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醉仙楼”的招牌红绿闪烁,在夜色中分外醒目。二楼大厅的西南角空着一张桌子,十套餐具早已摆好,一壶清火的大麦茶泡得不浓不淡。柜台后一个年纪较长的女人向另一个笑道:“怎么了小张,看人家没来,你急了?”
她身边是个二十来岁的女服务员,身材不高,五官平平,尤其一对眉毛,几乎让人想起“扬眉剑出鞘”。可是眉下一双眼中却漾满了柔情。她听了中年女人的调侃,脸涨得通红,轻声嗔道:“王姐,你别瞎说。”
话音才落,八九个人从楼梯上鱼贯而来。王姐笑了:“哟嗬,说曹操曹操到啊。你这桌子没白给他们留。”小张用肘弯轻碰了王姐一下说:“谁留桌子了!”她边说边看那支热热闹闹的队伍,那高个儿长腿、单眼皮短发、戴着草绿色护腕的男孩子却不在其中。她想了想,过去招呼客人坐,一一地给大家倒茶,向主位上一位秃头中年男子似乎很随意地问了一句:“人来齐了吗?”
那人是“醉仙楼”对面“艺术剧院”的副科长刘呈宽,这一拨年轻演员是剧院从省里请来共同排演一出话剧的,只因靠得近,午、晚两顿工作餐都安排在这里,这时听小张问起,便说:“还差一个,在洗手间呢,马上来。”小张“哦”了一声,满心喜悦,转身回去。
王姐才从邻桌上忙完了回来,看小张一径儿发愣,就催她说:“你倒是把菜单拿过去呀。”小张故意延捱着,直到那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才深呼吸了一下,把菜单送去。她走到半路,刚好与他同步,他笑着叫“姐姐”,她低头笑着,快步越过他到桌子那边。
刘呈宽见赵宏伟来了,叫他坐,征求了一下大家的意见,点了菜。他知道在座好几个年轻演员爱吃辣,这一顿便以辣为主。赵宏伟欲言又止,别人都没在意,唯有小张犹豫了一会儿说:“要不要点两个不辣的菜?比如甘蓝。”向来“醉仙楼”的服务员最守规矩,绝不会越俎代庖,代客人拿主意,连提建议也不允许,小张一反常态,刘呈宽老于世故的人,听了就知道事出有因。果然赵宏伟微笑道:“也好,我昨天胃疼,今天还没好全。”刘呈宽忙笑道:“对的,这是我粗心了,忘了小赵在闹胃病。那就换一个甘蓝,加一份小米粥。”——换的一菜一粥都是养胃的。小张轻吁了口气,如释重负地应了,下意识扫了赵宏伟一眼,他恰好也在看她,带着笑,仿佛明白她的好意。她忙拿着菜单走了。
前一天晚上,吃到一半,赵宏伟捂胃弯腰,脸色煞白,额头冒汗。他是这一群年轻人的“头儿”,生性又极坚毅,虽难受却不肯出声呻吟。众青年手忙脚乱,有的说买“胃舒颗粒”,有的说送医院看急诊,末了是刘呈宽指挥大家七手八脚把他半扶半背弄下楼去了。当时小张就在柜台后面,很想跟过去看看而不能。晚上七八点钟正是黄金时段,饭店人手本就紧张,再为了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请假,想也不要想。她悬了一夜的心,次日中午没见到他,远兜远转地一打听,是在宾馆休息。直到今晚看见他神色如常,她才放了心。
上甘蓝时,她不着痕迹地把那紫紫的一大盘搁在他面前;小米粥上来,又给他盛了半碗,用轻得只有他俩听得见的音量提醒:“一下子吃多了不好。”他“嗯”了一声,态度自然大方,又像是有一种默契,无需多说似的。
次日中午,吃过了饭,大家见邻桌有一份果盘,闹着也要。小张为难地解释:“果盘要另外收费的。”众人不满,纷纷说:“这什么饭店啊,加个果盘还要钱!”“去切几片不甜的西瓜来也行嘛!”这天刘呈宽有事不在,托赵宏伟照管,他就笑着说:“姐姐,送个果盘给我们吧?”
每当他叫“姐姐”,小张心中就涌起一种酸楚的幸福,一种带着母性的疼怜。她听刘呈宽说过,这些年轻人都是刚毕业不久,才分进省话剧团的,手头估计是没什么余钱。她差一点儿想自己买份果盘送他,不,是送他们,但是当然不行。那等于把她的心事像上菜一样和盘托出。她因生得不够美,连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都没谈过,在这方面比同龄的女孩子们又要腼腆得多。
谁知她腼腆,赵宏伟却“豪放”起来了。小张印象中,赵宏伟是这群小客人里最稳重内敛的一个,从不大声说话,不怒自威,颇有分寸。可是这天在众人的起哄撺掇下,他竟耍起了无赖,她走到哪他跟到哪,一路孩子气地喊“姐姐”,弄得所有人全朝他们看。她羞得耳根子都红了,躲到王姐身后求援。王姐是领班,手上有点小权柄,见了这情状,好气又好笑,便吩咐厨房送一盘西瓜。赵宏伟笑着说:“谢谢王姐,谢谢姐姐。”——他竟还知道王姐姓王。小张却留意到,赵宏伟叫王姐是连着姓叫的,叫她却只以“姐姐”呼之,另有一份亲厚。
本来,在饭店里打工,钱少活儿多,单调疲劳,绝不是件愉快的工作。就因为有了盼头,有了每天两次的小小期待,她觉得日子空前的明丽起来。她从小有自知之明,相信“美貌”之类的词汇同她天然绝缘,加之收入有限,实在没多少闲钱,因此从来都是素面朝天。这一阵子,她变得爱美了,买了些价格不菲的化妆品。也不知是外在的包装,还是内心的折射,她果真透出几分本色的水秀。王姐她们私下里说还真没看出来,小张认真打扮一下还有几分姿色。同事的反应给了她自信,自信越发增加了焕发的容光。她不确定赵宏伟是不是注意到了,转念又想,以他的聪明,怎么会粗心到视而不见,总不能叫他跑了来当面夸她漂亮吧?如此一想,自己也发笑。
盘子的叮叮当当是交响曲,外面是阴是晴她眼中总是阳光灿灿,每一天于她都是一个节日。
这天是星期二,轮到她休息半天。中午下班她换下服务员的统一着装,寻思着晚上要不要找个理由过来一趟。落了东西?义务帮忙?还是别的什么借口?她一边下楼一边乱想,脚下一滑,惊呼一声,半个身子往前出溜下去。惊惧中忽觉有人拉住了她,惊魂稍定,感到是一双温暖的大手,先有了预感,一回头,真是赵宏伟。他扶着她没放,安慰她说:“没事了,没事了。”第一次,他不叫她“姐姐”,两人在一瞬间都有种他比她大的错觉,好像他是理所应当帮助她、照顾她的。这是性别的力量,非关年龄,她倚赖地半依着他,平静下来,过了片刻,才挣开他的手臂。
小张原以为二人就此分道了,想不到赵宏伟说:“陪我去趟‘开通书店’好不好?”“开通”在“醉仙楼”附近,小张便笑了笑说:“你想买什么书?”赵宏伟一笑说:“先保密。”这一笑,他又还原成了弟弟。
他在小而精致的书店里转了一圈,找到曹文轩的《红瓦黑瓦》,付了钱说:“这个作者是儿童文学的大作家,我从小就喜欢他!”小张笑说:“我只听过,没看过。他是什么风格呢?”赵宏伟说:“很朦胧,很美好。”他跟老板借了水笔,在扉页上写下:“赠姐姐。宏伟。2012年6月20日中午。”小张“啊”的一声说:“送我的?!”赵宏伟不答,笑着把书递给她。她万没料到他会送她礼物,一时不是开心而是惶惑,待回过神来,那激动才一点一点地透上来,如同颊上的红晕一点一点地渗上来。她咳了声说:“怎么忽然想起来送我礼物?”赵宏伟笑着说:“因为姐姐人好,关心我。”小张胸口一股甜意,想着过两天也回赠一件别致的礼物给他。
第二天中午赵宏伟没来,刘呈宽和其他演员也没来;到了晚上,她已经盼得十分焦灼,好容易等到了刘呈宽,听他对王姐说:“昨天局里叫我们提前演出,效果非常好,省里的演员就是不一样。”王姐不禁瞧了小张一眼,对刘呈宽说:“都演过啦?小伙子大姑娘都回省里去啦?”刘呈宽点头说:“我就是来告诉你们一声,桌子不用留了。”王姐笑说:“刘科长也太客气,打个电话来说一声就行了,还特地跑一趟。”刘呈宽笑道:“剧院跟你们门对门,我当减肥了。何况这阵子辛苦你们了,听说还免费送了果盘。”王姐笑道:“老客户了,定点单位,应该的。”
刘呈宽走了,小张隔着柜台看那空空的桌子,看了好几分钟。后来有另一桌客人坐了那桌子,小张木然地为他们放碗筷,写菜名,送饭菜,脚下软软地像踩在棉花堆里。
熬到十一点多,最后一桌客人走了,小张洗了手,换了衣服,且不离开,默默地趴在窗口看楼下不远处的“开通书店”。王姐看她神不守舍的,叹了口气,说了句“傻妹子”。小张把这段日子的点点滴滴、桩桩件件巨细无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当然不曾奢望她和他会出现什么奇迹,差不多从第一天起就是倒计时了。只是,她掠了掠头发想,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突然,突然得有点残酷。
“开通书店”早就关门了,街道上一片落叶躺在寂寥的灯光下,如一幅静物写生。幸好曹文轩的书还在家里,在枕边。她想她回去要一页一页地读,她会永远记着他的话,他说这本书很朦胧,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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