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过耄耋,虽耳不聋眼不花,身体无虞,腿脚还是越来越软,今年开始,在三兄弟家轮住,一家一月。
独居农村老院多年,母亲早已习惯了古井无波。每年与社会打通的出口,就是儿孙们偶尔回去小坐,最多是过年的小聚。迎来时满眼的笑,送走时满眼的泪,之后陪伴她的,又是满院的萤飞虫鸣。母亲要强一生,比起寂寞,她更不想丢了老院这个主场,仿佛有了这根,她的余生才更有意义。所以,轮住对她来说,是一种全新生活方式的开始,她要适应,又不得不适应。
母亲没读过书,所有的知识来源于艰难岁月的积累。她把亲戚邻里关系处理的滴水不漏,而对家庭,尤其儿孙满堂的局面,她也理顺了一套精妙又朴实的经营之道。当然,她运用自如但并不一定自知,我称之为平衡之道,或母亲之道。
比如,她从不说儿媳一个不字。对三兄弟小家庭的打鸡闹火,她把指责全发到儿子身上,而且是当媳妇的面。手段就多了,哭,骂,气急了甚至拿鸡毛掸子撵着打。这造成哥仨很大的心理阴影,都有点怕她。隔夜早起,小两口消仇了,都到她那陪不是。暗地里,三个媳妇什么悄悄话都跟她说。
对孙子辈,她无条件的溺爱。谁想动一指头?不可能的!哪怕闯再大的祸,母亲的怀都是最安全的避风港,一句“孩子还小!”,可抵住父母愤怒的千军万马。
不论生活多艰难,岁数多大,母亲都把家收拾的干干净净,自己也利利索索。母亲从不欠人情,哪怕儿子孙子平常的孝敬,她也心里记的明白,并条分缕析,以后通过孩子生日、升学、乔迁等各种名目,一一还清。前年吧,母亲一口东倒西歪的牙总犯毛病,吃饭都困难,我在城里找个不错的诊所,给她换了假牙。能吃能喝了,她却没轻松,见我一直不收俩哥的钱,就留下了心事,不停念叨:这个钱应该平摊啊,不能你自己出。儿子上大学,她终于找到机会,一下给了个超大红包,说是帮点学费,其实我们知道,她是在找补。
母亲对家里近二十口子人的生日张口就来,包括媳妇的,包括重孙的,,甚至出生时辰,及当天发生的趣事,这简直是个神迹。那是她细心经营的领地,也是她的私秘花园,我们时而去问询,撷取,各自幸福。
现在,母亲轮住已是第四个月。
昨天老大来电话,说来接。晚上我问她:妈,飞(我侄名)的房子正装修,大哥和孩子们混住,你去太挤,要不等飞装好家搬出去,你再到哥家? 母亲不停摇头,说不不,你这已轮两个月了,不能光麻烦你一家(她居然说麻烦)。这时媳妇也出来,说妈,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我们伺候的,家里就我们俩,有什么麻烦的,就这住吧。母亲一停,又叹口气,说:还是不了,来搬我我再不去,你大嫂会有想法的。说完,就踟蹰着去屋里收拾衣服。
以前独处的时候,母亲常发感慨:哎,人活大年纪有什么用,净给小的添麻烦。然后就从“以前……”开始,颤巍巍说半天。过去的峥嵘岁月如数家珍,也让她满是褶皱的脸泛出光亮。浑浊的眼神后是无奈,不得不败给时间。 这把杀猪刀啊!
今天值班,上午10点媳妇微信:大哥刚把妈接走了。我回,哦! 莫名的,想哭。
母亲已风烛残年,说不定哪天就会熄灭。那个曾让全家人随意栖息的避风港湾,希望不会消失,而是由我们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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