兵荷枪实弹,晚上巡逻不断,重点是仓库、马棚、场院、草垛、还有大队部。这个时候,正巧是刘全福带班,到了场院,月光下影影绰绰看到一个黑影,在井台游动。
   都以为是特务,大喝一声:“谁?站住!”端着枪冲过去。却见那黑影纵身跳入井中,还能听到噗通的沉闷声音。刘全福等人赶快跑到井台,用手电照下去,只看到一圈涟漪,似乎有手扑嚓井水。
   刘全福说:“这不是特务,有人跳井寻死。我下去救人,你们去找东西来救人。”说着,扒着井沿出溜下去。噗通入水。跳进去水没头,又冒出来。踮脚露出鼻子嘴巴,正好到下巴颏那儿,一把抓住那双手,拉到身边,那双手似乎知道谁来了,立刻抱住全福,抱腰,头就会没入水,手下意识往上伸,勾住刘全福的脖子。
   全福马上感觉这是个女人。先靠近井的边缘,扒住井壁的砖缝,喘了口气。这时才觉得水冷刺骨,禁不住哆嗦起来。那个女人呛了几口水,不住咳嗽。听声似乎是翠改。刘全福睁大眼睛,就是郄翠改的轮廓。这时候,郄翠改贴在全福胸前,披头散发,紧紧抱住全福的脖子。这下子刘全福可麻烦了。身上吊着个人,重量压身,全福还能好受?幸亏井上人们找来绳子,把郄翠改、刘全福先后拉上去。
   几个人用手电照了照,认出就是翠改,议论说,这真的寻死呢。
   可不,受刺激了。
   挂着鞋游街,谁受得了?
   那也不能寻死呀,还有俩孩子呢。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了孩子忍一忍就过去了……
   郄翠改已经缓过来了,就是不肯睁眼,睁眼说什么?是感谢你们救我?还是抱怨你们救我?索性躺在井台上,一动不动,就是冷得要命,打着哆嗦,心里听着议论,也有了后悔的意思。流干的眼泪,竟然又开始流淌。有人说,赶紧把她送回家吧,泡了井水,那么凉。
   刘全福打着哆嗦说:“是啊,我也受不了了,她人也没事,可能呛着了,小青你们几个背着她,送她回家。我回去换换衣裳。”
   郄翠改被送回家,一家人哭作一团。民兵们摇头叹息而已。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刘全福还在睡懒觉,小建国在家里摇头晃脑唱开了现代京戏:“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唱了一段又一段,好像一点也不累。吵醒了全福,就躺在炕上听儿子唱,鼻腔里也跟着哼哼着,心想,老子会唱,儿子也唱,唱的还不赖。
   据说,公社小学文艺汇演,一段“朔风吹林涛吼”赢得满堂彩,因此儿子得了二等奖。好是好,就怕人家说闲话。树大招风。有人就是眼气你呢。他深感一个人力量太渺小,人家一句话,就让自己蔫笃了好长时间。虽然民兵连长替自己说了话,但心里就像有块病,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不过,跟上形势,唱新戏,唱革命戏,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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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23-12-2 21:00 |只看该作者
更完了吗?感觉戛然而止。这样好的作品,建议每天更一两节,分几次发完,慢慢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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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23-12-2 21:10 |只看该作者
才看一半,感到了人生的沉重和历史的厚度了。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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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23-12-2 21:27 |只看该作者
这样品质的小说,已经达到在纸媒发表的质量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历史的洪流中,人和戏都似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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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23-12-2 22:59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感谢楼上阅读。听陶然的,戏迷父子下,分节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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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23-12-3 11:02 |只看该作者
刘春 发表于 2023-12-2 22:59
感谢楼上阅读。听陶然的,戏迷父子下,分节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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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23-12-4 10:16 |只看该作者
一个戏傻子的名声,掩盖了其他所有正常,让人听了以为他傻,只会唱戏。其实不然,他可是村里民兵连的一个排长,第一次打靶,五发子弹,打了45环,还受到了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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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形象,有点违和感啊!也亏春春能写——我得好好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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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23-12-4 10:19 |只看该作者
孩子是个男孩,九月生,就取名刘建国,就是纪念新中国成立六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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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字把我乐不活了,就。时代感扑面而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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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23-12-4 10:20 |只看该作者
一次,听说城里戏园子来了京剧,赶上晚饭没做好,饿着肚子就走。兴冲冲赶到了城里,一掏兜要买票,一摸没有;又摸,还没有;摸了半天,手指头从破窟窿钻出来,真没有。兜破了个洞,那几个攒了好长时间的一分二分五分的钢镚溜走了。无奈,开戏后围着戏园子转,在能听到声音的地方,站半天:嘴里还跟着敲“齐不隆冬呛”“仓才仓才仓”锣鼓点。就是听唱的时候,一句半句勾得心痒难耐,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扇自己的脸。天冷啊,转圈带着跺脚搓手捂耳朵,就为看戏,舍不得离开,大老远来了,听几句也是好的,回去岂不是更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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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形象塑造,简直了!必须给春春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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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23-12-4 10:22 |只看该作者
二虎就将京剧唱功上的一些知识还有技巧,给全福说了起来。一边说一边哼哼着调门,刘全福听了跟小鸡吃米一样不住点头,轻声哼哼着一拍大腿:“还是你对!就听你的。”二人推杯换盏,喝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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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想起来一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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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23-12-4 10:35 |只看该作者
刘春 发表于 2023-12-2 15:24
2
      解放后的农村,其实很热闹的。从互助组到初级社、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村民被逐步组织起来, ...

哇哦。这么长?我先晒太阳去。闲了再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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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23-12-4 11:27 |只看该作者
刘春 发表于 2023-12-2 15:24
2
      解放后的农村,其实很热闹的。从互助组到初级社、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村民被逐步组织起来, ...

迷是真迷。娘,也是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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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23-12-4 11:39 |只看该作者
刘春 发表于 2023-12-2 15:26
3    初五开工。农活不多。晚上,俱乐部还是很热闹。村里出了名,俱乐部红了,人们都高兴。《刘巧儿》成 ...

有巧儿不地道啊,这个别人有老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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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23-12-4 12:50 |只看该作者
转眼到了四清运动,村干部挨个过筛子,查四清四不清问题,有枣没枣打三杆,有丁点问题也要反复交代检查斗争。两年运动,村民对发生了什么事,有点不清不楚,光知道有干部多吃多占,存在四不清问题。工作组每天都组织学习,大喇叭震天价响。上工前半晌休息都要学习报纸。
——
这个我我倒是听我父亲说过。他那会儿就是工作组的小知青,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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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23-12-4 12:54 |只看该作者
刘春 发表于 2023-12-2 15:31
5
        农民嘛,过日子就是下地干活,回家吃饭。小建国跟爷爷奶奶一起睡,奶奶睡得晚,纺线子。这两 ...

分派任务应该避嫌的。狐狸精固然可恨,这个全福也算有点拎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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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23-12-4 13:00 |只看该作者
刘春 发表于 2023-12-2 15:38
8
       地震过后,运动还在继续。跟着“破四旧立四新”之后,就是斗封资修,批走资派,然后对地富反 ...

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就是再怎么苦命,也不能破坏别人的家庭啊!表情:正义凛然,义正辞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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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23-12-4 19:27 |只看该作者

男人这段抗诱惑心理活动很有时代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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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23-12-4 20:07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好长,马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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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23-12-4 23:18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小蝶看的真仔细,我感动了!握手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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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23-12-5 09:21 |只看该作者
刘春 发表于 2023-12-4 23:18
小蝶看的真仔细,我感动了!握手问候!

握手,握手。我比较偏爱文字,也敬佩静心码字的人,春春你是知道的啊!这个“上”看完了,静待“中、下”,或者“下”!~~问候春春,晨安,冬安,各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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