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以为,城市里的女孩子个顶个时髦、干净、有洁癖。我做梦也想不到,城市里的女孩子,也能把一双脚臭到这种地步!就算人家是女孩子吧!人家不是常拿自己当清纯女生吗?尽管这女生结婚都已经两年了。
我一开门,就被滚滚而来的臭味儿所“折服”,这才叫真正的臭!若不是看到鞋架下面那双女式的白旅游鞋,我真要以为她在家里藏了个男人!而且是相当不要好的男人!
短裙黑袜白旅游鞋,这就是她前两天在电话里和同事讨论的时尚、另类。娘的!她还真是雷厉风行,说的到穿的到!
看到别的女人戴一对耳环,她说人家“土”。她自己戴两对耳环,那就是“酷!”可是上个月在大街上看到一女性耳戴四对耳环,她却说人家是“蜘蛛”。今天,为了另类,真把旅游鞋穿出来了!这可是光着身子都嫌肉烫的三伏天啊!我算明白什么是另类了!另类,就是和人类不一样的类!
现在,最头疼的就是那门要不要关上。开着吧,被来来往往的邻居闻到,我丢不起那人。关上吧,别说吃饭了,连呼吸都成问题!
“放门外面去!”她在厕所里喊。
天爷!原来她也知道臭啊!不过,她让我放门外面,我就更不能放门外面了!丢人、斗气,任选其一,我都不会放到门外的。
“咣!”保险门几乎是震耳欲聋地关上了。不这样,不足以平我愤。不这样,不足以泄我恨。我左一脚右一脚把那两只破鞋踢开,追过去,一直把它们踢进阳台,再狠狠地把阳台上的门关了。
我走到厕所门口,瞪她。她正坐在坐便器上,把脚伸在满是洗涤灵泡沫的脚盆里来回搓着烂脚丫子。见我瞪她,她也瞪我。
“你以为你摔门的样子能吓着我吗?你有本事就把它砸了!”
“咣!”厕所的门也被我狠狠地关死了。我懒的废话。
“你给我打开!”她在里面尖嚎。我家的厕所没窗户。门一关上,里面就一团漆黑。可她坐在坐便器上,即不能开门,也不能开灯。
“咣!”塑料拖鞋砸门上的声音。
“你以为你摔门的样子能吓着我吗?你有本事就把它砸了!”我幸灾乐祸地反过来想。
我把电视开的声音很大,为的是听不清她的鬼哭狼嚎。我靠在春秋椅的靠背上闭目养神,把烟狠狠地吸进肺里,再狠狠呼出去。我需要休息,我劳累了一天了。
我的老婆叫屈洋。人家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好的。人家的汗是茉莉香型的,人家的屁是仙屁,从来不对着凡人放。人家长的漂亮、性感。人家人缘儿好、工作好。甚至,连人家的名字都是名人的——魔教长老曲扬。与刘正风创造的“笑傲江湖琴箫合奏”,家喻户晓流芳百世。现眼!越没文化,还越爱在脸上贴金了!魔教长老的曲是什么曲?人家那是九曲十八弯的曲!她那是什么屈?上面一个尸体的尸,下面一个出殡的出……
我呢?我的汗是臭汗,我的屁即不是仙屁也不是人屁。我不英俊也不潇洒。和我打交道的除了细菌就是病毒,我摸一下门把手都能在门上掉几个金黄色葡萄球菌。我当官的不巴结,平级的不竞争,窝窝囊囊消极堕落。
这么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能好的了么?起初,人家屈洋还是“梦幻花季少女”的时候,以为爱情是至高无上的,并坚信我林放不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我呢?完全被人家的美色倾倒,也误以为她会爱我一辈子,屁颠儿屁颠儿的就把婚结了。现在想起来,真是一棋走错全盘皆输啊!如果老天可以给我一个机会重新来过,我一定会三思而后结!
嘈杂的电视机声突然停止了。我睁开眼,看到屈洋把电视遥控器扔到离我很远的桌上,怒冲冲地走进她的屋,狠狠把门关上。
我家是两室一厅,一人一间屋子。
我们分居已半年多了。
拿关电视收拾我?她以为我真在看么?没劲,没劲透了!和我作对,也找点儿有价值有意义的法子啊!我还怕她关电视么?我抬腿把茶几蹬出去一米多远,嘬嘴唇吹着新学的“猪之歌”,优哉游哉地走进自己屋,也把门关了。
这也算家?可这就是我家!
我俩没什么好说的,我说话就是毛病。我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毛病!两口子行房,这是天经地义,促进感情的事情吧?可这天经地义的事情也不行!我姿势传统单一,她说:“人是有脑子的,你得学会思考,别吊死在一棵树上!”我姿势多了,她说:“和狐朋狗友开研讨会了?还是看黄色录像了?”时间短了,她说:“你是男人么?”时间长了,她说:“你是人么?”如果和这种人行房也能快乐,那我实在是浪疯了!老子我不伺候了!可她还是有话:“又不会养家,又不会爱女人,现在好,连最基本的色欲也戒了。做和尚去吧!少林寺都缺你这样的!你一去了就是长老级的!”她倒是相信我不会去找别的女人。在她眼里,这可是我唯一一个不是缺点的特点了……
嫖小姐、包二奶,就算我有那个胆子,我也没那个钱。窝囊啊!可是,更窝囊的还不是这!更窝囊的是,就算我有那个钱,我也没那个胆子!
从我恨她开始,我也深深地恨自己。为什么我没勇气提出离婚?难道我还舍不得这个女人?说谦虚了!这条母狗!
到如今,我竟然锻炼出了遇到什么事儿,也能保持无动于衷心如止水的境界。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不指望狗嘴里吐出象牙,狗就是狗,狂吠和撕咬才是正常的!
回想一下,我可能又有一个来月没和她说过话了吧?一个月前有一天,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实在是太高兴了!居然帮我做了一次两个人的午饭。我还以为她良心受到谴责,过意不去呢!谁知道午饭吃到半截就又开始骂,老子当场摔了筷子。我又不缺她做的饭!我不吃她的东西还能饿死?
我进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的时候,又想了一次:这疯狗都到这地步了,还能指望有一天吐出象牙来吗?为什么就不能张口让她滚蛋离婚呢?
倒背双手靠在关闭的门上,仰头轻轻合上眼睛。世界又是我自己的了。自己拥有世界的时候,我却并不像在客厅里那么优哉,我只觉得空气阴沉,浑身冰凉。我渴望有一点温暖,我想抱只有生命、有体温的东西,比如:狗、猫、兔子……
二
夜深了,我从虚幻的网络聊天里找到了些温暖。除了聊聊天,我还能干什么呢?网络游戏,我觉得是玩物丧志。棋牌游戏,我觉得无聊透顶。写文章,心情不好灵感全无。看电影,找不到免费的。看新闻,我家的情况上了电视比那些还有意思。登陆黄色网站,老子还真没那么猥琐!
网友劝我,“错,你们都有!你是男人,你就要学会哄妻子,体贴妻子。”
“男女打架,该哄的永远是女人么?我工作很累,回到家得不到关心得不到休息,尽让妻子挑着毛病找茬挖苦埋怨,我还要哄她。你觉得这样就对么?”
“你们为什么不静下心讨论一次,找出各自的缺点一起改进呢?”
“问题是人家根本没缺点!说一千次一万次,人家只认为是我对不起她!”
“你老婆真有那么不讲理么?”
“怎么说呢?比之草木,草有灵芝木有檀。比之禽兽,禽有鸾凤兽有麟。比之粪土,粪滋草木土养人……”我越打字,越委屈!越觉得她禽兽不如、粪土不如!
门开了,屈洋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笑嘻嘻地看着我。“到这地步了?我,还不如电话线里的人值钱么?”
我看到她穿的衣服不多。可是,我看她,已经没感觉了。虽然她很久很久没进过我这间屋子,可我一点儿不觉得新鲜。
我看着她笑笑:“电话线里的人还知道我工作辛苦,需要照顾需要休息。你懂么?”
她朝我冷笑一下,猛地关上门,走了。
我就知道!她说不出好话,也干不出我喜欢的事儿。别打扰我聊天了,屈洋!
我麻利地插上插销,把她封闭在我的世界之外。
我的聊天没有继续到两分钟,屋里突然黑了。停电?
我马上明白过来,屈洋把楼道里的电闸拉了。我听到她慌张的跑步声,看到手电筒在客厅里晃来晃去的光柱。
我绝望地倒在床上。
这日子没法过了。
“电话线里的人还知道我工作辛苦,需要照顾需要休息。你懂么?”这话问的有错么?她本来就不懂!我看出她想让我陪她了,如果好好说话,我可以过去。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只要屈洋讲道理,我也希望把日子过好。可是,她会么?她只给了我一个阴冷无情的冷笑,然后就剥夺了属于我的最后一点光明,一点乐趣、一点温暖。而且不惜光着半个身子跑到走廊里……
冷战了无数次,无数个日日夜夜,今天,我掉下了第一滴泪。我觉察到,我残存在心底里的最后一点希望,飘然而逝。我心情豁然开朗,原来,我一直不能张口和她离婚的关键在这——我在等待她让我一无所有,让我彻底绝望!好了。我彻底绝望了。
接踵而来的是刻骨的恨。她把我看的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我真有那么可恶吗?没有!我唯一的错误就是我经济条件不好。可是,谁听说过医院化验室的普通职工有腰缠万贯的?我的本分善良,换来的就是她刻骨的看不起。
从她对我的要求,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希望中的丈夫是这样的:身价千万以上,总裁级别、要有诸葛亮的智慧、卡耐基的办事能力、如钢似铁的体魄、毒如蛇蝎的心肠,却要对她柔情似水。好!等着吧!我十辈子也达不到那要求,我不能再耽误人家了……
“屈洋。”我坐到了客厅的春秋椅里,深吸着烟,把头扭向屈洋的卧室,心平气和地说,“你觉得这么过下去,还有意思么?”
“从来没觉得有过意思,我早就后悔了。”
真他妈的实在!我暗地里咬牙。
“离了吧!反正有你没你都一样,有我没我也一样。你也别耗工夫了!为你自己着想。”
“我就等你说这句话呢!”
“现在我说了,正式地说。”
“不,行。”
“你不是早就盼着我说呢吗?”
“我是想等你说出来!不过,你说离就离,那我多没面子?你等着吧!今天的话就当没说。哪天我高兴了,再正式通知你!”
我的嘴唇有些哆嗦。这要是杀人如儿戏的古代,我非他妈宰了她!就像宋江怒杀阎婆惜一样!
“你这算玩儿我吗?”
“你随便怎么想吧。反正你从来没在乎过我想什么。”
我从来没在乎过她想什么?她想什么?疼我爱我?喜欢我激励我?她给我什么了还想让我在乎?难道她看不起我,我还要跪下来承认错误,“我不是人我配不上你我对不起你!我挣不了钱!我性功能不行!我消极堕落没男人气概!”我极其罕见的在心里骂出一个“操”字。
“那我要非离不可呢?”
“你试试看啊!只要我不想离,你就离不了!”
“少他妈学什么中国式离婚!法院要不许我离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们敢不让我离!”我终于火了。
片刻的沉静。
“离吧。”屈洋平静地说。“你刚才说话的口气,真像个男人。不过,以后再也看不到了。我同意了,明天就去民政局。”
我如释重负般吸进一口烟,狠狠地灌进肺里。好轻松好惬意啊!
透过窗外映进的月光,我看着屈洋卧室那道若隐若现的米黄色的木版门,那道被无数次摔过、踢过、让暴怒的我们谁也看不到谁的门。此刻,不再是两层薄板,而是一道无边无际的鸿沟,把我和屈洋阻隔在天南地北,永世不再相见……
三
今天的天气真是好。三伏天居然有了凉风。当真是老天爷也开了眼,估计他老人家也早盼着这一天了。
今天的心情也真是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对!就是这样!自由了!
我和屈洋并肩走在去往市民政局的路上,彼此无言。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散步了。她提出的。散步就散步吧!反正是最后一天了,说什么都好答应。为了庆祝,我把我最贵的衬衣和裤子都穿了出来。
“你记不记得咱们刚接触没几天,没地方玩儿,你带我看电影《铁达尼号》,去的哪家电影院?”屈洋问我。
这种事情,恋爱过的人都不会忘记。我抬头看向不远处,用手一指:“那!新华影院!”
“现在,你觉不觉得咱们那时候很傻?”
“有点儿。”我不再说话。她看我笑笑,低头不语。
说实话,我心里有点儿酸溜溜的。不是我舍不得离婚,是想起往昔初谈恋爱时的日子。我们也曾山盟海誓,也曾牵肠挂肚,也曾魂牵梦萦、也曾爱的死去活来。那些,就都成了“傻”了么……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屈洋问我。
“暂时没有。想有的时候,应该不会很难的。”
“可能吧。其实,你条件不坏。只是,倔脾气非要改一改了,你容不得别人对你有一点儿意见。我受不了你了,别人也……不说了不说了!我怎么能对你说不吉利的话?林放,祝你幸福!”
操!我心里骂了一句,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生气了?对不起!都最后一天了,还惹你生气!对不起!真心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没什么!比踢门摔桌子的时候强多了!”我也努力的一笑。
“咱们……再牵次手吧!好合!好散!有始!有终!”她向我伸出右手。
我停顿了一下,把胳膊抬起来,被她挽住。
那是一种即熟悉、又陌生、说不清、非常矛盾的感觉。感觉使我更酸溜溜的……
“你喜欢离婚这种事情吗?”她问我。
我摇摇头。
“如果民政局让咱们一个月后再离婚,这一个月内,咱们又彼此没让对方生气,你会希望咱们感情回到从前吗?刚认识的时候!”
“不会!”我回答的异常果断。胳膊里的一点儿温暖,随着那冷冰冰的一句不会,彻底消逝了。
一个延街讨钱的小男孩,端着破茶缸拦住我们,“先生好太太好!给……”
“滚!”我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对做这种买卖的人,我向来没客气过。
“看表面儿郎才女貌的!操!”那小男孩儿斜瞪着我走出很远,悄声地骂。
难道,我们现在的样子还能看出“郎才女貌?”我看她一眼。她低着头,悄无声息地挽着我,走着。似乎是很不愿被那小花子打断。
离婚前的最后一个美好回忆?
不行!离婚,就是过不到一起了。要什么美好回忆?想到此,我坚决地把胳膊拔了出来。
她叹了口气,看我一眼。“坐人力三轮去吧!还能快一点儿。”
“嗯!”我应了一声,向马路对面迎面驶来的一辆三轮车招招手。那三轮师傅指指身后,喊:“有人了!”
我对屈洋说:“走着走吧!反正再拐一个弯儿也就到了!”
“嗯。”
二人不再言语。拐过前面三几十米远的那个路口,再走二百多米,就到了那个能使夫妻天各一方,如同人鬼殊途的大门……
我手插着裤兜,她扶着挎包,都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走着。
再拐过我们离婚前的最后一个路口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
刚拐过路口,正前方传来刺耳的刹车声。我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到一辆破烂的桑塔娜轿车拖着尖叫声笔直的向我俩扑来。朦胧中,看到驾驶座后有一姑娘似乎是惨叫着用双手捂住了脸。
操!新手?再危险也不能大撒把呀!
心底里可能是骂了那司机一句,也或者是什么也没来得及想。
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我做了一件让我自己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我飞快地从裤兜里抽出手,不经思索地,狠狠把屈洋推了出去。
车头撞在我腿上,我又一脑袋砸在车盖子上,一个跟头凌空飞起。我觉得腿上疼了一下,然后脑袋里的东西像被抽空,“嗖”的凉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
我迷迷糊糊听到医生喊:“是化验室的小林子……”“没问题吧?”“没问题,颅顶三厘米,线形骨折,没有脑挫裂伤。”“好。安排合血吧!下手术通知单,拟施手术,左下肢清创内固定……”
我的心轻松下来了。没有脑挫裂伤就好,线形骨折不用治疗,自己就能恢复。腿肯定是断了,不过,只要不截肢就行。恢复好了连后遗症都没有。
我又听医生说:“别怕别怕!说他没事儿就没事儿!你老公这脑袋,也真是硬!……”然后是屈洋号啕大哭的声音。
我突然很想屈洋,刻骨地想!……
我想睁眼,我想说话,可不知道医生给我怎么收拾的,浑身上下哪也不能动,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管它呢,反正死不了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能睁开眼了。屈洋坐在我床边,双手攥住我的右手,暖暖的,很是舒服。
我塌实了,屈洋就在身边。
经历了生死存亡的人才能明白,自己的骨子里,最需要的是什么……
“你怎么这么傻呢?”屈洋抹了一把眼睛。“你不是早就盼着我死吗?”
“呵呵。”我努力地笑笑。
“咱们不离了!再也不说离了!我以前有多少对不起你的,你一笔一笔记下来,我慢慢偿还!”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她把我的手抱到脸上,有些滚烫的东西流到我手上,暖暖的。我喉头哽动一下,酸水儿从嗓子里倒滚上去,想哭。我努力控制着眼皮使它松弛,别把眼泪挤出来。可终究是没控制住。
我的心情豁然开朗,似乎身处在一个冰天雪地荒无人气的深宅大院里。对面是一道高大的,封闭的门,把我结结实实禁锢在院子里。突然,那扇门轰然倒塌了,阳光、温暖、明亮的大千万物,涨潮似的涌进我的院子,我的世界,顿时焕然一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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