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今晚是属于我们三个人的。”
杨倩郑重宣布后就关了“大哥大”,还强行关掉了许杰的。许杰说:“你真是不减当年哪!”杨倩故意说:“你是指我的容貌吗?”许杰向李漓说:“你看她脸皮有多厚。”李漓笑得“格格”的。
许杰回老家度最后一个暑假,连日里和老同学、老同事们叙旧。大家都体谅他好婆、外公刚刚过世,都不把他往KTV、舞厅等娱乐场所带。所以有时候是喝喝茶,比如和钟雨城(郑羽那天说有事没来);有时候找安静的饭店吃饭,比如和田明辉(杨倩说她不要以田夫人的身份出席,宁可以后另外请,其实是让许、田可以单独聊一聊);有时候是到人家家里坐,比如参观了吕瀚洋、刘芳的新房子(大而华美,可见吕瀚洋调了工作,经济实力今非昔比)。小冥上小学了,把作业本拿给许杰看,说得了好多一百分加五角星。吕瀚洋笑道:“小冥很要强,不随我,也不像刘芳。”许杰对小冥笑道:“那一定是像许叔叔。”刘芳还说:“将来你辅导他写作文,跟你一样当作家。”刘芳不再是那个神经质的、患得患失的苍白的小妇人了,脸色红润,态度自然,笑容亲切。许杰不禁想道:“刘芳有福气,不是嫁给吕瀚洋,哪有这样的健康和安稳?”他听惯了“小冥”,不会每次都想起他姐姐了。也可能是为了好婆、外公的事。也许忘却旧伤痛的方法就是受新伤。
这天杨倩、李漓约了他,说就算排队也应该轮到他们了。三人在杨倩家吃了晚饭,田明辉问准备去哪儿,他开车送。杨倩说不用送,骑自行车。许杰对田明辉笑道:“你老婆早就计划好了,我和李漓都是骑车来的。”田明辉笑道:“随你们闹去,反正你们没正常过。”此言一出,立刻被三张嘴驳得体无完肤。
三人在夏夜的凉风中骑车,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中穿行,很有时光倒流的感觉。许杰说:“真快啊,这一晃也就不少年了。”杨倩笑着说:“不少年是多少年?是从你屁股开刀那次算起吗?”许杰笑道:“快当妈的人了,你拿出点样子来好不好?”一言提醒了自己,他忙看看杨倩微微隆起的小腹说,“不对啊,你这个准妈妈不在家安胎还在外头骑车啊!”李漓笑道:“劝过她了,也要她听呢。田明辉就差跪着求她了,她非骑不可。”杨倩还是那么娇俏,跟做姑娘时差别不大,她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妈怀我的时候到处跑,我外婆怀我妈的时候还下田插秧,人不能太娇气。我体质又一流,你们不用瞎操心。”
虽如此说,许杰和李漓还是暗地使了个眼色,要尽早找一个地方坐下来。许杰看看马路左侧,说:“哟,大良水饺关门啦?”杨倩说:“才关的。人家正牌子的‘大娘水饺’告它了。它就加一横,换成了‘天良水饺’,天地良心,结果还是关了。”许杰笑笑说:“当年在里面吃到一半还停电,烛光晚餐多浪漫的。”李漓指着前面的小冷饮店说:“‘凤田’的银耳羹好吃。”许杰会意,怂恿杨倩去吃。
“凤田”门面窄小,却很干净,东西也可口。空调是没有,墙上的两个电风扇左边转到右边。杨倩不准许杰、李漓多吃,说等一下要推荐他们到新开的“大风车”去,那里的冷饮花样顶多。许杰说:“花样多你个孕妇也不能吃。”杨倩说:“我拣能吃的吃,稍微打热一下,吃温的。”老板娘在旁听三人议论来议论去,心想:“吃个冷饮还跑两家,真是闲疯了。”殊不知许杰等三人向来就是这样满街找吃的,一晚上换三四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许杰买了单,和杨、李移师“大风车”,那却是一家相当大的正规店面。霓虹灯的招牌,四色光柱变幻流动,看着像风车在风中急转。里面人是不少,但因空间大,位置多,并不显挤。许杰找了靠窗的位置先扶杨倩坐下,说“你是重点保护动物”。又安排李漓坐在杨倩身边,说:“你是次重要保护对象。”李漓叹道:“这个‘次’字真伤人的心。”许杰、杨倩笑了。
桌椅是有机玻璃的,地板也是玻璃,下面是流水,打着光,像坐在河上漂流,别具一格。许杰要了果醋冰淇淋,李漓要了香蕉船,杨倩委委屈屈点了温热的苹果汁,说:“孩子还没出世先来限制妈妈自由。”李漓又点了一些杨倩能吃的温补的甜点,又点了许杰喜欢的西米露和水晶糕。许杰说:“还记得我的口味啊。”李漓笑道:“作为我的次重要朋友,你只比杨倩差一级,我怎么敢忘呢?”许杰问杨倩:“她跟谁学得这么坏了?”杨倩说:“还能有谁,她老公吧。”
许杰这趟回来,曾听说李漓谈了男朋友,并且迅速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手续都办了,只差补一个婚礼了。他便要她老公的照片看。李漓吃着香蕉船上的“桅杆”——长长的竖着的蛋卷,说:“看什么?又不帅。没带在身上。”杨倩说:“我有个主意,待会儿我们到李漓家玩,看她老公会不会有不耐烦的表情,现场考察他的人品。”许杰无可无不可,看看李漓。李漓笑道:“去啊,睡在那都行。”
许杰新近帮孟婷拍了张照片。杨倩要了来看。李漓也伸头一看笑着说:“真漂亮。”杨倩说:“比真人还差着些儿。许杰,你拣到个宝,身材长相能参加选美的。”许杰笑道:“那是。”杨倩说:“只有我们家那口子没新鲜感,你们见过N次了。”许杰因为从前有一阵,田明辉和慕容有过往来,这时便想起来,要告诉他们慕容突兀地出现在S市大学“十大歌星赛”上的事。话到口边,感到一种禁忌,知道杨倩对慕容意见很大的,孕妇喜怒难测,不提也罢,就没说。
九点钟,三人走出门去,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梅雨季节,片云可以致雨,倒也不意外。并且那雨下得淅淅沥沥,比较含蓄,不大妨碍人们出行。许杰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三把伞,一人一把,把车锁在超市的车棚,明天再拿。三人安步当车,散步消食。隔着绸伞看跳动的雨点,分外可爱;那“啪啪”的声音也分外可人。几十个、上百个雨点打在伞上,留下几十个、上百个小小的凹坑,但瞬间就弹回去,恢复原状。许杰默默地想:“如果人心有这样的修复能力,该有多好!”如果这一幕发生在半年前,好婆一定会打他的“大哥大”说“下雨了!”而外公,也会在书房里一面打棋,一面盼着自己早点回返的吧?
三人信步而行,在“三毛东方夜宵”那里买了许杰每回必吃的糖醋排骨和老豆腐百页。他家的老板小名“三毛”,天授神技,很小就烧得一手好菜。随着口碑的响亮,小摊变成了小店,又成了大店,看趋势有可能变成连锁店,往县外进军。老豆腐百页是肉汤浸的,鲜美可口;糖醋排骨不像有的饭店用油炸透,而是用豆腐乳的红汁,用做红烧排骨的方法做成,瘦而不柴,香而不腻。许杰提着带汁的老豆腐百页,李漓拿着糖醋排骨,叫了一辆三轮车。杨倩先坐稳了,李漓竭力往左倚着,怕挤到她,问题是许杰这个大男人难以在缝隙里存身。想想大家那么熟了,许杰就让李漓坐在他腿上,节约一个人的地方。杨倩笑说:“应该拍下来发给你们的老公老婆。”
三轮车内空间狭小,且是一片黑暗。许杰被李漓的女性气息包围着,两人几乎要算“肌肤相接”。他尽量后仰,避开她的发丝,可是丝丝缕缕的心猿意马总归难免。他竭力镇定着,暗自佩服自己是个“不欺暗室”的正人君子。
到李漓家,有十点多钟了。雨下得渐渐大起来。许杰、杨倩分别开了“大哥大”打回家说在李漓家住。李漓笑道:“你们真是宾至如归呀。”她老公笑着去打开电热水器,又去客房铺床。李漓叫许杰做“厅长”,睡沙发,许杰说OK。其实许家、杨家有汽车,来接一下半点不费事,也是他们仨久不聊天,要痛痛快快地说说话。何况许杰过几个月就到省城找工作了,再聚齐未必这么便当。
杨倩趁李漓和她老公不在,悄问:“觉得怎么样?”许杰知道是问李漓老公,便笑道:“很好啊,本本分分的。”杨倩说:“家庭条件也可以。”李漓娘家家境小康,找到现在这一位,且是公务员,也算门当户对。许杰说:“咱们逛逛吧?”杨倩说:“好!干吗在这呆坐,等导游吗?”
二人看了餐厅、厨房,李漓夫妇正在里面做水果沙拉,李漓叫“少放香蕉,杨倩要当心滑肠。”她老公很听话地专心致志地打下手。
许杰、杨倩没进去打扰,悄没声儿地撤回,看了客房、早早备下的婴儿房。主卧室没去;旁边有一间,许杰以为是书房,推开一看,却是杂物房。地上放满了半新不旧的东西——新房子入住未久,有不少像是舍不得扔,特意从娘家带来的。一张旧书桌抹得很干净。抽屉还带小锁。他在右面中间的抽屉上随手一拉,绝对想不到真能拉开的,那锁却脱钩了。杨倩笑嘻嘻地说:“天意,看看有什么好宝贝。”许杰笑着翻拣。一本大日记本,下面压着一个大塑料袋,袋子里好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书签、邮票、小金币、钥匙扣,全是许杰送给她的。杨倩说:“你送给我的那些我早就找不到了。”许杰点点头,又翻。一叠照片,每一张都有许杰,单人的,三人的,多人的,也有双人的,是杨倩帮他俩拍的。李漓和许杰有限的几张双人照都珍而重之地封了塑,背面写上某年几月几号在何处。许杰把东西原样放好,抽屉靠里的一半还有他送给她的礼物如音乐盒、电子表、手机链。十几年来,凡是她能搜集到的和他有关的物事,应有尽有。许杰手有点抖,他想到李漓对他一直以来的关心,他和外公生日那天她看到孟婷后好一阵子的黯然消失,二老葬礼上她不声不响帮着打理,她刚才看到孟婷照片时笑着说的“真漂亮”,三轮车里她坐在他身上时异样的沉默。她这么久不交男朋友,直到最近才订下终身,实情竟是如此!
他抬头望着杨倩。杨倩眼里满蓄了泪水,也望着他。许杰把抽屉缓缓推上,把坏锁虚虚地锁好。杨倩两行眼泪直流下来:“这个傻丫头,她怎么不早说呢?早说我早帮她主张了。现在知道还有什么用呢?还不如不知道呢!”她捂着嘴,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是的,他有了孟婷,李漓有了丈夫,到这一刻才得知她隐秘的心事,倒更像一个讽刺。
许杰掏面巾纸给杨倩擦眼,努力收束心神,退出房来。李漓在客厅笑叫:“咦,人呢?”许杰轻轻关上门,拉杨倩走到较远处,笑着接口:“来了!”——他关上了一份醇厚深邃的情意。
过了几天,许杰征得父母同意,提前买了回S市的票,收好了行李,给孟婷打了电话。他没能如期出发,因为许局长出事了。
那半个月像恶梦一样,许杰事后都不愿回想。先是许局长心情沉郁,许夫人一夕数惊,许家上下弥漫着不祥和不安。随后许局长被查出经济问题,双规,受审,入狱,有期徒刑。许夫人为他日夜奔走,但证据确凿,又不是自首,据说许局长还十分不配合。要不是许夫人四处找人,依许局长的贪污数额,最重能判二十年!
许杰在这样惊心动魄的大变动中才意识到自己社会经验的浅薄。他眼睁睁地看着许夫人卖了汽车,卖了果园,遣散了司机、厨师、花匠、清洁工,把手头本来就大为缩水的谢氏股票尽数放掉。法院还在追缴,而许局长拿不出一文钱。这种情形之下,他最怕的事情发生了:许夫人告诉他,别墅保不住了。
她之前担惊受怕,之后心力交瘁,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反比许杰沉着得多。她把账算给儿子听:“别墅大概一百多万。要偿清你爸爸欠的那部分钱,光靠果园和车不够。另外要留笔钱我们租房子住,再一笔照顾姨婆他们和你爷爷奶奶他们,妈妈把余下的二十万给你开个户头,以后你买房子付首期、结婚等等,有总比没有好。”她看着讷讷的儿子,摸摸他的头,眼中爱怜横溢。生平第一次,她取代了好婆的角色,充满舐犊之情。她知道这个儿子看上去聪明,其实此前太顺利了,不懂挫折为何物。她也明白许、谢两家败了,能做主心骨的那个人只能是她。她有抚慰每个家族成员的义务,没有痛哭一场的权利。
许杰深吸了口气说:“什么时候去看爸爸?”许夫人说:“先缓一缓,等我把火烧眉毛的事忙完。”她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进城、下乡、找中介、租二手房。她又找从前得意时的亲友设法。“六姐妹”多数客客气气地待她,拐弯抹角地推辞,没有一句着实的话。只有杨倩的母亲例外,不仅帮了她一些钱,还设法打听到一些内情,又联系了公道的买家来许家看房子。许夫人感慨:“患难见人心哪!”
忙得告一段落,母子俩去监狱探望许局长。他剃了头,穿着号衣,对许杰笑笑。许杰说:“爸爸……”许局长不再是那个衣装华贵、前程似锦的风云人物。他说:“家里还好吧?”许夫人见丈夫始终不跟自己对答,很是奇怪,这时便说:“还好,你放心。”许局长仍向着许杰说:“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坚强。”许杰点了点头。许夫人因有看守在不远处,不能不表明一下立场,因说:“你好好改造,反省……”她一句没说完,许局长狠狠截断了她说:“我反省?是我的错吗?我只不过是被秦老头一伙斗垮了!他们有多干净?他们不需要反省?只是没挖出来罢了!”看守在门边朝这儿扫了一眼。许夫人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她给许局长递了个眼色,许局长低声冷笑道:“无商不奸,无官不贪。你哥哥嫂子把你爸逼走,两个人又窝里斗,不是奸商吗?秦老头,史艳红,嘿嘿,捞的钱难道比我少?我就没想到秦老头把史艳红从办公室调到财务科是冲着我的。加上你哥又垮了,他就更没顾忌了。姜是老的辣,哼,棋差一招!”
他居然自行推测到了前因后果,许夫人还是最近才听杨倩的母亲告诉她的。她发现她一向还是小看了丈夫。许杰在旁不作声,心中却想:“爸爸在这时候还能追源溯流!这样说来,秦局是主谋,史艳红是帮凶!只要我有一口气,今天我家受的,将来全都还给他们!”
许夫人说:“我带了几件换洗衣服给你,在外面检查。你要注意身体。陡然换了个环境,你呢……”她说到这里,喉咙哽住了。许局长似乎心软了一下,但随即就说:“我还有什么好注意的?我是人家的开胃小菜,人家不知道怎么大吃庆祝呢!你也别哭,这也是你们姓谢的害了我!如果不是念着好婆去世前的叮嘱我就攀扯谢家……”他没再说下去了,许杰、许夫人相顾骇然。许局长说:“我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捞钱?”许夫人惊骇渐消,火气慢慢上来了:“你还问我?我还没问你!你凭什么凶,你凭什么怨?我们家缺钱吗?你去弄这些违法的钱?!”许局长说:“家里钱再多,它姓谢不姓许,我干吗用你们的钱?”许杰渐渐听懂了父亲的意思,果然许局长说:“我说起来是一家之主,其实什么都不是!你们什么时候尊重过我?你们谢家的亲戚是亲戚,我们许家的亲戚就不是亲戚!哪一次我回老家看父母你爽爽快快陪我去的?他们再土再穷再邋遢也是你的公公婆婆,你把他们放眼里了吗?”许夫人说:“我……”许局长又说:“我侄子想走我的路子在县城找事做,你和你爸也反对,说别人知道了不好。这要是你的侄子,就不会反对了吧?好啊,你们不同意,我就不敢办。”许杰说:“爸别说了,都这样了,我们自己人还计较啊?”许局长闭目叹息一声说:“不是我要计较,是这口气我忍了太多年。我犯罪,只是想有点自由支配的钱,能不用看人的脸色等别人批准,能帮我爸妈在乡下盖新房子,帮我侄子买卡车、跑货运。”
看守提醒他们时间到了。许局长放缓了语气对许夫人说:“你要是还有点人心,就照顾照顾我爸妈。前天他们来,吓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许夫人冷笑一声说:“我早就在安排了,我这点良心还是有的!”她起身就走。许杰望望许局长,一时不忍离开。许局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去吧。”许杰点点头,往门口去。许局长说:“小杰,爸爸对不起你。”许杰瞬间泪如泉涌。
此后许多天,他被动地陪着母亲搬家。这时候人情冷暖,格外分明。田明辉和杨倩晚上常会来开解他,吕瀚洋出钱找搬家公司的人来帮他们运走大件。田明辉没有白天来,吕瀚洋没有用公司配给他的车,说明他们仍有顾忌。许杰却很能理解,毕竟还在秦局长的势力范围内,又怕招来不必要的嫌疑,能像如今这样真心援手,天天打电话宽慰,是相当令人温暖的友谊了。
阮建国被送出去学习,一回来就赶来探望。如今的他干练了也稳重了,可耿直的性子未变。当许杰说:“你不在也好,不然碰巧是你审我爸,你倒为难。”阮建国就坦承:“虽然为难,我还是会依法严办。”许杰苦笑着点点头。
别墅里的家具很快搬空了,买主也定下来了。不过这人十分精细,查到厨房下水道堵了,觉得这种繁难的修理应由前任住户解决。许夫人连日劳累,又受了许局长一番抢白,这两天正病着,一日三餐是李漓在家做好了送来。下水道的问题只能由许杰来处理。他自带了工具去试修,要是弄得好,不就把请师傅的五十块省下来了吗?
厨房里积着脏水,他用塑料盆一盆一盆倒到马桶里去。舀了十几盆,才勉强能插进脚去。他蹲下身,凑近淤积的秽物,一手捂鼻,一手鼓捣,弄了半天,略有改善,却是治标不治本,只得还是请了人来通。结过账,再拿清水洒上,拖干净,开窗透气,喷空气清新剂。他无意间瞥见门后的墙上似乎有字,心中一动,拉开门看,是他上小学时用水彩笔写的。那情形一点一点回到脑海。当时好婆在炒菜,他在旁边玩,玩得无聊了,就拿笔在门后写上:“外公、好婆、爸爸、妈妈、姐姐、小杰,我们永远是快乐的一家。”好婆当时就笑着叫大家来看。外公夸他字好,爸爸说他胡闹,妈妈说以后不准,姐姐说“人家一家三口,我们一家六口。”字在这里,家却散了。每一个人是一种颜色,六个人用了六种颜色,现在他心底只是一片灰色。
和果园之间的那道墙又砌起来了,两处分别卖给了两家。那一边隔绝的不仅是一块地,更是许多往事。这一边,曾经那样轰轰烈烈、衣香鬓影,此时也快要拱手让人了。精致糕点、美味佳肴、玻璃屏风、水幕电影,俱已随风。
这时他最需要的,就是孟婷。他跟她讲了家里的变故,她却甚少回应。有一天半夜接到她的电话,一直哭着,最后也没说什么。他像有心灵感应似的,查大铁门边的信箱。一叠账单,一封信,字迹娟秀,是孟婷的。许杰有点不太敢拆,时至今日,他只有她这唯一的慰藉了。他走到前边的街心公园里,坐在树荫笼罩的石椅子上,才拆了信。
许杰:
天有不测风云,短短几个月,你家里接二连三出了这么多意外。我真想过去陪你,我也知道你希望我去,但是我不敢。我怕我见了你,就下不了决心离开你了。
你曾经见过一两次的严伯伯,除了资助妹妹上学、看病,还负担着我家大部分开销。因为有好几年,我是他的女人。有一次,基金会安排他上门看望受助对象,同时也让我们受助的人懂得感恩。好心常常办坏事,他见过我以后就缠着我。我摆脱不开,而且他答应会解决我家所有困难,我就跟了他。
几年前,我在报纸上看到学校办了这个班,一生没有上过大学是多遗憾的事。喜欢文学的人,没有在诗词小说里浸泡几年,又是多遗憾的事。我求他让我圆这个梦,他同意了。工作我没辞,仍然做着,一方面是掩人耳目(是的,就是这个词),解释我的经济来源;一方面至少在形式上我是一个独立的女人,可以支撑我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然后我就遇到了你。你人好,有才,幽默,亲和,是我最喜欢的那类男人。而且你家条件好——对于我这样处境的人,这是必须要考虑的。我真希望你能代替他,做我们家的男主人,一个同时符合理想与现实的爱人。我惊讶地发现你还是初恋。我们相处几个学期才确立关系,相比那些认识一周就要冲动的人,你是那么克制。
我知道我找到了,真的,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开心的样子,生气的样子,自信的表情,伤心的表情,课堂上的口才,和有时故意逗我假装的傲慢。越美好我就越害怕,怕终究是镜花水月,时时刻刻我都没有安全感。没想到真的应验了,你不能属于我,我不能属于你。我只能说,为了我们,我已经尽力了。
以你目前的家境,根本不可能再照顾一个浑身是病的岳母,一个每月都要透析或许还要换肾的小姨。“现实是残酷的。”我听无数人说过,这一刻,在我流着泪写这封决别信的时候,才体会到它的不堪承受。每个字戳在你心上有多痛,戳在我心上就有双倍的痛。
严伯伯不介意我和你的这一段,我已决定回到他身边。我会换号,搬家。你忘了我吧,找一份新工作,找一个女孩子,和阿姨好好生活。保重。
孟婷
许杰在许局长事发时感觉天塌地陷,在读到孟婷的信后却是天旋地转。就这样,就结束了?那么多海誓山盟,就完了?他一直刻意忽略的预感,就这样生生撞到了眼前?他想把信撕了,又下不了手。那是她给他最后的纪念,哪怕是最残忍的一种。他又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想老天真会作弄他,给他灿烂的二十多年,再在几个月内收回一切。他也许不能怪孟婷,更不能怪孟母,总不能怪小孟不该生病吧?结论是他谁都不能怪,命中注定。
受了钝钝的一记重击,眼冒金星,却找不到是谁动的手,他觉得世界如此荒诞。
他把头仰靠在石椅背上,看着天,默想:“孟婷,我将来会结婚的,但是我从此不能再爱了。”
“从此不能再爱了……”
这心声在空气中焦急飞旋,却找不到归宿。因为孟婷不在孟家,而在“严伯伯”那里,正给他整理衣衫。她穿着修长的葱绿色睡袍,素面朝天,依然容色照人。
她拉了拉他的领带,又蹲下身为他拽拽裤脚。严伯伯站在那里说:“还在想他?”孟婷说:“没。”严伯伯说:“那你心不在焉?”孟婷轻叹一声说:“总得给我一点时间吧?”严伯伯笑笑,转了话头说:“明天陪我见个人,吃吃饭,唱唱歌。”孟婷立刻懂了,停了手说:“我陪?你拿我当什么人了?”严伯伯笑道:“当我的得力助手,可以在社交场上活跃气氛的美丽女人。”孟婷笑道:“我从你包养的人变成你使唤的人了,是不是?”严伯伯说:“请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孟婷笑吟吟地说:“是我说得难听,还是你做得难看?你做不出好事,我自然说不出好话。天公地道,再公平没有了。”严伯伯说:“天生一张利口,就看你利到什么时候。”孟婷收了笑容,似嗔似怨:“你以前可不会这么对我。”严伯伯淡淡地道:“你以前也没背叛过我。”孟婷气塞胸臆,隔了半晌,却笑了出来说:“好,这是你说的,明天你可别拈酸。万事开头难,哪一天我移船就岸,你没有后悔药吃的。”严伯伯迟疑了一下,向窗外打个手势,轿车开出了车房。
孟婷转着念头如何躲过明天那一劫,同时又要避免与他闹得太僵,趁便又试探他了解多少内情,便故作随意地说:“什么时候换司机了?”严伯伯笑着说:“老陈不可靠,拿我的薪水还暗地里听你指挥,不换他等什么?好在我及时补救,你那些所谓证据,不顶用了。”孟婷镇定自若,笑了一笑说:“你要是以为我会羞愧,恐怕会失望。”严伯伯临走时说:“希望也好,失望也好,过去的就过去了,我说说气话,也不会追究。不要再有下次就行了。”孟婷笑道:“那么一言为定。”她把大衣给他披上,说:“外面风大,上下车好穿。”严伯伯点头。
她看着严伯伯出了房门,斜身倚在窗边,顺手拿遥控器打开电视。她百无聊赖地换了几个台,见音乐频道正在放那英的《梦醒了》:
如果梦醒时还在一起,
请容许我们相依为命,
绚烂也许一时,平淡走完一世,
是我选择你这样的男子。
就怕梦醒时已分两地,
谁也挽不回这场分离,
爱恨可以不分,责任可以不问,
天亮了我还是不是你的女人?
大约要下大雨,窗玻璃有些返潮,蒙着一层水气。孟婷侧过身一笔一划在玻璃上写了个“许”。写完了,看一看,又在旁边写,一遍一遍,足足写了几十个。她蓦地听到门响,忙拿手从上往下一拂,把那些“许”字擦成凌乱的水痕,额头贴在玻璃上,掩饰夺眶而出的泪。
严伯伯一怔,欲言又止,拿了文件袋,在她肩头轻拍了拍,滞重地走出去了。歌还在唱,她却似听非听:“想跟着你一辈子,至少这样的世界没有现实;想赖着你一辈子,做你感情里最后一个天使……”她再也忍耐不住,软倒在地毯上,抱着膝盖,悲声啜泣起来。绿衣服衬着纯白地毯,像冰天雪地里的一株植物,茂盛得奇怪,却也孤独得触目。
“做你感情里最后一个天使……”
她这心音许杰也听不到了。他把她的决别信毁了。他觉得他还是不够了解孟婷。关键时刻,她比他更忍心,更有决断。有好几次,她说加班,十有八九是在和严伯伯拉锯和谈判。她爱他,他相信,但她在他人生的最低谷选择了放手,毕竟是铁一样的事实。
这天田明辉打电话叫他到他家散散心,不是和杨倩在城里的家,那未免太惹眼;是郊区他爸爸家。许杰去了,田明辉的父母、妹妹、妹夫围着他嘘寒问暖。许杰笑着说他没事,代许夫人谢谢他们。篱笆还在,青藤还在,农田、小河一如其旧,人事却已全非。
田明辉问他今后的打算。许杰说跟许夫人商量过了,准备到D市找事做。不在县里,不在市里,甚至不在S市——这是这几天才拿定的主意。S市处处都有关于孟婷的回忆,秦局长弟弟也是不可测的因素。田明辉说:“也好,D市那么大一个直辖市,你又有才,到哪里活不是活?”许杰说:“我妈给了我一笔钱,是找工作前的花费,租房子的钱,和后面买房子的首期。加上我妈在那边有远亲,也能帮衬着点。”田明辉说:“阿姨想得周到。”
许杰问起田明辉的母亲耳聋何时好的。田明辉笑道:“说了你都不信,自己好了,神奇吧?那天慕容……”许杰看他。他接着说:“那天那个叫慕容的到我家玩,也没吃饭就走了。那之后没两天,我妈忽然能听见了。”田明辉的父亲笑道:“那是碰巧。”许杰苦笑道:“他是我的灾星,倒是你的福星。我看见他准没好事。你们还有联系吗?”田明辉忙说:“早就没了!”许杰说起,好婆、外公刚好在几个月前去世,没来得及亲眼见到家庭巨变,不幸中又是大幸,不然老人家心里该有多难受。田父田母等都唏嘘了一回。
他和田家五口吃了饭,道别时借了把伞。这一阵多雨,刚刚只是稍微有点阴,这时候就“哗哗”地下成了势。田父说:“让明辉开车送你呀,不用伞。”田明辉深知许杰的脾气,说:“爸你别操心了,我们知道。”
车开到那座“生死桥”,田明辉停下来说:“我在前面路口等你。”许杰自从有一年夏天到他家玩,就喜欢上了这座桥,说站一站,静一静,比什么都好。就连在大学里往回打电话,也总要问一声“那桥没拆吧?”之前他见许杰要伞,就料到了。他想不单人和人有缘分,人和桥竟然也有。
车开远了,许杰在桥上站着。雨滴在草上、花上、叶上,发出轻响。失去父亲、失去孟婷的痛像一缕冷冷的游丝,从心口一直酸楚到牙根。
广播喇叭里在放音乐,很巧,就是那首《一生爱你千百回》,“十大歌星赛”上,他和孟婷合唱过的。再一想又不算巧,梅艳芳刚去世,到处在纪念她,到处是她的声音,就像张国荣刚去世时一样。芳华绝代,一个时代从此结束了。许杰痴了似地想着,听着。
“……一转眼青春如梦岁月如梭不回头,而我完全付出不保留。天知道什么时候地点原因会分手(许杰笑了一笑),只要能爱就要爱个够……”
有名有利就有爱人,潦倒落魄就注定失去?他在歌声中对着河面狂叫了一声,把桥头的杂货店主吓了一跳。他喘着粗气,看着河水,情绪起伏不定。好像冷静了,又是一轮新的怒火;好像悲愤到极点了,又缓缓地哀静下来。
“我要飞越春夏秋冬,飞越千山万水,守住你给我的美。我要天天与你相对,夜夜拥你入睡,要一生爱你千百回……”
广播里歌曲变了,《我试着假装》接替了《一生爱你千百回》,与此同时,许杰淡淡地转过身去,离桥上道,踏上前路。
从田家回去后,他就在家照料许夫人,直到她康复。再过不久,他打点好行装将要启程。这天许夫人、杨倩、李漓、田明辉、吕瀚洋送他到车站。钟雨城也出人意料地赶来了,郑羽则在意料之内地没有出现。钟雨城还说:“我昨天梦见以前我跟你和小田一起值日拖地,我们三个人拿拖把打仗……”许杰笑说:“所以今天就看到你了。你能来我蛮高兴。”钟雨城咳了一声说:“‘三剑客’嘛。”
许夫人叫许杰常联系家里,许杰应了,托大家照应他母亲。走前他看过许局长,许局长只叫他别吃人家的亏,要谨慎,一字未提许夫人。
许杰不想气氛太沉重,笑道:“好歹要出远门了,你们怎么不哭?”杨倩笑道:“天太热了,找不到感觉。”李漓笑道:“你出国啊?现在交通多方便,哭给谁看呢?”杨倩只是打趣,李漓的话就带三分对许氏母子的安慰。
车来了,许杰提着一大一小两个皮箱穿过检票口,没有回头。许夫人对儿子的背影挥着手,笑得凄惶。其余几人也都笑着。田明辉心中激荡,几乎不能自已。吕瀚洋则不无忧色。他敏锐地发觉许杰迭遭变故,身上有什么东西不同了。他怕许杰出事——外在的或内心的。那时他将何以面对九泉之下的许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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