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4-3-8 10:25 编辑
胡大造物,又不说怎么使,遂使芸芸众生,生出一种无师自通的智慧。旧报纸包着的粉末儿,你认为是白糖,也许真是白糖,舔一口甜一跟头。倘怀疑是鼠药,没准儿真是。到末了到底是什么,全在你一念间。 我赶着毛驴子,在进城必经的那处碱水泡子边遇上那羊缸子时,正琢磨着这个道理。 她朝我鞠躬,把我叫酷酷的穹阿塔,问清我要去城里,便求我捎她一程。 空空的驴车上,一条旧麻袋外,只坐着我一个老光棍。即便她是个坏女人,也想不出拒绝她的必要。 毛驴子装出任劳任怨的样子赶它的路,蹚起黄色的尘埃。我痛恨它那个坏毛病,肯定在偷看偷听。 车声辚辚,像悠长的安魂曲。我坐在车辕上老地方,隔着驴屁股羊缸子坐在另一边。她有一双俏丽的怪眼,和柳条子般柔软的细腰。 我拿出熏鼠肉问她要不要吃,她说要啊,为什么不呢。 她斯斯文文地嚼着,鼠骨在她嘴里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她一边吃,一边告诉我她名叫桑,是个出过好几本书的作家,眼下正在这一带采风。接着问我尊姓大名。 我说我姓秦,乡亲们叫我秦五。 她又问我进城做什么。我说卖老鼠皮,又问老鼠皮也能卖钱吗,我说城里有个专收老鼠皮的温州客。 “太有意思了。”她兴奋起来,“大叔您肯定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 “我还读过本载德的《古尔阿尼》呢。” “大叔真了不起。您一定有说不完的精彩故事,路这么远,能讲点儿给我听听吗?”她狡猾地问。 我当然有故事。然则即便她有柳条子一样的腰和俏丽的怪眼,也不足构成讲给她的理由。 “就从最近的一次经历开始吧?”她掏出个小电筒一样的劳什子,摆弄了几下。 这个就更不能说了。 我睡了朋友的媳妇,他竟然登门问罪,论理间不小心弄折了他的胳臂,我也因此吃了几百公斤牢饭,出来还不到半年。 毛驴子依旧装模作样地走着,好一阵子俩人都没说话。高处的太阳又大又热,收获过的棉田泉水般剔透,白杨静静地站在田垄地头,博格达白色的山脊悬挂在青灰的空中。 我们进入一大片泛着白光的盐碱滩,茂密的梭梭这里那里,像团团青色的雾气。 我勒住驴,鞭稍指着灌木深处道:“驴嘛,就让它在这儿吃草,我和你到那边吃馕去。” 桑格格地笑了:“这故事我听过,讲个您亲身经历的吧。” 我说:“我不是在讲故事。” 她忍俊不禁地看看我,看看密密的梭梭,说:“不是吧,大叔刚喂了把豆子,就要摸羊尾巴肥了没有。” 我捻着胡须不动声色地说:“金丝笼里虽有小米,夜莺却更喜欢荆棘。” 她大笑着跳下车,消失在梭梭丛里。 很长的时间万籁俱寂,我听见泥土在呻吟,蚂蚁在尖叫,毛驴子不耐烦地吧嗒着嘴。两条黑影一先一后从空中掠过,沉重地落在近在咫尺的草窝里,又跑开了。像泥土,又像细碎的草梗,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我打了个喷嚏,桑的胳膊忽然一紧,接着轻轻叹了口气,自语般低低道:“两只黄羊,一公一母,被咱们惊到了,从上边蹦过去。从头到尾,我看得一清二楚。” 再上路时我掏出瓶子,用白酒漱了漱口,吐在地上,又仰脖灌了一口。 “亲爱的穹阿塔,桑也要喝嘛。” 我不大情愿地把瓶子递过去,忽然发现那双眼睛与“俏丽”二字全不搭界,双眼皮一看就不是天生的,瞳仁像患过脑炎那般找不到焦点,屁股松松垮垮。与我朋友那个高鼻深目,有着羊后腿般紧绷绷一身白肉的媳妇相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不免诧异胡大真会弄人,同一个羊缸子,半点钟内竟然判若两人,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肯定想不到我的感受,吃完喝足,打了个嗝儿,又掏出那劳什子摆弄起来。 “亲爱的穹阿塔,想不到会有这样的艳遇吧,这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和任一个女人都不一样。该做点儿正事,梳理一下今天的故事啦。” 我觉得她太高看自己了,懒得吭声,卷了支莫合烟抽着。 毛驴子边走边喷鼻子,像是幸灾乐祸。 她把那劳什子凑近嘴边,用巴郎子背书的腔调一字一句念道:“今天是2018年10月17日,年轻的锡伯美女作家桑,孤身一人,在巴拉兀拉草原深处邂逅了七十岁的尼雅大叔。” “岂有此理,我怎么成尼雅了?再说这片草甸子根本没有名字。” “亲爱的穹阿塔,干嘛那么较真。世界上哪桩事不是人想出来的?也许是我,也许是您,也许是古人,也许是我们的子孙。好吧,既然您不喜欢,就改回老秦大叔好了,草原也改回草甸子,但至少得给它起个名字,那种中亚色彩的……您说叫桑吉拉如何?既含着我的名字,又有边疆风格。” 我没吭声,把车赶上进城的柏油路。无意间瞥了眼路边杵着的一块木牌,上面汉、维两种字写着“欢迎来到桑吉拉盐土草甸”。 我暗暗吃惊,像白日见了鬼。 瞬间的错愕后我意识到:这块牌子,想必好事者为之,又新杵不久,故不曾遇上过。眼下她正在这一带疯跑,先我而见不足为怪。这样的小伎俩只能忽悠那些没长脑子的勺子。 我懒得戳穿她,听着毛驴子匆匆忙忙的蹄声,任由她自拉自唱:“人世间年轻伶俐的女人多的去了,只有桑这样绝顶聪明的女子,才会在荒凉绝伦的桑吉拉草甸一次邂逅中,发掘出老秦大叔这种潜行于蒿莱的高人。于是乎袷袢当床,梭梭是帷幕,博格达做证人,黄羊是伴郎伴娘,悲智和合,行无上瑜伽之道场,欢天喜地地做了大叔的空行母。” 听她那意思,似乎我俩刚才在梭梭窝子的那通鬼混,是一场很有意义的典礼。 “在那个结实的怀抱里,桑忽然有了种大彻大悟的心得:人世间一切理论,全那么苍白无力。大千世界,恒河沙数,没一样不是桑的思维,桑的意志构建出来的……。” 我虽听不大懂,也根本不想懂。但接下来听到的却教我有点儿沉不住气儿了。 “凡人眼里,大叔只不过是个彪悍的草原汉子,套马也罢,打狼也罢,和女人在一起也罢,都是个老而弥坚的行家里手。他曾见义勇为打伤了对手,刚从牢里出来。事实上远不止此……。” “太离谱了,”我厉声呵道,“谁说我坐过牢?” 她好像吓了一跳,半张着嘴,一脸的惶惑。 除非她妈妈做过萨满,要不这女人自己就是个萨满。如不其然,只能理解为此前她已盯上了我。可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人,又老又穷,这么做说不通啊。 “额了大叔,我还当出了啥事呢。”她舒口气道,“我这么写,不过为凸显您的彪悍。您如果不喜欢,可以随便改,譬如改成您徒手杀死过一头恶狼……” “你的意思是:你念的那些全是随意编的?”我冷笑说,“蒙谁呢……” 她盯着我心平气和地说:“是真的,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如果我真是个劳改犯呢?不怕我杀了你?” “为什么?”她满不在乎地问,接着自己回答,“这么做毫无道理呀。还是让我们抓紧时间继续吧。” “继续胡诌?” “怎么是胡诌呢,”她认真地说,“只要想得到的,没一样不是真的,想不到又存在的更多,就像天上飞着的蠓虫,只不过在另一些时空罢了。打个比方说,在咱们周围摆上许多镜子,就能看到许多个不同的我和不同的您。若再远点儿,角度再刁钻点儿,恐怕自己都认不出了自己了。” 在城里最大的宾馆前她下了车。 “春风一度即别东西,”她意味深长地告别道,“没准儿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又能再见。” 我实在无话可说,望着她翩翩飘飘上了台阶,像突兀地出现在草甸深处的碱水泡子边那样,眨眼已消失在玻璃门里。 这种轩敞、奢华的摩天大大厦,我只在梦里进过一回。那是与我的世界并存的另一个世界。但里边究竟什么样子,人们在忙什么,都与那羊缸子,和她与我那段过眼云烟的故事一道,遥远又不真实。 毛驴子垂着头若有所思,干燥的大街尘土飞扬,路人影子般来来去去,一队绵羊匆匆走过。遥远的天边,博格达白色的山顶融化在正午的阳光里。 我在山下的移民小村里出生,接下来念书,种地,赶车,喝酒,打架,坐牢……直到赶着驴车,与那来路不明的羊缸子一道,穿过长满梭梭的盐草甸子来到这儿。寻思起来,就像以往所做的一切,只为此时此刻赶来城里寻那个温州客,做成百八十块钱生意。 若说不是,又能是啥?还会有啥更有味、更光彩、更重大的事儿在前边等着我?我都老成这样了,依然看不到那遥远得终点…… 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叔,老秦大叔!” 原来是他,那个被我打折胳膊,害我吃了几年牢饭的老朋友。 “这些年你去了哪儿啊,兄弟真想死你了。” 我在肚里呸了一口,装什么洋蒜啊,我去了哪儿你比谁都清楚。 天知道他一点儿也不尴尬,拽着我的胳膊,仿佛喜不自胜地嚷道:“你说这巧不巧,一大早儿进城,买完东西正打算回去,想不到就遇上你了。走啊大叔,找个地儿爷俩儿好好喝上几盅。” “我还有事,要紧事。” “媳妇,快过来见过。这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老秦大叔,过命的老朋友,天下第一的男子汉。” 他的媳妇,那个高鼻深目,隔衣服也看得出有着羊后腿般紧绷绷一身白肉的年轻女人,袅袅婷婷地过来,羞涩地叫了我声大叔,看那光景,活像从就没见过我。 “我真有事,要紧事,下回吧。” “能有啥要紧的事呢?”他蹙着眉,像在努力地想,“不会又是卖老鼠皮吧?” 我说:“什么?” 他说:“那个温州人的店被封了,我刚从那条街过来,听说正在查货物的源头……大叔还是别去了吧,免得惹上麻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