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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榕树下 繁华落尽(三十)(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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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落尽(三十)(三十一)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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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 20:5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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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
  
  许杰拿着许夫人给他的那笔钱,去了D市。那是直辖市,机会多,谢家有远亲在那边,不至于举目无亲。许杰两年时间里换了几个女朋友,都同他的工作一般无疾而终。他在电视台打过下手,编导在前面走,他在后面扛摄像机,脚上走出泡来;也在一家旅游杂志做过文案策划,绞尽脑汁写了些夸大失实的广告和空洞无物的建议书;又在市场管理处实习,跟着人家去查色情碟片,围堵店主。有一次来到一家歌厅,查歌曲有无违禁。老板慌不迭地口称“领导”,恭敬地迎入大包间。茶水、酒水、小吃,全体免费,还一人塞了一包烟。许杰留意另一个实习生,看他把烟交给领导,许杰也如法炮制。四个人打了一下午的牌,吃饱喝足,打道回府,领导还说:“是怕你们年轻人太辛苦,不习惯,所以找个凉快地方歇歇。回去不要多嘴。”副职领导也说:“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工作。要接触才能了解。”那实习生赶着称是,笑说:“对的,了解了才能有针对性地执法。”许杰不无鄙夷,同时也佩服他应变之快,应答之巧。
  
  就是从这一次开始,许杰决定不再动摇,认准了事业单位努力。公务员他自知够不着,事业编制也难,但是他才华出众,名牌大学学历,又有谢家的老亲辗转托人,上下打点,三番四次,几下里夹攻,终于给他攻下了一座堡垒——D市亭湖区文学院。这单位说大不大,也有二十来号人。D市是直辖市,它一个区就是地级市的待遇,因此新单位的级别并不低。
  
  正式上班一个月,新鲜感褪尽,他发现一把手唐院长所谓“复合型人才”是指“万金油”打杂儿的。什么主持词、短剧、小戏、说明文字、领导讲话,样样要写,一时倒跟得很吃力。他减压的方法是到居所附近的风景带散步。那是一条长长的河堤,许多竹子作为点缀,凉亭、长椅平添雅趣。在北方,这一类的景致实在稀缺。
  
  他和合租房子的室友戚棋在岸上漫步。落日熔金,水面上、竹叶上都程度不同地反照出柔红的光。这是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刻,戚棋则是他在新环境里最能放松的朋友。
  
  戚棋笑问许杰:“怎么不听见你叫苦了?”许杰笑了笑说:“麻木了。”戚棋笑道:“换个角度说就是适应了。”许杰说:“你说得对,适应和麻木,可能本来就是一回事。”
  
  他们从一条小径走到河心小岛的竹凉亭里。亭分两层,爬到上层,登高望远,没有崇山峻岭,只有高楼大厦;淡淡飘动的不是晚烟,而是灰尘和尾气。许杰不知怎么,有点看怔住了,恍恍惚惚的,奇怪怎么到了这里。S市的大学生活好像还是眼面前的事。那些事,那些人,崔俊、江雪凝、孟婷……
  
  他心里一阵锐痛,连忙岔开神思说:“希望单位再招一个搞文字的过来,帮我分担分担。”戚棋说:“你傻呀,竞争对手来了你压力就大了。”许杰在亭子扶栏上临风虚坐,摇摇晃晃,身下就是深绿色的浑水。他说:“也是。以前我看过王蒙一个微型小说,说长跑比赛,发令枪一响,没一个人往前跑。有的抱住别人的腿,有的抱住人家的腰,有的使绊子,有的掐脖子,十八般武艺无奇不有。”戚棋哈哈大笑:“精彩!这就是我们的国情。”许杰笑着说:“是的。我们这儿没有良性竞争这一说,只要不让别人赢,就等于自己赢了。”戚棋说:“你单位也这样吗?”许杰说:“有所不同。我们那是搞政治的文化人,兼二者之长,不仅手狠,而且巧妙;不仅心黑,而且优雅。”戚棋耸耸肩说:“说得我浑身发冷!”许杰看着远处说:“发疯的日子也会有的。”
  
  第二天,许杰一早赶到单位。唐院长、导演、范老师却比他还早。唐院长的脸立刻拉了下来说:“幸亏钥匙在范老师那边,年纪轻轻这么懒,叫大家等你!”许杰僵得下不了台,过了片刻才笑道:“才七点多钟啊,不知道各位老师这么早。”他心中暗想:“你们老了,睡不着,就也不让我睡!”
  
  导演姓熊,是D市著名的获奖专业户,凡经他调教出来的小戏,至少也是银奖。因为金银奖杯光灿灿,他随便一站也像是屹立,有种巍然之感。人倒是随和,却是居高临下的随和,是国王让平民吻手时的和蔼。许杰生性敏感,爱憎强烈,这些年虽经历坎坷,喜怒还未能完全地不形于色。对唐院长的领导范儿和熊导的大腕范儿,他竭力掩饰着内心的反感。范老师是单位里搞表演的老同志,国家二级演员,自嘲“好在不是三级,以前人家以为我拍三级片的。”是个不肯得罪任何人的人物。只有女演员于茜是许杰较有好感的,能说会道,却能处处存好心,体谅人,擅于不着痕迹地为弱势的一方解围,此刻她便笑道:“快开始排戏吧,剧务都来了。”唐院长才稍稍松下绷紧的面皮说:“许杰去烧壶水来。”于茜比许杰大三四岁,有心关照一下这个成天忙进忙出的小老弟,因而笑道:“他将来也要做编剧吧,让他在现场多跟跟,多看看吧。”唐院长却说:“年轻人要锻炼,从低做起。”于茜是外请的演员,不好再说。许杰笑笑,拿着茶挑子接水去了。
  
  当天小戏的道具运过来了,是一个长长的竹篱笆,篱笆上纷纷披下青绿的塑料叶子。台上熊导在说戏,于茜、范老师边听边走台位,唐院长做幻灯字幕。许杰在排练场的后排,遥遥望着灯光下的道具,想着田明辉家的竹篱青藤。音响效果起来了,鸡叫声,夏夜的虫叫,蛙鸣。更像了,像多年前的那天晚上。
  
  唐院长搞地方戏出身,至今打得一手好锣鼓,对音效、幻灯熟极而流。他原想许杰年近三十,阅历应该丰富,工作应该很快上手。事实却令他失望。更何况,他在剧团里耳濡目染,讲究论资排辈,对前辈如范老师特别关照,对后辈就当小学徒那么使唤,做死了也是该的。许杰却不认这个账,深信人人平等,对领导、老师们客气尊敬就够了,无需低人一等。他虽然装作若无其事,毕竟不能不流露一二。唐院长不免又增三分不满。
  
  许杰打着呵欠陪在那里,烧水,订盒饭,扔饭盒,再烧水,临了还要把竹篱笆吃力地拖到负一楼的贮藏室。竹篱笆看着轻,实则长大沉重,又是刚刷的新漆,双手粘上了,半天洗不掉。贮藏室里没灯,他用手机照着下去,一跤几乎跌死。饶是如此,唐院长还嫌他动作不利索,又叫他连夜把剧本再改一稿,吸收熊导的最新意见。许杰只得笑着答应。
  
  戚棋在隔壁鼾声如雷,许杰在桌边挑灯夜战。熊导的意见层出不穷,有些固然精辟,有些却好比印度人的自大,毫无道理。可是也只能听着,直弄到两点多钟才整理出来。
  
  他把新本子传给唐院长,请半天假,前一天累狠了,发烧。唐院长说:“撑一撑就过去了。”那意思还是得去。许杰忍着身上的乍寒还热,跑到药房买药,带到单位去吃。药很苦,微辛,咽不下去也得咽,就像他如今的生活。
  
  许杰在排练场里安顿好了,再去收发报纸。于茜趁唐院长不在,笑向熊导和范老师说:“怎么许杰像个廉价劳动力似的?”熊导一笑。范老师老气横秋地说:“闲坐莫论他人是非。丫头啊,你专心排你的戏吧。”于茜索性以小卖小,笑嘻嘻地说:“哟哟哟,您还有好几年才退休吧,说得跟七老八十一样。我们俩往台上一站,知道的说是两代人,不知道的以为是兄妹俩。”范老师又笑又叹气,表示他不能相信而很愿意相信。熊导在一边捧着随身带的大茶杯,笑道:“于茜这张嘴溜得很,小戏能演,短剧也能尝试尝试。”于茜笑着说:“没有好本子啊。这回这个戏他们单位还是花钱买的人家的版权。依我说,叫许杰写一个,未必比人家差。你们可以跟唐院建议嘛。”熊导笑道:“人家的家事,你操什么心,顶多范老师引荐引荐。”范老师忙说:“我不管那些事,领导交待了,我们老老小小跟着做就行了。”于茜笑着掠掠头发,在台上打了个圆场,一个戏剧亮相,说:“您是老资格,既得利益者。唐院长重视老专家,瞧不起年轻人,您当然说这个话了。几十年稀泥和下来,功力炉火纯青,赶明儿九十岁、一百岁就成了太极张三丰了。”她一口气地说下来,语音光润,吐词清晰,大珠小珠落玉盘,说得范老师作势欲打。
  
  熊导“啪”地打开一把折扇,潇洒地扇了两扇说:“这空调简直不行。”范老师刚要接话,于茜抢着说:“回头让许杰找人来修。范老师,您是想说这句不是?”话音才落,唐院长进来了,问“修什么”。于茜笑笑没吭声。熊导是客人,不便抱怨。范老师说:“空调不制冷。”唐院长说:“许杰呢?让他找……”于茜笑接:“找谁呀?去发报纸了,小伙子忙得团团转,又在发高烧。”唐院长看看她,只得罢了,打电话让另一个人去找人。
  
  许杰这时大致把各科室的报纸、杂志都发完了,最后一份“参考消息”是祁院长的。祁院长是名义上的副院长,二把手,因与唐院长不和,被投闲置散,连办公室也在采光不好的小间。许杰每天分发那么多报纸,事先会想好一条路线图,以求少走几步路,这图不管如何设计,祁院长都是“终点”——位置实在太偏了。
  
  他敲了敲门,祁院长说“进来”。他把《参考》递过去,微笑道:“您的报纸。”祁院长谦和地说:“谢谢。”这两个字,唐院长是从来不对下属说的。
  
  祁院长和搞戏剧曲艺的唐院长行当不同。假如祁院长是戏曲里的“生”,唐院长就是“净”;祁院长儒雅斯文,唐院长雷厉风行。唐院长说话做事都是“黄钟大吕”般的气魄。可是许杰一向就认为有气魄不见得有本事,竟也许只是独断专行的别称。越是高高在上的人,他越自信能一眼看穿对方的虚弱。
  
  这会儿他自己就很虚弱,脸色潮红,双目带赤,呼吸也不匀净。祁院长说:“小许生病了?”简单的问候却让许杰胸口一酸,他说:“有点发热。”祁院长把《参考消息》铺平,压一压,说:“那不回去歇着?”许杰笑了一笑。祁院长明白他笑里的内容,说:“老唐人是好人,就是太追求效率,忙起来就不大……细心。”
  
  许杰突然决定赌一把。他说:“是的,要是跟祁院您干活儿一定愉快得多!”他以一种直率的负气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来,似乎是一时口没遮拦。祁院长笑笑。许杰说:“您要是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他走到门口,祁院长说:“复印材料是你在做吧?”许杰明明听懂了,却装傻道:“是的,那些曲谱一复几百张,闻到墨粉的味道就想呕。”祁院长说:“你是我们引进的专业人才,怎么天天做这些琐事。对了,上级来文,你都要复了存档是不是?”许杰说:“哎。还有领导的述职报告、年终总结也是我打印。”祁院长“哦”了一声,随意地说:“下回方便的话,都多复一份我看看。”许杰说:“好的。”
  
  现在许杰看出祁院长注意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也看出祁院长是不甘寂寞的,自己手上的“杂事”正可以助他一臂,让他第一时间看到内部材料、有关文件以及唐院长的自我评价,及时掌握动向。能做的还有很多,能说的却不太多,他们也就归于无言。
  
  过了几天,祁院长就给许杰提供了一个房源,说长期租房子不是个事。房价眼看着只涨不跌,区别只是涨得快和涨得慢而已。许杰知道祁院长的关心是有代价的,但是他不抵触。既然是利益共同体,有事就该互相帮助,即使这帮助目的不纯,客观上仍然是帮助。他想这一点,祁院长实在要比唐院长“上路子”。
  
  戚棋陪他看了一次房子,三室一厅的二手房,房主急于脱手,又有祁院长的面子,价钱还可以再商议。买房是人生大事,许杰自然要同他母亲说的。许夫人在小长假时请了杨倩的母亲过来探看,杨倩、田明辉也来了,趁空与许杰一聚。李漓怀孕了,就没有同来。
  
  新房子里的东西早搬空了,只留了一张双人床,一个书橱。许杰带许夫人四处查看,杨倩的母亲便说:“三个房间全朝阳,客厅又大又敞亮,这样的户型结构也就是十年前有,现在哪儿找去?”许夫人点头说:“双阳台也是个优点,晒被子的钢筋架也现成。”杨倩的母亲说:“我劝你赶紧拿下来,过了这村没那店。小杰你看呢?”
  
  四人都朝他看。许杰说:“很好,很满意。”杨倩“哧”地一笑:“将来在这房子里接新娘子,你再这么说吧。”许杰笑了。田明辉也笑说:“有动静没有?”许杰说:“这个……真没有。”众人都笑。许夫人和杨倩母女去厨房试热水器,试煤气,试插座,这里许杰就问大家的近况。房子里没椅子,两人站在客厅的窗户边并肩而谈。
  
  田明辉说:“钟雨城提了一级,跟我平级了。秦局退休你是知道的。余局是正局长了。”许杰“嗯”了一声说:“余局倒拣了个现成便宜。”田明辉说:“余局原来是办公室主任,能当上副局长,是你爸的功劳,他这个人还算知恩图报,有次喝醉了跟我说,对不起你爸,没尽上力。”许杰说:“哦?他想报恩还是有机会的。史艳红也做了副局长吧?”田明辉说是。许杰说:“她当财务科长的时候,我爸栽在她手里,秦局的头号功臣,能不提拔提拔吗?”田明辉笑了笑说:“听说很多人反对,秦局坚持,她才上了位。”许杰说:“余正史副,只要余局有心找她的岔子,史艳红的日子就不会好过。”田明辉说:“你是让我去当说客?”
  
  许杰笑道:“好家伙,真聪明。我就是想让你和钟雨城去影响余局,让他打压史艳红。”田明辉说:“钟雨城什么立场,我不太有把握。”许杰说:“这有什么,我给他打过电话聊过Q,说了很多以前的事。我们仨是当年一块拖地、冲厕所的交情,谁值日另两个人就来帮忙的,你还记得吗?”田明辉有些感慨,说:“记得。”许杰说:“钟雨城也记得。我猜你担心郑羽的为人,不过这事儿钟雨城从头至尾就没准备让郑羽知道。”田明辉笑了:“这也好,更保险。”许杰笑道:“你和钟雨城是技术骨干,又是三十来岁的少壮派,正受器重;一把手余局又想回报我爸爸,这不是一拍即合吗?如果整倒史艳红,空出一个副局长的名额,你和钟雨城都有更上层楼的可能了。”田明辉笑道:“让他上吧,我不是当大领导的命。”许杰笑笑说:“游说余局,得到支持,给史艳红添堵,只是一个方面。如果你能想办法查一查史艳红的账,让她摔在我爸曾经摔倒的坎儿上,等于狠抽秦局的大耳光,那就太完美了!”
  
  他浑身迸发出那样强烈的痛恨,叫田明辉忍不住有些不安。他想这十多年里,变化最大的不是钟雨城,不是郑羽,不是自己,不是吕瀚洋,而是许杰,他一直在乎、照顾、当小孩子的人。
  
  许夫人回家后三天一催,五天一问,许杰只得紧锣密鼓地办手续,拿房产证、土地证,又和戚棋大包小包地往返三趟,把家搬了过来。
  
  迁入新居的第一个晚上,一人独处,十分不惯。在老家是有六个家庭成员;在学校是有三个室友;租房子也有戚棋说说话,聊聊天。这晚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小区里又以年老的人居多,四周清寂得奇怪。熟悉的家具在不熟悉的环境里,也显得有些陌生。他冲了澡,看电视,心神全不在屏幕上。电脑移机是要尽快办的,而更主要的是给房子找一个女主人,长相平平、会过日子就够了。其他的,经过孟婷的事,他自暴自弃地觉得全不重要。
  
  他露了口风,同事间就有帮他留心的。祁院长介绍过两个,范老师介绍过一个,连于茜不是他们单位的,也给牵线搭桥撮合过。按说他的要求并不高,自身条件也不错,却就没有成功。终于戚棋一个朋友的表妹进入了他的视野,一看就是本本分分的样子,名叫慧芬。许杰请她吃了顿饭,看过两回电影,她从不推托,每次把发型、穿着修饰得很好。话少,但不笨。许杰有次约她到公园,两人划了会儿船,散了会儿步,在一段古色古香的小石桥边请游人拍了张合照。他把照片冲出来,放到影集里,仔细端详。身高合拍,他的手臂轻轻搭在她肩头,她只是浅笑。他想:“就是她了吧。”
  
  他一页页将影集从头翻过,儿时的,少年的,“新区开发管理局”的,大学的,与戚棋的,与慧芬的——公园的合照,结婚时宾客敬酒的场景,新婚燕尔的自拍,以后就很少双人照,有他就没有她,有她就缺了他。似水流年在手指下逝去,那么多年几分钟就看完了。
  
  他合上相册,向房外扫地的慧芬瞧了一眼。两年多了,无可否认她是很勤劳,家务事基本上不要他插手。可惜她的性子不像恋爱时表现出来的那样文静。当她为了他弹烟灰或丢袜子的琐事滔滔地数落、争辩、哭闹时,他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大概人恋爱时都会下意识地掩饰自身的缺点吧?最叫他不能容忍的是她的文艺腔。她看过些书,是“轻度知识分子”,自我代入得厉害。她说话、行动甚至吵架时,永远带着一种表演的作派,比如,他声音一高,她就作万念俱灰状,一消失就是三四天,留书一封说:“我已彻底寒心,忍耐亦至极限。盼你另觅良配,别娶佳人,我会一生祝福你的。妻 慧芬”有时写的是另一套:“原谅我的一时冲动,说了不应说的言语。我多少次流泪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任性,伤害了你也伤害了我自己。你需记着,我是世上唯一真爱你的人。”她这一连串的莎士比亚加“红楼梦”的疲劳轰炸,让许杰比没结婚前还要疲惫。
  
  心累是一回事,生活有人照料,饭局应酬增加,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发胖了。外甥像舅,他还开始出现谢顶的征兆,使他外形上仿佛一下子进入了中年。唯有熟悉他的人,从他清朗的语音、明亮的眼神、偶尔流露的纯真上能辨识他的真实年龄。
  
  许杰把影集收好,慧芬扫地扫过来说:“老太爷,抬抬脚。”她在桌下掏了两扫帚,指着两团毛线团大小的灰尘:“看看,我不弄就没人弄,再过几天赶上烧饼大了。” 许杰原嫌她絮絮叨叨,这时倒笑了起来说:“看不出来,你还有点想象力。”慧芬继续扫着地说:“你看不出来的事多着呢!”许杰说:“是吗?我倒有点怀疑。”慧芬说:“你成日家写那些大戏小戏,我天天翻你的戏本子,也学了几招,你没看出来吧?”许杰拉开抽屉把影集塞进去说:“说两句听听。”慧芬说:“我作了几句形容你的唱词:‘眼睛小得像一条线,大男人偏长着瓜子脸;一说他坏话嘴一歪,一夸他才子笑得甜。’”许杰笑了,说:“我明明是大眼睛,方下巴,一说坏话嘴一歪的好像是你吧?”慧芬抹抹头上的汗水、灰尘笑道:“为了押韵嘛!”许杰撕一张面巾纸让她擦汗说:“为了押韵就歪曲事实,这叫以词害意。有个笑话你听过没有?有人写了诗献给考官,有两句是‘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考官说‘你太惨了’,那人说‘其实我没有兄弟,只是为了对仗工整’。”慧芬把揉过脸的面纸一扔笑道:“去你的,损人不带脏字。我还有几句呢你听不听?”许杰难得今天和她相谈甚欢,便说:“接着说。”慧芬放下扫地把子,伸伸懒腰说:“下面几句要快速地唱,一气呵成:‘这许杰,半夜三更不睡觉,挂在网上把电耗;房门坏了也不修,修了又坏也拉倒;水龙头,上了锈,转来转去脱了臼;这边烧水那边忘,等他发现插座已坏掉啊啊啊啊!’”
  
  许杰笑指她说:“你是趁机发泄对我的不满啊?”慧芬笑道:“这次不是以词害意了吧?没有歪曲事实了吧?要不然怎么会获得一个‘老太爷’的雅号呢?”许杰笑着,内心略觉歉疚,和慧芬一起,他难有激情,也较少尽到一家之主的责任。不像以前和孟婷设想着将来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帮她做好一切,不让她费一点点神,受一点点伤。
  
  慧芬拿着扫帚、簸箕出房去了,一边说:“想起了旧情人呀?失魂落魄的。”她不是故意的,但是不幸而言中,吓了许杰一跳。他想怪不得说女人的第六感最灵。他听着她烫碗、洗砧板的声音,想以后要对她好一些,尽量忽视她的缺点。人无完人,怎么说也是要过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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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1-1-2 21:00 |只看该作者
  三十一
  
  这天许杰一到单位,就见范老师旁边多了一张桌子。他说:“有新同事来吗?”范老师和另两位同事笑道:“你有伴儿了,总算来了个二十几岁的,免得你见天儿陪着我们这些老家伙。”许杰笑道:“我也人到中年了,跟‘八五后’有代沟的。”
  
  他才坐下,玻璃门一动,走进两个人来。前一个是总务科的科长,姓曹,唇红齿白,长发如缎,公认的美女。她笑着往旁一让,指一个青年说:“到唐院长那里报过到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许杰跟那青年打了个照面,二人同时“啊”的一声。那人叫:“许哥!”许杰惊喜交集:“洪哲!”却是大学时认识的,表弟谢荻的朋友,跳舞极好的洪哲。许杰再也想不到会有这番巧遇,不仅他乡遇故知,而且一殿为臣,做了同事。
  
  众人细问详情,许杰说了,和洪哲勾肩搭背,十分亲热。范老师等都笑说“真是再巧不过”。曹科长笑吟吟地说:“一来就找到大哥了。小哥儿俩好好地做吧,单位的明天靠你们了。”她只比许杰大四五岁,平素却以长辈自居,有意无意地把许杰和洪哲说成了一辈人。许杰欣喜之下,并未计较,只急着和洪哲叙旧。曹科长笑着去了。
  
  许杰问洪哲怎么会来文学院上班。洪哲笑道:“我就是本地人呐,家在这里的。研究生毕业,待业了一年,又实习了一阵。我爸听说这地方是全额拨款事业单位,又能发挥我的强项,就把我弄过来了。就没想到许哥先到一步!”两人都笑。许杰说:“你刚来,不大熟,我带你去认认路。”洪哲笑着说:“那敢情好。曹科长带我到各科室去,全是蜻蜓点水,来不及细看。”许杰领着他出门说:“一口气介绍那么多人,你也来不及消化。”
  
  二人把三楼先转了一圈,各部门都走了一走。许杰指一间锁着的大房间说:“这是练功房,以后你排练舞蹈多半在这儿。”洪哲笑嘻嘻地说:“让我瞻仰一下。”他把门推了推,从两扇之间的门缝里望了望:光滑宽敞的舞池,镶满镜子的东墙,镶着压腿钢栏的北墙,更衣室、淋浴间,一应俱全。他说:“条件不错嘛!”许杰听他数着里面的设施,骇笑道:“你目光会拐弯啊,角角落落看那么全!”洪哲笑道:“一半靠瞄,一半靠猜。”
  
  他们往二楼走,许杰一面走一面告诉洪哲:“四楼以上是‘三产’,租出去收租金的,我们一般不去。”洪哲说:“有舞厅吧?空空空地响。”许杰说:“有,还有高档健身房呢,有钱人去的地方。”洪哲笑道:“你们家就有钱嘛!”许杰笑了一笑。洪哲立刻醒悟:“许哥对不起……”许杰见他脸有惭色,忙笑道:“没事没事。”
  
  许杰第一次见他时,他是桃红色T恤,外罩夹克。这次却是黑T恤加上血红的衣领子。那刺目的对比也只有洪哲这样俊朗帅气的小伙子才能上身。他这时的年纪和许杰在大学时相仿,相形之下,更衬得许杰成熟中年。
  
  许杰把二楼的院长室、副院长室、总务科一一指给他看。洪哲说:“这边刚才曹科长带我来过的。”他问曹科长的来头。许杰带他从南面的窄楼梯向上,压低了声音说:“她是单位里的不倒翁。历经三任院长,个个都倚重她。我们的总务科等于人家的办公室,报职称之类的也经过她,权利很大。”洪哲笑道:“人也漂亮。”许杰笑道:“还秀外慧中呢。本来不是搞专业的,自己要求上进,拜了画家为师,画油画。”顿了顿说,“说是提升自己也行,说是一种政治资本的积累也行吧。”洪哲笑着说是。他突然发现走到了一个角落,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孤单单地呆着。洪哲说:“阴沉沉的嘛。”许杰说:“坐电梯都坐不到这里。”洪哲笑了,说:“在这儿上班跟打入冷宫没两样。”许杰轻声道:“这是祁院长的办公室,二把手——名义上的。”洪哲看看那铅灰色的门说:“明白,是一把手的敌人。”许杰笑拉他原路返回,朝一楼去,说:“人小鬼大。”
  
  一楼是传达室,另有个排练场。许杰找人拿了钥匙,开了排练场让洪哲参观,说:“我们排练短剧、诗朗诵、合唱就在这边。”十几排淡绿塑料椅子,切得方方正正。吊顶、舞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灯,像随手洒了一把碎钻。洪哲跳上台扭了几下笑道:“许哥你记不记得,有次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我输了,在‘新杂志’咖啡厅学猩猩抽风。”他当下就开始表演起来。许杰笑得伏在椅子背上,说:“快滚下来,当心人看见!”洪哲不睬,走到舞台正中,望着台下说:“上台的感觉真好。许哥,我多才多艺,下回万一你再写了短剧,就推荐我演。”许杰心中一动,暗想:“洪哲普通话好,形象出色,人又灵活,将来也许真能合作。”没有把握的事他不轻易许诺,因此只笑说:“再看吧。”
  
  次日洪哲请许杰回家吃晚饭,许杰一口答应。
  
  洪家在市中心繁华地带,三室两厅。黄金地段买得起一百平米以上的商品房,可见家底子颇厚。洪哲的父亲在机关做个小小的公务员——这话也许自相矛盾,在中国,“小小的”只有百姓,公务员的收入无论按GDP还是购买力平价,都是众人羡慕的实惠阶层。洪哲的母亲预先知道有客要来,兢兢业业在厨房里烧菜。许杰说:“给阿姨添麻烦了。”洪母笑说:“哪里哪里,多来玩。”许杰初次上门,买了一袋水果,洪父说:“太客气,以后小哲要你多照应。”许杰笑道:“我们老早就认识了,叔 叔放心。”
  
  洪哲的房间整齐干净,电脑是新买的,23寸的显示屏,小电视般的,特别显眼。洪哲把衣柜开给许杰看,琳琅满目,皆是名牌。许杰笑道:“一看就是个大手大脚的主儿,把你爸妈的钱不当钱。”洪哲笑着否认。
  
  书房里没几本书,倒有一架钢琴。洪哲表现欲极强,双手把许杰按坐在椅上,带笑跑过去弹了一曲肖邦的《夜曲》。许杰说:“肖邦真是奇才,早几年听他的《玛祖卡》和《大波兰舞曲》,激动人心。”洪哲有些惊奇地笑道:“许哥好全面啊!看样子有两把刷子。你来弹一个吧?”许杰笑着摇手说:“我是纸上谈兵,不能手上弹琴。难度高的曲子只有听的份儿。”洪哲说:“那你弹通俗歌曲就是了。”许杰踌躇了一下说:“手生了,试一试吧。”洪哲忙让出琴凳。许杰拿绿丝绒布把琴键略抹了抹,双肩微抬,随即一沉,一串音符从手指下流出,是熊天平和许茹芸对唱的《爱情电影》。“是虚构的电影,却看到泪翻滚。如果爱不那么深,结局会不会就不太伤人……”他在自己的琴声里出神,思维飘到很远的地方去。
  
  弹完了,洪哲“啪啪”鼓掌说:“哇,厉害,许哥深藏不露。”许杰略带自傲地谦虚:“在你们专业院校的高材生面前,我是鲁班门前弄大斧。”洪哲笑道:“我是跳舞,又不是学器乐,本身也是业余爱好。”许杰说:“那我只好算业余的业余。”洪哲笑着怂恿许杰再来一曲。洪父也放下报纸踱了过来,手上夹着烟笑道:“许老师比我们小哲用感情,不像他,只会炫技。”洪哲笑道:“你看,我爸不惜贬低亲儿子来夸你。他难得夸人的。”许杰却不过情面,又弹了一首粤语老歌《念亲恩》。那缓缓的调子,惆怅的旋律,自有一种魅力;那些与亲情有关的歌词一句句从许杰脑海中流过。慈爱的好婆、严肃的外公、狱中的父亲、苦撑的母亲、自绝的姐姐、乡下的姨婆、省城的舅舅,带着那样鲜灵的往事回到他身边。在这几分钟里,他回到了从前,生者、逝者,所有血浓于水的亲人化为音符,附身在钢琴上陪伴他,抚慰他。他闻到了旧日空气的味道,淡淡地笑了。洪哲猝然拦住他说:“许哥!”许杰一惊,如梦初醒,笑了笑说:“怎么了?”洪哲说:“别弹这个了,我们合奏一首歌吧。”
  
  许杰往右边让了让,给洪哲空出半张琴凳。洪哲说:“我们四手联弹,就那首《我们的故事》,好不?”许杰想起那一年,他和谢荻到洪哲的学校看“老兄弟”乐队的露天演唱,当中唱得最好的就是《我们的故事》。基本上,流行歌曲许杰听一遍就能上手,因而便点了点头。刚起头儿的时候,两人合作得很愉快,到中间却彼此相左,配合不起来。“老兄弟”三人用清唱演绎得沁人心脾,这一对兄弟用四只手合得支离破碎。洪哲笑道:“爸,你先出去,我紧张。”洪父笑着说:“你哪是紧张,睡不着觉怪床歪。”自去帮洪母张罗晚饭去了。
  
  他们试了几次,总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卡壳。但许杰和洪哲都是不肯罢休的人,翻翻乐谱,又再练起。前面的几段驾轻就熟,转折自如;然而那是黑暗前的回光返照,悬崖前的一马平川,偷袭前的睦邻友好,一种危机四伏、叫人不放心的顺利。果然,行云流水里有了小小的沙尘,“咯吱咯吱”地减了流畅;阻力越发大了,琴声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眼看着到了那道坎儿的前面,许杰心都提了起来,冲过去,冲过去——还是没跨得过去。他和洪哲只得废然罢手。
  
  许杰苦恼地说:“奇怪,这歌你也熟我也熟,又适合弹奏,怎么就搞不定呢?”洪哲叹道:“还准备跟你搞个保留节目,在单位联欢会上合作一把,大放异彩的哩!”
  
  饭桌上洪哲还在为这事懊恼。洪母频频给许杰布菜,说洪哲这个主人当得不称职。洪父笑说:“许老师别认生,跟家里一样。一个人在外地发展不容易。”许杰笑着,隐隐觉得自己像当年的田明辉。他这才明白,为什么田明辉越是在他家吃住,越喜欢跟他打打闹闹,甚至主动“欺负”他——是为了在心理上造成一个平等的假象,自尊心不很受伤。时移势易,轮到许家的后代扮演食客的角色了吗?后来他就很少到洪哲家去。
  
  当然不是对洪哲本人有什么意见,恰恰相反,他们走动得很频繁,只不过聚会改在外面而已。他和慧芬请过一次洪哲,又和洪哲、戚棋小聚过,这晚又加上了于茜。为了免得慧芬警钟大作,醋海兴波,有于茜的场合他从来不带慧芬。
  
  他们在“莱茵阁”里吃晚饭。那是一家新开的西餐厅,也有冷饮,一色的水蓝色基调,音乐像服务员走路一样悄来悄去,似有如无,环境相当舒适。尤具创意的是窗帘下摆与沙发套子连成一片,垂下整排的流苏和璎珞,以一种靛蓝色花式别针扣住。许杰到过的娱乐场所多了,如此设计还是头一次见到。
  
  许杰给于茜、洪哲介绍过了,说:“戚棋你们见过的。”洪哲说:“他呀,老熟人了,没新鲜感了。”戚棋说了声“靠”。许杰笑着向于茜推荐:“洪哲很灵透的,有机会你带他上台历练历练。”洪哲忙说:“好啊!求之不得!”于茜爽朗一笑说:“没问题。最理想是许杰编剧,咱俩演出,戚棋投资。”戚棋咂咂嘴说:“我就分配到这么一个任务啊?”洪哲打趣他说:“出品人啊,比赛拿了奖,演出赚了钱都算你一份,多好!”戚棋说:“别介,我不当冤大头。你们一定获奖吗?商演亏本了怎么办?还是让文学院出它该出的钱,承担它该承担的风险吧。”许杰说:“这位仁兄越来越精了。你不是自己当老板创业了吗?上星期还看到报纸上的访问,哪在乎这一点小钱。”戚棋刚要说话,洪哲抢着问:“戚棋做哪一行?”戚棋故作高深:“一个现代、都市、诱惑、无法抗拒的行当,属于高精尖系列。”于茜笑道:“你不会是卖原子弹的吧?”许杰笑道:“我想起个笑话,是别人发给我的消息,‘专业维修核潜艇,回收二手航母,拆洗导弹发动机,航天飞机保养,高空作业擦洗卫星表面灰尘,批发轰炸机。量大从优,团购七折,秒杀五折,有正规发票。’”于茜笑道:“够牛的!”戚棋笑道:“我干的那个活儿吧,其精神冲击的强度,完全可与原子弹相比。许杰不许你揭破!留个悬念,吃完饭我带你们去体验。”洪哲说:“说得我心痒痒的,饭都没心思吃了。”
  
  事实证明他这句话如同恋人们说的“爱你一生一世”,禁不起考验。他的日式烤鲜鱿一上桌,就吃得抬不起头来。于茜说:“二十几岁的人就是食欲好,你看他脸都蹭到盘子底了。”洪哲百忙中抽空说了句:“别说得我像个小毛头好吗?”继续享用他的盘中餐。不一会儿,戚棋点的鲜海鱼扒、于茜点的酥香鸡扒、许杰要的脆汁牛扒也先后到了。许杰熟知这一类场合各家各店的招牌菜,也了解三位好朋友各自的偏好与口味,所以做主代他们点了,结果人人满意,他也开心。
  
  许杰问起于茜所属的评剧团改制的传闻,于茜说:“就快不是传闻了。群艺馆、博物馆、图书馆三大馆是公益的,不会动。苦了我们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剧团,一刀切,非改成企业不可。大概最快下个月就落实了。”许杰说:“美其名曰推向市场。”于茜切了一小块鸡肉吃了说:“可不是吗?有艺术含量的戏肯定越演越少;超市开张啦,庆祝活动啦,就把一车子人装过去唱唱跳跳,说说笑笑,小品相声,搞点效益。”戚棋说:“太可怜!”于茜说:“谁说不是呢,许杰、洪哲多好,‘文学院’铁饭碗端得稳稳。”洪哲笑道:“铁饭碗里如果只有青菜萝卜,我宁可摔了不要。反正以后跟许杰混,跟着大哥有肉吃。”许杰说:“想吃肉,找戚老板。这么大一尊财神菩萨坐在这里,你都不知道拜。”洪哲立刻说:“对对对,戚哥是大哥,许哥是二哥,我是小三子。有枪炮你们挡,有好处我来抢。”于茜说:“啧啧啧,这孩子有前途。”众人齐笑。
  
  许杰的牛扒是特制烤汁腌制,再用明火烤透,口感柔韧,特别入味。洪哲看他吃得香,忍不住说:“割一块给我尝尝。”于茜说:“哟喂,哥哥儿,你哪一世吃过饭的,馋成这样?大男人挟来挟去的。”她喊来侍者,要了甜点、冰淇淋、缤纷水果披萨,把披萨一分为三,说:“吃吧。”许杰、洪哲都拿了一块,戚棋却向于茜说:“你不吃?”许杰有些惭愧,想自己枉称细心,反不如戚棋这个粗豪汉子有风度,便接口笑道:“她在减肥,要保持台上的光彩照人。”于茜一笑:“还是许杰了解我。”许杰心道:“你也很了解我,多谢你帮我圆面子。”
  
  吃完了,叫了侍者结账,说已经有人付过钱了。许杰笑向于茜道:“难道餐厅里有你的爱慕者?”侍者指指洪哲说:“是这位先生买单的。”说着去了。于茜笑说:“我是你们仨的老大姐,应该我请。”许杰说:“我是组织者和召集人,应该我请。”戚棋说:“我是……我啥也不是,活该你们请。”大家笑了。洪哲说:“于姐单位要改企,许哥有家庭,戚哥事业才起步,我现在靠着爸妈,最轻松。我不请谁请?”许杰笑拍拍他肩说:“洪哲就是招人疼。”洪哲顺口来一句:“许哥就是招人爱。”于茜说:“能不能别这样?贫!”戚棋埋头直笑。
  
  四人出门,打了辆车,到“五条街”上。这街是一条,名字却叫“五条”,不知当初是如何叫开来的。来到一座大楼前,戚棋指二楼说:“看!”顺着他的手看上去,“戚氏电影作坊”六个宋体大字赫然在目。洪哲说:“什么叫电影作坊?”许杰说:“就是比电影院小,但更有味道。”
  
  上二楼,进大门,才看清“戚氏作坊”分成三间,外间是半圆状的沙龙,贴着大幅的电影海报,小圆桌、咖啡、茶叶、月牙型沙发、厚厚的精装本影评、一台电脑,是专给发烧友们谈论观影心得的场所。里间有左中右三排座椅,两排隔板,每一层上都钉着与座椅平行的播放器。客人们正戴着“眼镜”、耳机,聚精会神地观看,身外的世界,恍然不觉。戚棋说:“这机器很贵,一般飞机上才有。我下了血本,买了十八副来。”于茜说:“生意怎么样?”戚棋说:“凑和。这就是直辖市的好处了,风气开放,观念新潮,接受新生事物没障碍。”洪哲说:“怎么收费?”戚棋说:“每小时三块钱,熟客打折,一部电影不管多长都收五块。”许杰笑道:“那要看詹姆斯.卡麦隆的片子才划算,全在三小时左右。”
  
  四人悄悄交谈,生怕惊扰了看电影的客人。柜台后有个女孩子二十出头,显然是戚棋请来的帮工。她尽在那儿坐立不安。许杰留意到了,说:“小姑娘是不是有约会,急着下班?”那女孩一怔,满脸通红。戚棋笑道:“今天就早点回去吧,下面我来看着。路上小心。”女孩欢天喜地地去了。戚棋对许杰笑道:“你这厮就是敏感。”
  
  他把三人引到最里面的小隔间里,关上门说:“这间就是个卡拉OK室,木板和玻璃是全隔音的。与众不同的是,咳咳,歌库是我自己做的,都是电影插曲。普通的歌不收,电视剧的主题歌选一些好的,电影的占百分之八十以上。”他望着三人嘿嘿地笑,像等着老师表扬的小学生。于茜说:“这创意倒真新颖,又能看,又能谈,意犹未尽了还能唱。”洪哲说:“怪不到记者要来采访了。”许杰来过两回,因此笑道:“刚开业时没人来,我来蹭电影看,又给他带点人气。后来口口相传,口碑越来越好,连报纸也惊动了。他这儿兼卖茶水和零食,算起来也是一笔利润。”洪哲说:“做大了还能再扩张,把你隔壁的书店盘下来。”戚棋喜滋滋地说:“承你们贵言。”
  
  他说请三人看电影,把目录拿出来给他们选。于茜选了《罗马假日》,赫本和格里高里派克的爱情经典。洪哲选了“科幻类”的《星际迷航》,许杰选了“恐怖类”的《闪灵》。许杰在角落里的位子坐下,戴上那眼镜似的机器,顿时身临其境,大银幕仿佛近如咫尺;插上耳机,环绕立体声,排除了外界的一切干扰。《闪灵》是库布里克的名作,讲的是作家在特殊环境里心灵扭曲,心魔日盛。斯蒂芬.金的原著本就骇人,转换成影像,益发惊悚。许杰看得津津有味。
  
  洪哲嫌《星际迷航》铺垫太慢,要换片子。戚棋就介绍他看《1408幻影凶间》。当晚就出现了许、洪同看恐怖片,同感“幽闭阴森”、同样惊心动魄的有趣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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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1-1-2 21:48 |只看该作者
咦,更新啦~
追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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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1-1-2 22:18 |只看该作者
泼雷 发表于 2021-1-2 21:48
咦,更新啦~
追读~

更了更了,昨天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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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1-1-3 00:21 |只看该作者
我们这儿没有良性竞争这一说,只要不让别人赢,就等于自己赢了
------
差不多,体制内都是内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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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1-1-3 11:18 |只看该作者
泼雷 发表于 2021-1-3 00:21
我们这儿没有良性竞争这一说,只要不让别人赢,就等于自己赢了
------
差不多,体制内都是内耗。

文学作品里却不怎么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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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1-1-3 15:56 |只看该作者
昨晚太晚了,没读完。今天继续。
不能放过沉浸的享受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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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21-1-3 19:3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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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21-1-3 22:11 |只看该作者
您是老资格,既得利益者。唐院长重视老专家,瞧不起年轻人,您当然说这个话了。几十年稀泥和下来,功力炉火纯青,赶明儿九十岁、一百岁就成了太极张三丰了。”她一口气地说下来,语音光润,吐词清晰,大珠小珠落玉盘,说得范老师作势欲打。
--------------------
忽然想起一事,陶然君洞察世事,又君子风范,又年纪轻轻,只怕现实中,心也要受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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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21-1-3 22:14 |只看该作者
现在许杰看出祁院长注意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也看出祁院长是不甘寂寞的,自己手上的“杂事”正可以助他一臂,让他第一时间看到内部材料、有关文件以及唐院长的自我评价,及时掌握动向。能做的还有很多,能说的却不太多,他们也就归于无言。
  
  过了几天,祁院长就给许杰提供了一个房源,说长期租房子不是个事。房价眼看着只涨不跌,区别只是涨得快和涨得慢而已。许杰知道祁院长的关心是有代价的,但是他不抵触。既然是利益共同体,有事就该互相帮助,即使这帮助目的不纯,客观上仍然是帮助。他想这一点,祁院长实在要比唐院长“上路子”。
---------------------
小伙子也要蠢蠢欲动了。
体制内加入帮派,固然因势得势,但也会共同利益体势倒而一起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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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21-1-3 22:1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1-1-4 17:03 编辑
泼雷 发表于 2021-1-3 22:11
您是老资格,既得利益者。唐院长重视老专家,瞧不起年轻人,您当然说这个话了。几十年稀泥和下来,功力炉火 ...

现实中还好,敏感是有,但总的来说还算想得开,尤其是中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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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21-1-3 22:17 |只看该作者
泼雷 发表于 2021-1-3 22:14
现在许杰看出祁院长注意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也看出祁院长是不甘寂寞的,自己手上的“杂事”正可以助他一臂 ...

在许杰的生存环境里,站队不可避免,特别是他那样锐利又好强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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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21-1-3 22:22 |只看该作者
他浑身迸发出那样强烈的痛恨,叫田明辉忍不住有些不安。他想这十多年里,变化最大的不是钟雨城,不是郑羽,不是自己,不是吕瀚洋,而是许杰,他一直在乎、照顾、当小孩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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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大变故,影响许杰的人生和三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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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21-1-3 22:27 |只看该作者
泼雷 发表于 2021-1-3 22:22
他浑身迸发出那样强烈的痛恨,叫田明辉忍不住有些不安。他想这十多年里,变化最大的不是钟雨城,不是郑羽, ...

他在老家虽然单纯,已经有点精明的苗头。在大学对付单昆更是把这一面逐渐的发展起来。现在被对手暗算导致家败,负面的东西就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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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21-1-3 22:34 |只看该作者
我去,就慧芬了啊。
对许杰太残酷了。
哪怕是李漓,也是有几分情的。
作者,你太残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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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21-1-3 22:36 |只看该作者
他合上相册,向房外扫地的慧芬瞧了一眼。两年多了,无可否认她是很勤劳,家务事基本上不要他插手。可惜她的性子不像恋爱时表现出来的那样文静。当她为了他弹烟灰或丢袜子的琐事滔滔地数落、争辩、哭闹时,他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大概人恋爱时都会下意识地掩饰自身的缺点吧?最叫他不能容忍的是她的文艺腔。她看过些书,是“轻度知识分子”,自我代入得厉害。她说话、行动甚至吵架时,永远带着一种表演的作派,比如,他声音一高,她就作万念俱灰状,一消失就是三四天,留书一封说:“我已彻底寒心,忍耐亦至极限。盼你另觅良配,别娶佳人,我会一生祝福你的。妻 慧芬”有时写的是另一套:“原谅我的一时冲动,说了不应说的言语。我多少次流泪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任性,伤害了你也伤害了我自己。你需记着,我是世上唯一真爱你的人。”她这一连串的莎士比亚加“红楼梦”的疲劳轰炸,让许杰比没结婚前还要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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莞尔
这就是人生的戏剧,和生活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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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21-1-3 22:39 |只看该作者
泼雷 发表于 2021-1-3 22:34
我去,就慧芬了啊。
对许杰太残酷了。
哪怕是李漓,也是有几分情的。

不心狠不能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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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21-1-3 22:40 |只看该作者
泼雷 发表于 2021-1-3 22:36
他合上相册,向房外扫地的慧芬瞧了一眼。两年多了,无可否认她是很勤劳,家务事基本上不要他插手。可惜她的 ...

慧芬也挺有趣的——如果不考虑许杰的感受的话。“雅”得那样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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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21-1-3 22:50 |只看该作者
许杰笑着,内心略觉歉疚,和慧芬一起,他难有激情,也较少尽到一家之主的责任。不像以前和孟婷设想着将来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帮她做好一切,不让她费一点点神,受一点点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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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这是许多生活的原貌。
也是爱情的两种宿命,就算他爱过慧芬,也会这样。
爱情的两种结局,要么相濡以沫厌倦至死,要么相忘于江湖怀念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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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21-1-3 22:51 |只看该作者
31章超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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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21-1-3 22:54 |只看该作者
洪哲前面铺垫那么久,就是为了现在出场和许杰厮杀的。
这个设计,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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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21-1-3 23:01 |只看该作者
泼雷 发表于 2021-1-3 22:50
许杰笑着,内心略觉歉疚,和慧芬一起,他难有激情,也较少尽到一家之主的责任。不像以前和孟婷设想着将来时 ...

孟婷对他的伤害是终身性的,导致后来虽然女友照交,婚照结,却再无当年的美好与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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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21-1-3 23:03 |只看该作者

从云端跌入凡尘,逐渐地接受了现实,有了新的小圈子,同时也开启新的人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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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21-1-3 23:04 |只看该作者
泼雷 发表于 2021-1-3 22:54
洪哲前面铺垫那么久,就是为了现在出场和许杰厮杀的。
这个设计,厉害

命中注定的劲敌。单昆与之相比太小巫见大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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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21-1-3 23:09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1-3 23:03
从云端跌入凡尘,逐渐地接受了现实,有了新的小圈子,同时也开启新的人生旅程。


是30章。婚姻这种安排,加剧悲剧性。
31章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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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21-1-3 23:12 |只看该作者
泼雷 发表于 2021-1-3 23:09
是30章。婚姻这种安排,加剧悲剧性。
31章刚看。

王子变平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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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21-1-3 23:17 |只看该作者
弹钢琴算一个伏笔吧。

田明辉/许家后代扮演食客,这也太敏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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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21-1-3 23:32 |只看该作者
罗马假日,闪灵,我都看过。
星际迷航太多集,终于放弃。
据说有星际迷航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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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21-1-3 23:35 |只看该作者


这样的剧情,是框架先打好了,然后填肉,还是边写边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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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发表于 2021-1-4 00:01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打个卡,还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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