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春 于 2024-1-1 21:47 编辑
13、福兴镇
掌灯的时候,到了福兴镇。这是个中成县的一个大镇子,居于县南边,南北通衢,商埠如云,也是历史上兵家必争之地。但因战争阴云笼罩,南北大街上冷清不少。
俩人走累了,商量先住下再说,就见一家客栈在前边不远,坐西朝东,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大门上有一块匾,上写“孙家客栈”,就是这里了。
孙家客栈可是百年老字号了。据说,当年明清进京赶考的举子大都住这里,主要是看重这儿的地理位置和居住条件。北京在北边不用解释,但客栈虽然坐西朝东,但大门却正正冲着北京城紫禁城的城门。也不知道老板是通过什么测算的,反正一传十十传百,人们认为,这是一条直通北京并通向仕途的捷径。也是巧了,住在这儿的举子,考中进士的,竟然有好几位,进入榜单的也有一百多,这更增加了客栈的神秘和引力。还得说,当年这客栈装修也是一流的,既舒适,服务又好,饭菜俱佳。要知道,人家客栈请的都是南北有名的厨师。大清被推翻后,这里举子没了,但商人多了。商人有钱,为了安全,当然首选是有口碑的客栈。没有战争的时候,这里十分红火热闹。不过,从军阀混战到日寇入侵,客栈逐渐没落,进入解放战争以后,这里是拉锯地带,买卖更不好做,客人稀少自不用说。孙老板经常坐在柜台里面,眼巴巴看着门外,但有来往的人,却没有进来的客人。忍不住了,生闷气,长叹息,过一天算一天吧。兴旺时,十几个厨工,忙得不可开交,现在只有三个厨工。要知道,再这样下去坐吃山空,如今就是还有点老底子,否则早关张了。
客栈与一般的客栈没有不同,进门是餐厅,十几张方桌摆着,每边有两个凳子。一楼设了两个雅间,其余是客房或仓房。一楼靠里是柜台,柜台左侧是木制楼梯。楼梯木板被踩的发白,木纹明显如一条一条细线,杂乱无章。早该刷漆了,人踩上去,发出咚咚的动静。楼梯后面有后门,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分成两处,中间有一道墙隔开,楼与院子中间有四五米宽的胡同,胡同开有两个月门,北面进月门是马厩,旅客的马车和驴骡马就放在后院,车马都从后面的北侧门进去,北侧是一条街道,西北角堆着柴垛,东北角处,还有一眼井,井台旁有拴马桩,有饮水石头池。
南邻是一家商店,所以没有侧门。进月门是老板一家和厨房以及店伙计居住的地方,独立成院,直通小楼后门。不过,老板一家另外隔出一个小院,坐北朝南。在南侧一拉溜房子是厨房,总有五六间,其中一间敞篷,放干柴杂物以及择菜啥的,里面一排三块案板,火灶四五个:看来红火的时候,客栈买卖还真很是兴隆。厨房前边也有一眼井,井台的石头光滑锃亮,井上的辘轳架子,是枣木的,呈深红色,不知道是用了多少年的老物件,那条井绳绕在辘轳上,垂下的一段拴着一个柳条编的水篓,就放在井台边,水篓是湿的,有人刚打过水。不用说,孙家客栈,确实是很有年代的客栈。
店老板就是孙家第九代传人,看上去四十左右,面相慈善,十分热情。兵荒马乱的,能有客人上门,是店家的希望。趁店主收拾的空档,富贵凑在杏福耳边说:“要一间还是两间?省钱就要一间,我在地下睡。”
杏福迟疑了一下,点头,就要了一间客房。
店老板领着上楼,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却是年久失修了。孙老板不以为意,边走边殷勤地说:“我姓孙,大闹天宫的孙悟空那个孙,就叫我老孙吧哈哈。这边请……房子很干净,每天都打扫,被褥晒过,也是刚拆洗过的。看小师傅是手艺人,钯碗锔缸补锅,走南走北,手艺一定不错吧?不知道在本地住多久?这儿可有活干呢,我就有,朋友也有。”
富贵双手提着挑子,心里一动说:“本来十五前赶到家,谁知道耽误了。嗨!不能和家人团圆了。”
孙老板说:“出门在外,这是没办法的事。打仗嘛,小日本在这打过,日本投降后倒是没有打仗,安生了一年,就乱了,就是过兵,先是国军,跟土匪似的,一边抢一边跑。再后就是八路,不吃不喝不住,就是小跑着赶路。嗨。八路对咱老百姓真没说的,镇上也有工作队,十几个人呢,讲政策,安人心。还来过这儿,说共产党保护工商,让放心做买卖,以后会越来越好。嗯,就住在原来的保安队那里。你们呢,既来之则安之,着急也没用。不如先住下,歇歇脚再走。”
是的,没听错。老百姓还习惯称解放军叫八路。上了二楼,围着楼梯口,也有几张餐桌,靠近楼梯也设两个雅间,穿过去到尽头,孙老板开西侧门。道声“请。”
富贵说:“谢了。”
“哎,不用客气,对啦,哪会儿我说的,锔活有,只要小师傅手艺好,活没说的,哦,不知小师傅可有意呆几天?”
富贵看着杏福,迟疑地说:“出来好几个月了,归家心切,福儿你看?”
杏福看富贵把自己当成了内人商量,脸一红白了富贵一眼,小声说:“你一个大男人家,你做主就是了。”
富贵沉吟一下说:“呆两天也好,反正盘缠也快没了。”
孙老板笑着说:“小师傅说的是。有钱不赚,是个痴汉。我就有两个花瓶,有破损,放了两年了,就等着小师傅修补呢。先安置好,明天再说。”
杏福的父亲与独眼是表兄弟。独眼的一只左眼也是扛长工时意外受伤的。东家只给了几块钱就不管不问了,独眼气不过,晚上去东家放了一把火,跑了。忍饥挨饿混了一年多,偷偷到杏福家,与表哥商量,一不做二不休,学梁山好汉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想的很好,其实劫道也需要技术,本来俩人胆子小,大道不敢,小道无人,劫了几个小钱,还不够家里用的。俩人走到河堤上,看着灰蒙蒙的天,月亮干脆罢工了。叹着气,杏福爹说:“本想弄点钱过节,谁知……看来咱们不是干这个的料,还是回家团圆吧。等解放了,分了地,咱也老老实实在家种地了。”
“种地?你觉得这地能长粮食?沙窝,没劲儿,又旱又涝,出来苗就不错,几亩地能打多少粮?你又不是不知道,咱村就没有地主,就算有地主,也养不起长工。家里好几口人,吃啥喝啥?”
“也是。其实,这地种花生还不错。”
“种花生?钱呢?种子不要钱哪?”杏福爹长叹一口气,望着远处,不知道看什么。
“表哥,你想什么?”
“想什么?想那小子和闺女。你说,他俩回家还有一百多里,路上有没有危险?”
“也是,兵荒马乱,遇上坏人可就麻烦了。哪像咱俩,想弄点钱,还挺同情人家的,你还说劫道不杀人,劫道不欺负女人,还说不劫穷人,混了两年,连个名声都没有混出来。真是!”
“咱不害人,别人可不管这个。不行,我得暗中护着点。这样,你回去给你嫂子捎个信,说我没事,就是保着闺女安全回到男人家再回来。”
“那,我呢?”
“反正你也回不去家,捎信后,家里要没事,就跟我一起来吧。”二人分手。
独眼回后墩村,杏福爹则返回,沿着杏福往北的路走去。
独眼不知道自己家的情况,就近来到杏福家中。
杏福家中像过年一样过中秋。三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
“嫂子,嫂子!”独眼进门就喊。
杏福娘出来看见独眼,忙迎上来说:“哎呀,是表弟。才回来,你哥呢?”
独眼往院子外看了看说:“屋里说。”进屋就小声说,“嫂子。我俩路上遇见杏福了,她与一个小伙子一起。哥怕他们路上出事,就跟下去了。”
杏福娘听了说:“哦,过节也不能团圆了,这世道……那你还没吃饭吧?还有烙饼,就是凉了,我给你在锅里再炕一下。”
独眼说:“不用,凉的就行,有热水就行。”说着,拿起烙饼就吃,端着碗喝水,嘴里咀嚼着说:“我不能回家,有空嫂子去北孟家庄我家看看,悄悄告诉他们我没事就行。”吃完喝完,扭头就走。
杏福娘说:“你吃了,你哥还没吃,你拿着这个饼,给你哥……”
独眼也不说话,拿起饼,揣在怀里就走。
富贵和杏福在小店二楼靠里一间住下。让店里烩了一下带着的烙饼,简单吃了晚饭,回到客房。一张床,上面还铺着草席,一床薄薄的棉被。一个圆枕,枕头两侧还绣着荷花图样。窗户用绵纸糊上了。地面铺了青砖,靠墙一张方桌,摆着一把茶壶和四只杯子,还有一只蜡台,点着的蜡烛冒着青烟。方桌两侧各摆一张椅子,墙角处,有洗脸架,放着一个铜盆。富贵端起脸盆去打水回来说:“福儿,洗把脸。走累了,店里烧了一锅开水,灌了暖水瓶,还有很多,我去打盆热水,烫烫脚再睡。”
杏福坐在床沿上,小声“嗯”。
富贵开门出去,一会回来,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热水,放到床前,“来,脱鞋,把脚放进去。”
杏福小声说:“哥,我自己来。”
杏福踢掉鞋,脱下袜子,双脚下水“咝……好烫!”刚沾水,马上抬起脚,水一下撩到富贵的脸上,看富贵狼狈的样子,忘了疼,咯咯笑起来。
富贵冷不防“哎呀”一声说“别闹,我看看今天脚起泡没有。来,我看看……呦,这有一个,这还有……不常走路,起泡常事。当初我跟爷爷出门,每天烫,疼得走不了路。过半年就好了。”说着,双手捉住杏福的脚丫,向里一歪,右脚前掌面,有一个血泡,左脚也有一个。遂取出一根针,在蜡烛火苗上烧了一下,刺穿血泡。杏福盯着富贵的眼睛,专注,细心,甚至还有温柔,心里一阵荡漾,竟没有觉得疼。“好啦,慢慢泡,别急,水不烫了再换一次。”
富贵把擦脚布放到椅子背上,看着杏福泡脚。那一双白脚丫在水里上上下下,肉皮泛红,双脚揉搓着,嘴里不住地唏哈着,那一种惬意,那一种舒畅,富贵看呆了。洗完脚,端出水盆,倒了,再舀了一盆水回来,自己也洗了。趿拉着鞋出去倒水,收拾干净,关门。这才感觉尴尬了。
富贵摸了一下后脑勺,走到床前,杏福不由得收缩脚丫说:“你,你在哪儿睡?”
富贵从床头卷起草席说:“我在地上。”边卷,杏福边躲,一直躲到床尾,然后,杏福站起来,回到床头。富贵把草席铺在靠墙地上说,“挺好,花钱住店,咱也享受一下了。”
杏福看着富贵把自己带的行李打开,薄褥子铺在草席上,一块砖头当枕头,身上盖衣服,躺下就睡,还不忘说一句:“福儿,今天走路那么累,睡吧。”说着吹灭蜡烛。
杏福含着泪花,忍不住哽咽着说:“哥,上床挤一挤吧。”
富贵说:“不,我怕我心乱。爷爷说过,人要懂规矩,遵守礼数。这个我明白,福儿,你的名声很重要,我娶了你,才和你在一起。”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总不能让死规矩把活人捆住……哥,好人,在床上也不会坏规矩的。”
“爷爷说过,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跟这锔碗一样,必须掌握分寸,把握力度,才能锔好补好。福儿,别说了,我心里有条线。”
“可地上太凉了,又很硬……”
“习惯了,不要紧。快睡吧。”杏福睁着眼看着地上的富贵,心疼,内疚,一夜纠结,没有睡好。清晨,迷迷糊糊刚睡着,富贵就起来了,轻手轻脚地收拾地铺,卷起草席,放在一边。然后悄悄开门出去了。
富贵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草纸包着的油条、麻花,推门就叫:“福儿,吃麻花喽!”
福儿迷迷糊糊醒来,看着富贵,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一下子坐起来:“你真的买了麻花?哎呀,真香!”顾不上散乱的头发,拿起一根麻花,毫没形象的张口就咬,就听“咯嘣”一声响:“脆!香!哥,本来开玩笑的话,我都忘了,你还记得,你真好。”一双眼睛含水,情意脉脉。
富贵心里一热,忙说:“好吃就多吃点,看你这样子,没吃过?”
“还真没有。见东家吃,口水都流出来了。哥,你也吃啊。”
富贵往茶碗倒了两碗开水,递给杏福一碗,自己拿起油条吃起来。杏福吃着麻花,闭上眼睛,咀嚼,品尝,那种幸福感,让富贵欣慰。
杏福喃喃自语:“太好吃了,这是我长这么大吃到的最好的东西,跟过年一样,哥,真的。”
富贵笑着说:“福儿,你太容易满足了。等解放了,咱有了钱,咱吃南北大菜,山珍海味,反正嘛好吃,嘛没吃过,咱们都解解馋,让你天天幸福,天天过年。”富贵喝了碗水说,“我去给孙老板做点活。你就在屋里等着,好好休息。”说着,提着挑子出门。
14、有活儿
中秋夜的下半夜的时候,杏福爹才到了福兴镇。又饿又渴,街上连个行人都没有,躲在墙角落里,心里直骂自己倒霉透顶。劫道没有劫到东西,让女儿知道了根底,还丢人丢到姑爷家去了。这张老脸丢尽了,真想用刀削自己的面皮。怀里抱着刀,摸黑又回到镇子外一个破庙,从豁口里进去,找到一个草窝躺下去。这里是与表弟会合说好的地点。表弟到的时候,杏福爹迷迷糊糊卧在草窝里睡觉,觉得有人来,猛地醒来,见了表弟,才从梦中回过味来。揉揉眼睛,坐起来。表弟从怀里掏出烙饼,递给杏福爹。
杏福爹接过就咬,“呀呸”一声说:“嘛味,酸臭!”
表弟嘿嘿一乐说:“哥别嫌弃,多少日子不洗澡了,身上酸臭到骨头缝里了。将就点吧。怎么着?你不吃,我吃,这是嫂子烙的饼,专门捎给你的。”
杏福爹皱着眉头,看着烙饼,纠结半天,才压抑住要吐的冲动,张开嘴咬了一口。吃下后恶心半天,强自忍住才没有呕吐。两人看着黑乎乎的庙顶,沉沉睡去。
天还没亮,杏福爹就醒了,推了推独眼,独眼打了几个哈欠,揉揉眼睛说:“哥,这么早,再多睡会呗。”
杏福爹摇头说:“镇子里乱,得早点去看看,福儿的安全要紧。不知道昨晚他们住哪儿啦。”
富贵已经开工了。开工地点,就在一楼一间闲着的屋子。虽然闲着,却也干净,屋里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靠墙角有一个火炉子。最主要是西墙开了窗户,下午的阳光照射进来,屋子里很是亮堂。孙老板的两件瓷器,是一对花瓶。却是有年头了。看上去就让人舒服。孙老板说这是明朝的花瓶,祖传的,可惜日本鬼子轰炸的时候,震倒摔裂了。
孙老板是一个经商的,自然话多,在别人开来,却是个话痨:“小师傅,你看你看,这这,多好看,蓝莹莹的,海水纹,这个,海马纹,这山水草木,还有画的这人物,衣衫飘逸,神态悠然,仙风道骨啊,可惜,可惜,裂了璺儿。一对啊,都伤损了,这小日本真不是玩意。你知道,我抱着俩瓶跑反,就没有碰一下,回家放条案上,就遇到飞机轰炸……这么巧呢,好几百年没坏,就让我赶上了呢。”孙老板扶着花瓶,对富贵指指点点,时而痛心疾首,时而矜持得意,祖传之宝,价值连城,我有你无,虽然破损了,有点小小嘚瑟一下也是必然。孙老板一边说,一边问富贵:“你看,能修不?好修不?”
富贵点头说:“没问题。能锔好。”
接过瓶,转着圈看,随口说:“怎么没字啊?你说是明朝就明朝啊?”
孙老板一听不干了:“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你知道不?我祖上在明朝当过大官。那可气派了,八抬大轿,鸣锣开道……后来,改朝换代,弃官经商了。嗨,给你说你也不懂。锔好你说价,就算加上吃喝也不算事儿,行不?”
富贵听了忙道歉:“老板,我随口说着玩的,其实我不懂的,”当听到“吃喝不算事”时,眼睛一亮说,“真的?那,修得满意,我在这儿住还要钱不?”
“你这小子,说什么呢?各算各账。要是我看了满意,说不定就免了你们的房钱饭钱。”
“真的?那我先感谢了。”富贵收拾家伙什儿,坐下,抱起一个花瓶,仔细端详。
凡是精于手艺的人,早已经做到胸有成竹,心脑手合一,这是经过不断思考实践的结果。不是有个词叫如臂使指吗?手指和使用的工具,化而为一,可以专心致志而不受拘束,不受外物干扰,因而成为一种境界,这就是工匠精神。什么心灵手巧,什么过目不忘,这些只是付出的辛苦比常人多而已。不信,可以瞅瞅富贵的手,那层茧子,那茧子的位置,就已经告诉你,一切成就绝非偶然。
富贵端详着花瓶,孙老板就站在一旁看。他想看富贵怎么干。虾腰陪着看了半天,富贵也不动手,心里疑惑:“小师傅,行不行啊你?别看到眼里,拔不出来,我可就吃了大亏了。哎,你这盯着看就能锔好?”
富贵用手抚摸着花瓶,笑着说:“你是说我干不了这活吧?”
“不是,你光看不干活,啥时候锔好?”
“我摸就是为了锔。对裂璺儿摸熟了摸透了,锔的时候就得心应手了。”
孙老板伸直腰,一手捶腰,一手揉脖子,半信半疑说:“好好,你好好摸,慢慢摸。我去忙了。”
孙老板走了,却是不放心,一会儿转来看看,一会儿过来瞄瞄。见富贵专心干活,这才放心。
富贵心里有了主意,裂璺儿不太长,每个花瓶不过一拃多一些,只是裂璺儿,没有碎茬,是最好的情况。遂将花瓶在腿上放稳,双腿夹住,开始钻眼,不一会儿工夫,在两个花瓶上共钻了十二个小孔,打最细最小的铜鈀子,沿着裂璺儿各打六个。鈀子闪着金光,在蓝色之间,仿佛有了生气,码在树上,又仿佛是树上的金叶子,码在山石间,如同阳光照射的一抹金辉。调好油灰,颜色与花瓶蓝白极似,拇指摁着抹去,轻轻揉搓着,好像抚摸婴儿嫩脸,猛一看,裂璺儿几乎分辨不出。
富贵舒了一口气,点上蜡烛,慢慢烤一遍,然后吹灭蜡烛,将两个花瓶放好,打量着,就听耳边有声“哥,哥!”
富贵入神,头一句没听见,待听见后,忙回头见杏福站在身边,弯腰在他肩头附耳叫呢。原来杏福不见富贵回来,肚子饿了,就下楼找,正好听到富贵收拾的声音,找到了门前,看到富贵修补好了花瓶,正在擦拭。“哈,福儿,你看,一晌就锔好了两个,挣了一块呀。走,给店老板送过去。肚子咕噜一声,这才想起晌午错了,忙说:“福儿,饿了吧,走,吃饭去。吃什么?”
福儿羞涩一低头说:“吃啥都行。”
两人收拾好挑子,放好,抱着花瓶刚要出屋,就见孙老板走过来:“吆,补好了?这大半天忙的,辛苦,辛苦。”就伸手接。
富贵说:“你先验看一下怎样,满意不?嘿嘿,等着老板请吃饭呢。”
孙老板接过一个,瞪大眼睛,转着花瓶,不住啧啧有声,看了一个溜够,赞叹不已:“这手艺,啧啧,这手艺,绝了。怎么说呢?嗯,好像比原来还好看。”
“那,老板饭钱房钱就免了?”
孙老板笑着说:“吐口唾沫砸个坑,说话算话。住店吃饭全免。另外,商量一下,你要能多住几天,还能多挣几个钱。这镇子很大,有两千多户呢,大多是做买卖的,谁家没有瓷器?我有个朋友张老板是开当铺的,也有好几件要修补的瓷器,小师傅你看如何?”
富贵看着福儿,沉思一下说:“好吧。老板你这么仁义,我也不能说走就走。活多呢,就多住几天。”店老板忙引着去吃饭。
15、闲不住
富贵忙着活计的这两天,新和县城被解放军攻克,也就是说,新和解放了。消息是从新和过来的人说的。因为经商买卖或走亲,被围在城里。县城一解放,这些人才能启程回家。经历了生命的大起大落,愈发感到国军的腐朽无耻和贪生怕死。他们绘声绘色讲述解放军攻城的经过,说解放军多么英勇,多么不怕死,国军本来吹嘘要守半月,结果不到三个小时就被攻入城内,真是兵败如山倒,枪炮响了没几声,就投降了,城里百姓可高兴了,枪炮还响着的时候,就把着门缝看热闹,后来枪声稀疏了,干脆跑到大街上看,国军垂头丧气到处乱跑,有的抢百姓的衣服换,有的藏在猪圈马厩草垛里,一个个威风不在。老百姓都跑到街上欢迎解放军,不知是有人组织还是早有准备,小红旗满天飘,嗓子都喊哑了,据说,城里的鞭炮都卖光了,解放大军真厉害啊,秋风扫落叶似的,国军说完就完,大军留下人维持秩序,看守俘虏,其余的继续南下。
杏福拉住富贵的手兴奋地说:“解放了,俺家乡也解放了。不知道那个王本天抓住没有?”
富贵说:“不然咱们回去瞅瞅去?”
杏福白了一眼说:“不是真心话,哄我呢,是不?”
“不哄你,你要是想回去看看,我就陪你回去。”
“哼!就不听你的,才几天啊,让爹娘笑话。”
“可是你说的,我不怕走路,也不怕背你过河……”
“不许再说……”杏福小拳头敲在了富贵的身上。
孙老板真的说话算话,引来几个客户,孙老板对他们吹呢,说这个小师傅别看人年轻,手艺好着呢,干活利索,还有点艺术头脑,简直了,你不让他为你锔的话,就糟蹋宝贝了,说真的,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于是,几个老板半信半疑的来了,看到小师傅,又看看锔好的两个花瓶,一个个瞠目结舌:哪是破裂的花瓶?分明新崭崭的;哪是锔的补丁,简直是锦上添花。神锔啊!虽然见过锔匠,大多是粗活,锯大缸啊,钯锅啊,绕街转。这锔活这么精细的还真少见。
富贵的回家行程被拦截下来。送来的瓷器二十余件,大的花瓶,与腿比高,小的酒盅,只有鸡蛋大小。还有盘子碗之类,大小不一,木盒木箱皮箱一大摞,里面大多衬着棉花绵纸还有绸缎,防止磕碰。再防止也架不住兵荒马乱,枪炮无情,四下捣腾。好东西哪经得起折腾?尤其是这些东西,更容易破碎。一不小心,磕了碰了碎了,惜胜的呢,心肝肺都疼,磕了碰了还好,好歹还能修补,碎成渣渣沫沫,就只能仰天哀叹了。
富贵一一打开验看,当面说清问题所在,老板们点头。富贵说:“各位老板,东西很贵重,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锔好的东西。如果放心呢,就放在这里,如果不放心,还是请拿回去,咱们一个一个来,好不好?”
有放心的:“行,放这儿吧。”
也有不放心的:“那,我就先拿回去,等师傅有工夫再拿来。”
就这,富贵初步觉得够干几天的。
杏福也跟着高兴:自己的男人……嗯,就是自己的男人,没结婚也是自己的男人……男人有本事,自己脸上有光,心里自豪。不过,自己也要干点什么才对。有手有脚,啥活都会,闲得慌,不能吃闲饭。于是,小声对店老板说:“大叔,白吃白喝很不落意,我啥都会干,店里有活干不?”
孙老板一时愣住:看去小小年纪,倒是很机灵。思忖着说:“这个,这个,说实话,前些日子店里冷清,你也看到了。这几天倒是热闹了,来了几拨人住,人手不够,我正想找人帮忙,你来做不是不可以,就是你男人同意吗?”
杏福忙不迭地说:“同意,同意。我去跟他说,没事的。你看,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打打扫扫,跑跑颠颠,我肯定能干好。钱多钱少没关系,反正也不是长干,反正也是白吃白喝白住,就是干活习惯了,闲得慌。”说着看着店老板的脸色,心里直打小鼓。
孙老板一听,简直乐喷了,这孩子,说话真叫逗。起先说白吃白喝不落意,后来又说钱多钱少没关系,哈哈。嗯,看着就是一把好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能行。正愁人手不够呢,这现成在这儿等着呢:“看你一张小嘴,叭叭的,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不给你活。那好,别委屈了你。这样,客房清扫被褥洗晒,就归你了,干好了,工钱嘛,不亏待你。好不好?”
杏福兴奋得差点蹦起来:“好好。我去和富贵哥说一声,马上过来。”
说着就找富贵。
富贵正忙活呢,典当铺老板张老板用手托着举着一件瓷器,正说个不停。富贵坐着很端正,微笑着静静地听他白话。
张老板小心翼翼边说边转:“这是定窑瓷器,脖儿特别细,肚子又很鼓,到了底又收了,宝贝啊。日本人还没投降那年,是一个大户人家来当的,说是年后来赎当。你知道当时当了多少钱?乖乖,四十现大洋。贵吧?他要五百,我还成四十。这年月,谁有那么多现钱啊。给他四十也不少。再说,他要赎当呢。你看,这是宋朝的,据说,宋徽宗把玩过,你看这个瓶,白色中还有点黄,还有点泪痕呢,你看这儿。这个胎质特别薄,施釉很薄,不是很薄,非常薄,里面点根蜡烛,能照见影儿……哎呀,总是价值没法算。不过,那家人家早跑了,估计再也不回来了,他是汉奸。知道他要跑,该再压一压价的,十块也不少他的。嗨,就是这儿磕了一下,有道璺儿,就是瓶口这儿……”
富贵瞄见福儿走过来,忙说:“张老板,这样,瓶儿先放下,让我琢磨琢磨,放心,到时候你看了一定会满意的。”
张老板小心翼翼放下瓶子,看了一眼杏福说:“这是您媳妇?呵,你们说你们说。我明天再过来。”转身走了。
杏福赶忙说:“哥,我想在店里干点活,老板答应了,就是打扫客房,拆洗被褥……”
富贵抬眼望着杏福:“不行。你受苦还没受够啊?我说了,不许你再受苦,你在王家受的苦我不许再有了。好好歇着,有我呢……”
福儿盯着富贵:“哥,我闲的不好受,我不会累着,我看你这么辛苦,想帮一帮。也就几天的事儿。”
富贵拉着杏福的手说:“我想让你幸福,不让你受罪。听我的好吗?”
杏福眼眶里浸出泪水:“哥,我不想当闲人,我有手有脚,年纪轻轻能干活,不怕苦不怕累。我不想让你养着享清福。以后日子长着呢,难道光让我看着你吃闲饭?我可受不了。”
“不是,福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的心意。你那么小就被苦水泡着,我要你好好的,不要再吃苦受累……”
“哥,你别说了,我明白。可我觉得不是你说的那样,干点活就是受苦受累,就是遭罪。我觉得吧,在这里为自己干活,与给王家干活不一样。王家不把我当人,逼着我干这干那,动都不动就打我,犯一点错,就被毒打,在王家,我还不如他家的一只狗一只猫。可现在呢,我是为自己干,也是为咱们家,那,你都那么拼命,我不能拉后腿啊。我不为别的,就为了幸福生活,为了自己干活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有苦和累?年轻轻的,不干活那成什么了?我愿意,就不苦就不累。我觉得活得有劲,不干活就不得劲,就配不上你。”
一番话从杏福口里说出来,小嘴叭叭的,不带打磕的,说的心里话好有道理,倒是让富贵目瞪口呆:这是福儿?怎么见识这么高?是啊,为自己干活,与被逼着干活怎么能比呢?富贵看着杏福心里很感动,自己说的对福儿好,就是轻视了福儿,这不对。他一把拉住杏福的小手说:“对不起,我错了。以后的幸福生活就让咱们俩去挣。”
杏福靠在富贵胸前,轻轻说:“哥,你能这么说,我就踏实了,肯定能干好。”说着就走,“哥,我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