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里把理发叫“剪头”。七岁时我对外婆提出异议:“不应该叫剪头,剪了头怎么活呢?应该叫剪头发。”外婆激动得四处告诉人,一乡誉为“神童”。因为带给我这生平第一个荣誉称号,所以至今还记得。
上小学时照例是坐不住的年龄,即使我号称文静,也难以安安生生在理发椅上坐满一个小时。我扭来扭去躲着凉凉的剃刀,刀锋冷冷的像一个阴谋;躲来躲去避开热烘烘的吹风机,眯着眼恍惚看见沙漠中飞扬的沙粒。好不容易等到在脖子里扑粉,赶走那些藏在衣领缝里的碎头发,心情迅速的明朗起来,知道那是一桩苦刑的甜蜜的尾声。理发师刚一解开套在外面的白护褂,我就“蹭”的溜出门去,付钱的后续工作扔给了外婆。
大约是初二吧,忽然又喜欢起理发来了。那时学业日趋繁重,离巅峰期的初三虽还有一段距离,但慢慢增加的负重仍然让人窒息。家长也管得紧,平时固然全程监控,连派出去买酱油也给我算着时间。我又不像别的同学,敢于不打招呼,消失半天,玩个够本再说。结果在夹缝中求生存,我找到了一个暂时放松的好办法,就是理发。功课再紧,头发总不能不剪吧?我悠悠闲闲逛过去,不急不躁排着队,等到有座位了,施施然的坐下,在电吹风的轰鸣声、长剪刀的“咔嚓咔嚓”声和众人的谈天说地声中,名正言顺的看小说。在我前面的客人越多我越快乐,那意味着我自由支配的时辰也越多。就算从三点剪到五点半,家人也不会说我什么。
似乎周末理发的人特别多,也可能那时美容美发厅还不曾遍地开花,常常是几个小区的交汇处才有一间不大不小的理发室。室内的格局大同小异:里外两间,中间以布帘隔开,里面做饭睡觉,外面工作,门口烧着一大壶水,排着一排红绿黄蓝的水瓶。自来水频繁开关,下水道老是堵,邻近的水沟里便常有水漫出。阳光照在水上,蜿蜒闪亮,谈不上多美,构图却很有几分想象力。
我常去的那一家,老板是个年轻人,手下只有一个小学徒。他女人抱着孩子进进出出,做着与理发毫不相干的家务事,我们也习以为常。墙上贴着当时流行的香港女星,张曼玉、钟楚红、李嘉欣;另一面墙上贴着男星,位居中央的是郭富城,三七分的头,梳得见条见缕,这发型曾风行大陆,引得无数少年竞折腰。郭富城在“四大天王”中论相貌精致数第一,他与关芝琳合拍的《夏日情人梦》代表了那个年代所能达到的浪漫的极限(主题曲“onlyyou”后来由《大话西游》里的唐僧重新演绎了一遍,效果绝对是触耳惊心的)。郭富城一身大红皮夹克,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呼啸而过,伴着《对你爱不完》的音乐,是极出挑的广告。不过理发室的墙画上,没有摩托车,没有红上衣,只剩下一个头,因为这样最切题。
理发店有时也放放歌,老式的收录机,“哧啦哧啦”的磁带,听起来不像是唱歌而像是炒菜。老板的口味与长途车司机惊人的一致,偏爱那种浓腻的情歌,不是《美酒加咖啡》,就是《舞女泪》,或是周冰倩砂糖一样的嗓音。“伴舞摇呀摇,搂搂又抱抱,人格早已酒中泡……”词仿佛很凄惨,但骨子里是愿意的,扭着腰肢的诉苦,无法不成为俗艳的挑逗。
很多年后,理发室已经进化为美发厅。再没有老板的女人走来走去了,钢琴曲取代了流行歌曲,一排大镜子反射来反射去,简直搞不清哪个才是“本我”。洗头的温水来自电脑控制的热水器,舒适的躺椅上部有一处微凹,专供顾客的头去填的。一切都有条有理,有根有据,再清楚不过的样子,非如此不可的架式。大门边有饮水机、玻璃杯,甚至有精美的书架和同样精美的内插彩页的杂志。理发厅外,那太极图般旋转着的瓶胆状的市招好象要把人的眼光吸牵进去。理发店里,二十来岁的理发师们顶着光怪陆离的发型笑脸迎人,比外面的“太极图”更有吸引力。在这专业得不能再专业的地方,空气中隐隐跳动着“时尚”、“效率”等等词汇,单等有人开口就好投胎转世,从人的嘴里蹦出来。流水线般的运作把理发更多的变成一种科学而不是艺术——尽管有宽宏大量的人声称“科学也是艺术”。
剪过了头自然就要洗澡,我家乡(江苏省大丰市)刚好就是个狂热爱好洗澡的小城。“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许多大丰人的确是这么过的。早晨喝水喝粥喝牛奶豆浆,肚皮包着水;晚饭后与二三好友下澡堂,到大浴池里泡着,就是“水包皮”了。倒也不全为了享受,颇有一些生意是在那里谈成了的。宾主双方赤条条的“坦诚相见”,估计会少走些弯路,少玩些心机,讲起事来要痛快不少。
我在相当一段时期内只去那种中档浴室。干净、整洁、敞亮,地形也比较简易,这最后一点对于我这样的近视眼显得尤为重要。那里的池子是一大一小两块,大的水温高些,沿着墙有三个劳苦功高的喷淋头。与大多数同乡不同,我是难得晚上洗澡,总选在下午,人少,水清,不拥挤。汽窗开得很高,另有一个正方形专门透光的小窗户,午后的阳光从里面斜斜的照过来,先窄后粗,呈反漏斗状,光柱一直打到大池子上。池水本是厚厚的蓝,有质感。但是打上光的水面却蓝得通透明彻,是一个轻灵,就像一大片薄玻璃漂在上头,“轻拿轻放”的意味。顺利的跳进水里,像肉身穿过玻璃,做到了不可能的事,有点惶惶的兴奋。我把澡巾展开,推远,看它悠游转折,渐渐沉落,也有一种乐趣。
这里的人十分热情。我偶尔忘带肥皂洗发晶,他们二话不说立刻送上。我稍一犹豫,他们还会面露不快,像是亵渎了他们的诚恳。洗完出来,另有人送上热毛巾,从头到脚,大包大揽的帮我抹一遍。擦背的也好,我跟其中一个打交道最多——技术倒不见得最好。本来同行相争,唯他客多,难免招人妒忌,但是没有人跟他计较。他是个清高的哑巴,写的一手好字,平时不怎么和其他擦背师傅来往,“不与群芳同列”的模样,然而擦起背来极认真。王家卫在《东邪西毒》里说,如果不想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绝别人。他与同伴们不罗嗦,多少也是出于这层自我防护心理吧?我去镇江工作前,最后一次到那家洗澡,他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竟找来张纸写下“大展宏图”四字送我。我鼻子酸酸的和他握了一下手。
几年后从镇江回老家玩,许多“旧人”已踏入人生的新阶段。有的做了机关干部,有的开起了公司。于是我有机会见识一下高档浴城是怎么样的。
最好的一家叫“水沐年华”,与那个著名的歌唱组合只差一个字。浴城有三层,越往上越豪华。顶楼铺着地毯,冬夏两季空调开得没日没夜。包间的床位很舒服,有电视,有花茶,有切好拼出花样的果盘。在这里洗澡是容易走题的,重点完全不在“洗”。虽然里头的池子大而美,池壁上有喷出的热水冲击按摩穴位,有靠墙一排刷牙洁面刮胡子的座位——可是,我为什么非要跑到浴城里来刷牙呢?北墙上,与池子相对还有等离子防水大彩电,挂在那儿像个小电影。奥运会篮球赛那会儿,众浴客有的泡着水,有的擦着肥皂,有的顶着一头的白沫子,一看中国队进球,雷鸣般喝一声“好!”
这边擦背的技巧要精细得多,擦完了还要捶、敲、捏、打,疏散筋骨,“噼噼啪啪”拍出一种节奏。若是两个以上一起拍,满室“啪啪”声此起彼伏,又带着些比赛的意思。师傅们普遍喜欢推荐一种护肤品叫“盐奶”,抹完、洗净,浑身全是奶香,好象一下子小了几十岁,回到了乳臭未干的时代。那东西毕竟太贵,一小袋要十块钱,因而我坚决不用——有人请客时例外。
尽管如此,“水沐年华”的主要休闲还是在主题之外。包间里,磕磕南瓜子、吃吃小点心,喝杯茶,说说话,裹着大浴巾看电视,百无聊赖中有迟慢慵懒的惬意。有的朋友还爱叫一些女服务员来给他敲腿揉脚,一边开些微带色情的玩笑。她们见惯了,不以为忤,反而顺口迎合,比男人还敢说。这一类的“保健按摩”、打牙磕嘴,是在道德底线边缘的游弋,是有分寸的淫荡。
关于洗澡,有两件事让我印象深刻。一是有一回在池子里,看见一位老人朝我微笑。我在脑子里飞速的检索了一下,确定我不认识他之后,我就开始紧张。凭着往日的经验,陌生人突兀的向你表达善意,多半是挟带着什么要求。我还没反应过来,老人已在我肩上一撑,上了池边。原来他只是要找个人借一借力。当时并不怎样,事后回想,不由得惭愧,又感到高兴,他不找旁人而找我,那一撑是有无言的信任。
另一次我跟一个要好的朋友去洗澡,他童心忽起,猛的把我的头往水里摁。我不会游泳,挣扎出来已很呛了几口水。我气得抄起湿毛巾抽他。他挨了我一抽,明显怔了怔。我正在后悔下手重了,谁知他笑逐颜开的说:“有多久没人敢跟我对打了?爽!”大约从他晋升为副总经理以后,出则轿车,入则女佣,公司里是下属们众星捧月,社交场上是称兄道弟、杯酒应酬,早忘了还有人敢对他不敬,忘了世上还有“真性情”这么回事。我看他在对面开心地笑着,心里觉得难堪的怅惘。在人世的清水浑水中浸泡着,载浮载沉、左摇右晃、立足不定的,又岂止他一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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