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0-19 14:41 编辑
三
终于来到山海关。
守关兵丁要查验入关印票,有印票的才能放行。典式奎忙去打听怎么才能得到印票,说印票是一长条的盖着朱印的黄纸。旗人进出山海关,只需到守关的章京那里记档即可,民人就不同了,必须要有临榆县衙开具的载有姓名和原籍的印票,有了印票才能入关。
典式奎和几个疲惫的流民在关前打听着转悠着,就听见一串细密的声音喊将过来,“说你们几个,就你们几个。要过关吧,一定是要过关啦,到我这儿,我这儿给你们办印票。要印票的,到我这儿登个记。对!登个记,你办印票不用急,我来给你来登记。”喊话人头戴一顶瓜皮小帽,身穿深色长袍,不过那瓜皮帽和长袍旧的已看不出本色,帽子在头顶上卷曲着,说不出是大了还是小了,反正就是带不实。袍子的前大襟儿补了块深色大补丁,活像是不入品的官员衣服上的补子。这位一副书生像,嗓音却有力量,后面的话紧跟着前面的话,是个嘴急的主。
大家被他招呼到跟前,聚拢成一圈儿。“在你这儿办能行吗?”有人问。“那是当然,办办试试嘛,又不要你花钱,又不要你出物。”听到书生肯定的回答,有人觉得不如试试,管他啥样的印票,能过关就成。有带头办的,就有跟从的,大家戚戚喳喳地到书生这里登记了。
书生挨个把姓名、性别、年龄、原籍等记录了,就让大家蹲在原地等候,他说去去就回,然后转过身子不见了。大家狐疑地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书生肩头上耷拉着长长的细麻绳走了回来,嘴里仍细密地喊着,“都过来都过来,别走远了,走远了就不办了。一家一家地别分开,一家一个绳结,我这是八个绳结,也就是八家,今天就办八家。”说着书生从肩上放下细麻绳,一段段地展开,隔不多远就有一个绳结,这是事先打好了的,书生按手上印票的先后顺序,唱念着让每一家出一个领头的人,拉住一个绳结,其他人都各拉各家的领头人。于是一条由麻绳连接的队伍就排开了,看来他是经常这么做,挺熟练的。
书生看了一眼规规矩矩的队伍,表情甚是满意,然后又细密地说了一串话,“跟紧了,跟紧了,谁也别离开绳子,谁也别落了单,别松手,别松手,一会儿到了关口,也别怕,也别挤,也别乱,一家一家的过,一个一个的来,过关后也别离开绳子,也不要散了花。等到孟姜女庙了,我再告诉你们咋整。咋整,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咋个整法。”说完这一遍,他又重复下一遍,叨叨咕咕的,一直重复到关前。
他和守关的兵丁套着近乎,恭维了这个又向另一个作揖,看样子他和这些兵丁都很熟络,说话间,典式奎这八家流民还真的过了关。
被登记为典周氏的云美,在家乡冯家集就听说过长城,说长城那个长啊,长城不仅长而且还很厚,还很高,人在上面可以往下射箭,马在上面还可以奔跑,长城的城墙中间还可以开个洞。这样想来,刚才过的山海关就是长城的一个洞口了。就这么过了山海关,她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她听人说过,闯关东第一关就是山海关,难道说闯关就是一帮人连成绳串,从城门洞里鱼贯而出吗?这也太容易了吧!她兴奋地不时回头看,看长城的城墙和关口。
她最早听说的长城,是从孟姜女万里寻夫哭长城的故事里知道的。孟姜女可真能耐呀,这么结实的长城,怎么生生让她给哭倒了呢?孟姜女她走了好远的路,才走到长城这儿的,我们一家从沧州到山海关都这么难,可她孟姜女走了一万里,给她丈夫送寒衣,她不更苦更难嘛。到了山海关,孟姜女并没有见到丈夫,只见到了丈夫的一堆白骨,她能不伤心吗?哭得昏天黑地也就感天动地了,把长城哭倒了一大截!
云美听过王昭君出塞的故事,听说过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也听说过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但只有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离她最近,最能触动她的心,她更急切地希望快点到孟姜女庙看一看。
书生并没有让众人进到孟姜女庙里,而是让大家聚拢着,坐在庙前的石阶上,他将细麻绳收拢,又将绳结一个个打开,然后把麻绳缠成麻花状,拎在手里。这样,他一手拿着一叠印票,一手拎着绳套儿,又用那快速细碎的语言讲了一大通儿:
“今天过关挺顺利,这是托了二爷的福。二爷在这个地界儿有面子,办票的人和通关的人都给他老人家面子。你们要问二爷是谁?长城脚下山海关前,哪个不知道咱二爷!
“二爷是王爷的袍衣,袍衣呢是奴才的意思,你们可别笑,二爷是王爷的奴才不假,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袍衣的,王爷信得过的人才有机会当奴才,王爷的爷爷随当今万岁的爷爷,建立八旗,征战四方,开创了关东的基业,又从龙入关,建都北京,一统大清江山,你们说给这样的王爷当奴才值不值?
王爷的爷爷又遵龙命,从京师回到关东,在这山海关外建立了王庄和围场,二爷的祖辈,也跟着定居在这里,你们说像二爷这样给王爷当奴才值不值?”
书生越说越激动,他将手中的印票晃了晃,“正是借了二爷的光,给你们办了印票,顺利地入了关。”书生顿了顿,用眼睛扫视了一下众人,见大家听到了关键处,他放缓了语速,“你们知道的,办印票需要交印票费,还需要有保人做保,还需要杂七杂八的费用,这些费用是二爷先给你们交的,是二爷垫付的。”
书生说到这里人群有些蠕动,书生抬起双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别说话,他继续说道:
“二爷说了不用大家还钱,只要把一段排水沟挖好就行了,当然干活也管饭。水沟挖完了,二爷满意,我就把印票发给你,你愿上哪儿就上哪儿,二爷也不留你。这几天你们听从我安排,在哪干活,在哪吃饭,在哪睡觉,都听我来安排。
“你们要问我是哪一个?我叫崔松,大家都叫我崔秀才,专门给二爷这样的袍衣做事。二爷照顾了我,我也要对二爷尽心尽力。不瞒大家说,我曾经给二爷的一对双胞胎儿子当过师爷,那是好些年的事儿了,这些年没少受二爷的帮衬。”
崔秀才讲明了来龙去脉,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的,跟着崔秀才就是了,干几天活还管几天饭,在这颠沛流离前途未卜的时候,这样过关好像挺合理,没啥争议,一行人随着崔秀才进了一个村落。
从村子的房舍看,这几户都是富裕人家。每家的院子里都有一根直立的杆子,杆子上挑着一个小斗儿,崔秀才告诉大家,杆子叫索罗杆,小斗儿里放着粮食,是专门喂乌鸦的,再饿也不能动乌鸦的粮食,和神鸟争食。秀才还对大家说,村子里的狗也是不能打的,即便狗咬了你,你只能跑,只能躲,不能打狗骂狗,如果对狗不敬,会遭到众人的毒打,说着讲着,快到前面的一个院子了。秀才放缓脚步把大家拢在一起,放低声音说:
“前面这家就是二爷家了,二爷家的讲究很多,今天一时半会儿也讲不全,二爷家最忌讳的是说‘双’,‘蛇’,是因为前几年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子有一个被蛇咬死了,所以在他们家最忌讳说“双”,即便天寒下霜也不能说‘下霜’,‘下霜’要说成‘下白毛’。最后他总结道:“反正少说话,多干活。少说,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二爷家的院子很大,有许多间屋子,秀才领着大家来到一个厢房,取了工具和粮食,就奔一片荒地去了。他们要在荒地里开掘一条水渠,秀才的绳子又派上了用场,就用绳子一段一段地量,每隔一段插一根树枝,按家分了任务。男人们开始挖渠,女人们埋锅造饭,秀才各处巡视指指点点。到了晚上,秀才领着大伙回到厢房,就地打铺休息,颠簸了一天的人们终于得到了安顿,鼾声大作,此起彼伏。
典式奎和周云美两人凭借着身体好肯吃力,石头虽小也能帮上忙,他们一家最早完成了任务。秀才验收后,满意地对着式奎连连夸赞:“能干能干真能干,干的又快又好,收拾好工具送回二爷家,就说我放行了。”
云美领着孩子,挎着包裹,式奎背后扣着那顶救过他们命的天锅盖,天锅被打着米字型的绳子勒住,天锅里装着家什和石匠工具。这顶用锡做的天锅,他们舍不得丢弃,也不会拿来换钱,他们还做着有朝一日重立烧锅的梦呢!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回头向二爷所在的村庄望去,式奎感概地说:
“什么时候我们也有这么大的家业呢?”
云美看着结结实实的丈夫戏谑道:“你还是想想我们今晚落脚在哪儿吧。”
式奎却是满怀信心,用他那厚实的大巴掌拍着云美圆润的肩头说:
“咱家的典家烧锅还在北边呢。到那时,我站在大院的东墙根儿,你站在西墙根儿,一大群孩子从我这儿跑到你那儿,中间得吃顿晌午饭。”
云美被式奎的话感染,乜了丈夫一眼顺着话说:
“到那时,我站在大院的南墙根儿,你站在北墙根儿,一大群孩子从我这儿跑到你那儿,中间得打个盹。”
两个人互相指着对方哈哈大笑。这时,云美又见到式奎半眯着眼睛的表情,经过长期的观察和体验,云美知道,式奎的眼睛只要半眯起来,那是他在尽力地掩藏心中的得意。
云美提议今晚就落脚到孟姜女庙吧,我想去拜拜孟姜女,老早就听到她的故事,都路过庙门了,哪有不进去的道理。式奎也觉得进了山海关,拜了孟姜女庙才算闯关东的正式开始,是应该求个好兆头。他们诚心地向孟姜女祷告,求能哭倒长城的女神赐予他们力量,保佑他们能够在关东安生下来,有份家业,保佑他们的孩子小石头像石头一样壮实。拜庙后他们找了一个两面都有遮挡的墙角,在地面上铺了一些干草,又将所有能铺能盖的东西裹在身上,让身体放松,拜庙后的心情也像得到了慰藉,松弛下来。天刚擦黑儿,困意已经上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美像是听到了声音,她拉了一下正打着小呼噜的式奎:“他爹,你听,有人在唱。”式奎睁开朦胧的双眼向外看了看,此时天光已经暗下来,看不多远,但那声音却很清晰。
树叶儿它唰啦啦唰啦啦地响,
呀!秋风儿又要送斜阳。
今夜哪里容妾体?
他乡何处有爹娘!
茫茫衰草迷天地,
冷冷寒烟裹孟姜。
归鸦点点屯林噪,
叫奴儿一个,苦到黄昏心慌慌!
云美在式奎耳边低声说,我听着好像唱的是孟姜女,式奎“唔”了一声栽耳细听,唱歌的人以孟姜女为角色,叙述着她在经历什么。这会儿,孟姜女“忽听到有犬吠之声过耳旁”,她猜测“前边大概有村庄”,于是她“顺着声音寻下处,树林子里隐隐透出一点光。”唱歌的人在移动,声音近了,“来到了一座小庙儿前,门前有井,还供着龙王。奴家我且供桌儿底下安歇罢。”是无可奈何唉唉怨怨的气息。怎么这么像我们呢!还没等云美说出口,那孟姜女又唱道,“饿的我呀,一片前腔贴后腔”,唱完这句,念白道:“我且喝些凉水,压一压心火吧!”还真有像喝水进嗓子眼的声音传来,之后,孟姜女叙述着现在的状况,“倦卧在那神座前边地冰凉啊!我强咬着牙儿,秋风阵阵吹透我衣裳,见一钩斜月清光照,面对蟾宫我把长气叹,嫦娥呀怎不可怜弟子我呀!一条身子路途荒。”
真可怜呢!不知云美是在说孟姜女,还是在说自己。
可怜我,浑身似水浇皮肉,
半夜无粮塞肚肠。
天也该亮,出出暖日,
地是精湿,化化寒霜,
呀!乌鸦乱起松梢上,
黄土飞空古道旁。
经历了方知行路的苦,
多少无奈多少凄苦多少迷茫!
声音越来越近,那个边说边唱人走过去了,云美和式奎几乎同时认出这个哼唱的人就是崔秀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