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魏杏福
次日洗漱毕,女孩就送饭过来,一海碗小米粥,一碟咸菜,两个窝头。富贵说,以后你不要送了,我自己去吃就是。
女孩说:“东家让伺候好你,让你专心干活。对啦,管家说,一会儿,让人把盆盆罐罐搬来,还说,不让你乱转,也不要乱说话,你就专心干活,别的事你别管。”说着撇撇嘴,“这管家还真是的,管的真宽,跟主人的哈巴狗似的。”
富贵张张嘴,没有出声。是呀,东家安排好了,与一个下人说什么也没用。
对啦,东家怎么有这么多坏了的东西呢?心里有话存不住,顺口就说:嗯。多少啊?咋这么多呀?”
女孩想了想说:“谁知道呢。好像这是东家祖传的东西,搬来搬去,磕了碰了,坏的就多了呗。”
富贵好奇地问:“哦,东家原来是个大家主啊。”
女孩说,“那可不。听说,东家带过兵,打过仗,走南闯北,见的世面大了去了。人家大少爷也是当兵的,还是当官的。”
富贵追着问:“那这家老爷很厉害啊。对你好不?”
女孩踌躇了一下说:“老爷回家才半年多,对人……都嗯……很好,就是管家……俺家里穷,好几口人,弟兄姐妹好几个,爹养不起,就托人让俺到这里当使唤丫头,那年俺才8岁。俺不识字,是个粗使丫头,只管打扫内室,洗洗衣服,厨房打打下手。一年三块钱,管吃管穿。嗯。”说着站起来,转一圈,“这是主家给做的。其实就是旧衣服改的,反正比家里强。”
边拉呱,富贵边吃窝头,就着咸菜,吃着格外香甜,吃完窝头,端着海碗,吸溜吸溜喝粥,一边转着碗边,一边就着咸菜,也不怕烫了。女孩看着富贵吃饭,不由得扑哧一笑。
富贵脸红了,吸溜声小了些,低着头不敢抬头。
女孩小声说,嗨,眉了头(额头)也喝粥了。噗嗤一笑,小手捂着嘴。
富贵臊得慌,头更低。好不容易把粥喝完,女孩收拾碗筷出去,富贵才长舒一口气,抬起头,用袖子擦了一把汗。心里话:这饭吃的,跟干活还累。
等了一会,老黄带人搬来几个箱子,放在地上打开,现出包装。有的是稻草,有的是棉絮,还有的是报纸,撕开后,数十件瓷器亮了出来,大件有花瓶、青花盘,小件有茶壶、瓷碗之类,有的裂纹,有的成为碎块,有的掉了把,也有摔了盖。不过,坏的东西一点都不缺,都还在,说明主人很待见这些东西,即使坏了,也舍不得扔掉。
老黄说:“都在这儿了,有得你忙了。”
富贵弯腰一个一个箱子查看,还用手捏着瓷片观察。看到一个箱子,蹲下,将裂璺的瓷器托起来,仔细看着说:“这个梅瓶这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老黄奇怪地问:“哦,你见过?这不可能啊。这是老爷祖传的宝贝。要不是搬运磕碰了,你根本没机会看一眼。”
富贵没吭声,轻轻放下梅瓶说:“就这些个?”
老黄噗哧一声,眼睛一斜:“你以为呢?莫非嫌坏的太少,耽误你赚钱?”
富贵嘿嘿笑着说:“不是那个意思,这就不少了,够我干一阵子了。刚才我以为,叫我到家里,活多要干长工呢!”
老黄也忍不住呵呵一声说:“你小子倒想得好。你不就是卖钯子吗?到时候数钯子。不过,丑话说在头里,老爷可是要好的人,活要好,钱才好挣。”
富贵眯着眼打量着箱子里的瓷器,咂巴了一下嘴说:“说实话,我能干好。就是费工夫。为啥呢?这种瓷器太好看了,不能把活干得眵目黏糊哩,就需要琢磨,既要补好,还要好看。我的意思是,老爷不要催我,我要动脑子琢磨好了,才能动手做活。”
老黄听了盯着富贵看了半天,说:“你怕是要磨洋工吧?别以为这里白吃白喝,你就赖着不走。给你半个月,干完走人,干不完,一毛钱也别想!”
富贵抬头看了看老黄,见老黄耷拉着脸,刚还笑眯眯的样子,一下子变得皮笑肉不笑,嗫嚅着说:“磨洋工?那是嘛玩意儿?不懂。就知道把活干好。”
老黄沉着脸,抬手抹了一下嘴,才说:“老爷吩咐了,往好里干,少不了你的钱。要是拿捏不好好干,有你好看的。别光耍嘴皮了,快开工干活吧。”
走出门又转过身子说:“记住,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这些东西快修补好。老爷没有时间等你。”
女孩送早饭的时候,富贵正在忙活。
女孩放下早饭,走近富贵,看富贵做活。富贵手里正是那只梅瓶。梅瓶小口、短颈、丰肩,上细下粗,表面有很多细细密密的裂纹,猛一看以为是摔的,其实人家出窑就是这样。富贵转着瓶儿,心里嘀咕:就是这个呀,爷爷补的时候我在,当时补了一个钯子。当时裂纹不太明显,爷爷就从里面修补的。一手抓住瓶颈,一手伸进去摸。对,就是这个,钯子在。可是,这个瓶儿咋到了这呢?管家咋说是祖传的呢?皱着眉头思索,根本没注意女孩送饭,也没注意女孩正盯着他看。
女孩看他入神,轻声说:“哎,吃饭。”
富贵倏忽回过神来,不自然地笑笑:“哎。多会儿来的?还真饿了。”
女孩用手指头摁了富贵眉头一下说:“这么大脸,眼睛也不小,怎么看不见人?”
富贵“嘿嘿”一笑,没回话,吃饭。
女孩说,“看你那么入神,这个瓶儿有事呀?”
富贵说:“这瓶我认识。爷爷补过。”
女孩一惊:“嘛呀?你说的是真的?”
富贵说:“当然是真的。里面有个钯子,就是我爷爷补的。”
女孩回过头看着门没人,小声说:“你可别声张。他们那年运这些东西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就是这藤编箱子,我见过。”
富贵停止咀嚼,看着女孩说:“哦?那又怎样?”
女孩皱着眉头悄声回忆道:“好像是大前年吧,就是小日本投降那年,也是快到八月十五的时候,一个傍晚,老爷的儿子回来了。那时他穿着军装。对啦,他儿子叫王大才,还有一群当兵的跟着,护送三辆马车,马车上就是这些箱子。木头的,皮的,藤编的,反正好几十个,让当兵的搬进院子,放到客厅。”
富贵心里很紧张,也跟着小声问:“后来呢?打开箱子了吗?”
女孩一脸惊悚表情,低声道:“别打岔。我烧水送到客厅,给他们倒茶……”
王大才摘下帽子,一边扇风,一边说,爹,这回捞着大的了。部队守宏县县城的时候,我的团部住在一家大户里。共军距俺有三四十里地,上峰命令死守。那个大户害怕,把这些包装好,装车,求我送他出城。我说,好啊,在你这连住带吃喝,麻烦你不少日子,也是,这破地方呆不住,我要是撤了,你还真危险。别让共产党把你家给共了。就护送你出城逃命去吧。那大户很高兴,我就让这三十多个弟兄换上便装出城护送,走到人烟稀少的一个山沟……嘿嘿。爹,干咱这一行,钱不钱用不着。有枪,嘛也有了。就连一个连长都敢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咱一个堂堂少校团长,那不是黄金万万两啦?哈哈!
“这一笑,俺身上一哆嗦,莫非那大户被他们都被他……”女孩忽然明白过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了。
富贵忙抓住她的手,用力攥住。女孩好像得到依靠,不再抖动。过了一会儿,才推开富贵的手,收拾着碗筷说:“你可千万不要说,也不要问,小命要紧。”
富贵点点头说:“知道。”又说,“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啥哩。”女孩脸一红,说:“你追富贵,俺叫魏杏福。不是早告诉你了吗?”
富贵听着说:“为幸福?还真是,俺是富贵,你是幸福,嘿嘿,还真是。”
杏福瞥富贵一眼说:“不是幸福的幸福,是杏树的杏,甜杏,知道不?不甜光品尝苦辣酸来着。”
富贵使劲点头,意思是明白了。
杏福脸一红,推门出去了。
富贵也明白了。那年,跟爷爷去宏县一个大户家干活。大户叫宋天赐,祖上是清嘉庆朝进士,先是在朝中任吏部侍郎,后来外放去江浙一带做了三年知府,因病辞官回家养病。家有田千顷,还有织布厂、榨油厂,富甲一方,最爱好收藏,只要喜欢的就想方设法弄到手,才算罢休。当然,是不是手段不光明,就不知道了。传到宋天赐这儿,是第四代。宋天赐读过私塾,科考三年都名落孙山。一赌气不考了,守着祖业,当土财主。娶了五房,生女儿不少,四十岁才生了一个宝贝儿子。虽然没有家道中落,但与其祖辈比起来,财产大大缩水不少。这一是与世道有关,兵荒马乱,买卖不好做;二与宋天赐不善于经营有关,古语说玩物丧志,宋天赐守着古董,与古董寸步不离,天天把玩欣赏,哪里有心思管经营?也不懂,反正有吃有穿就行。他有一间贮藏室,所有宝物秘不示人。富贵跟爷爷到宋家修补的时候,就没弄清宋家到底有多少房屋,有多少人。但宋家男丁不旺,都是单传,也不知道宋家住着那么多房子瘆不瘆人。在宋家一共修补几件瓷器,这梅瓶是其中一个。要是没猜错的话,另外十几件,也被王大才弄回来了。好几十箱,估计还有金银大洋,乖乖,这王大才心真歹毒。以后说话真得小心。爷爷说得对,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以后说话可不能乱说。
富贵抄起家伙什儿开始干活。梅瓶很好看,刚才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应该用最小最细的微型铜钯子,依着上面天然裂纹,就势而为,既得到修补,又让钯子与裂纹不漏痕迹地融合在一起。一边想,一边用钻打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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