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恶疾
少华躺在床上,万念俱灰。虽然还不能确定,但迹象是明显的了。
他上网查过,感染后会有咽炎、发热、皮疹、腹泻,他差不多占齐了。这些症状会自行消失,直到真正的黑暗铺天盖地,猛扑过来……他吓得关了网页,断了网,煮饭煮到一半,又忍不住抖抖索索的去查。破了、烂了,一天拉肚子二十次,抗生素无效,淋巴肿大异变……他“啪”的拔掉电源,心里也像电脑屏幕一样黑。
现在他睡在床上,因为他完全干不了别的。一站起来就眩晕、耳鸣、紧张得坐一坐就像一瘫软泥,忍不住要躺。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病还没发作,他提前死了。
索性真死了也罢了,怕的是身体机能还在运转,带毒的血液还在流动,脑子更是病态的灵敏。他想起几个月前和同事去酒吧,喝得昏昏沉沉,没了定力;想起他们几乎本能的走进一间“洗脚城”,你挑我选;想起那个不漂亮却浑身媚惑的小姐是怎样让他飘飘欲仙,快乐无极。也是事后,他才发觉他没带安全套。醉了,酒这东西……
两小时后,在大厅里会师了。两个同事也是一脸疲态,三人相视一笑,深有会心的样子。但据少华所知,这两人身体目前好得很,简直生龙活虎。也许他们运气好,找的女人是健康的;也许他们更小心,采取了“保护措施”。无论如何,他们拖了他下水,自己却安然无事,后果由他来受。
少华捏紧了拳头。除了深入骨髓的冰凉的恐惧,就是毒火般的痛恨。可是且慢,他拐弯抹角的打听过了,有些人在潜伏期内体力一如常人,要等几年后发作时,才病来如山倒。那等于说,两个同事也可能身染暗疾,只不过暂时不知道而已。想到这一层,少华喘着粗气心说:“好,要这样才算公平!”但是还不够,“我提前几年预支了恐慌,他们却能快快活活、轻轻松松直到发病,这叫公平吗?”
少华决定明天提醒他们,以一种关心的口气。让他们也担惊受怕,让他们也尝尝判了死刑却缓期执行的滋味。三个人共享沉重的心事,并不是每个人分担三分之一,倒可能是三倍——彼此讨论,互相吓唬,放大了害怕。这里有热闹的残忍,有绝望的愉快。
第二天上班,少华勉强镇定着与领导打招呼,在办公室里整整报纸杂志,抹抹桌子,扶一扶“纯净水”的桶。那是一种他早就习惯了的懒洋洋的氛围,现在他敏感的辨析出这氛围中的家常味。一份平安厚实的感觉,一种“每天如此”的重复的稳妥。在这样的氛围里,很难想象会有突发性事件,更不会沾上死亡的阴影。少华留恋的看着这一切,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一向是最坚强的人,妻儿老小都引以为傲。近来提了主任,仕途得意,更在单位里赢得了新的地位和尊重。他没有理由不继续坚强下去,没理由不尽情享受新来的喜悦。可是忽然头痛感冒,跟着嗓子痛,跟着恶心想吐,腹泻。家人担心他“肝炎”,天知道他没那个传染的渠道。为了打消家人的顾虑,他还是去做了肝功能。排队等候的空档里,他看见了宣传橱窗里的“防艾栏”。他无目的扫了一眼,像是触了电似的,又回头用力看一眼。脚带着身子,不由自主走过去,假装看旁边一格的肝病防治,余光却把有关艾滋病的介绍一览无余。
下午,肝功能结果出来了,正常。合家大小都放了心。不是肝炎,总该有别的原因。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病。另一种可能性像幽灵一样潜滋暗长,时时冷不丁的跳出来,给他一吓。他开始失眠、抽烟、深夜偷偷上网查资料。本来还说是怀疑,后来看了那些文字和(可怕的)图片,越想越像,越想越对,渐渐的坐实了。常常是他在做着不相干的事,那幽灵在角落里探头探脑。他极力的要忽视它,却下意识的感觉到它的存在。他掩耳盗铃的拒绝看它,怕一转头看见它正呲着牙笑。他饭量骤减,气促胸闷。坐在稍微狭小的空间内就透不来气。他羡慕街上的老老少少,包括在街心公园里打太极拳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剩余的生命也许倒比他长。他阴沉的讽刺的笑了,笑完了,浑身打哆嗦。
他变了,经常莫名其妙的为一点事就红了眼眶。小猫小狗、海底世界奄奄一息的三百岁的大海龟,小孩叫“爸爸”,妻子做点他爱吃的菜……他空前脆弱起来。
同事来了,笑着跟他打招呼。他咬牙切齿的想:“好,就是你,不是你我没今天。”等另一个同事也来了,他把他们请到会议室里去,关上了门。他新任主任,有了进出会议室,召开小型会议的特权。
三人先扯着闲篇。他像蓄意谋杀乘客的司机,开着车,不动声色,有把握的知道前面就是悬崖。话锋一转,少华说到了中年人的猝死。同事感叹说那叫“过劳死”,“中国有几个中年人不是亚健康?”另一个同事就说最惨的不是死者,而是死者的家属,“一家大小失去了顶梁柱,你说怎么得了?”少华心道:“真谢谢你们,我的老婆孩子很快就要成为你说的那种可怜人了。”
“我昨天到医院去了一下。”他漫不经心的说。“导言”讲完,故意停下来,引而不发。
两个同事齐问端详。少华说:“我去查肝的,没问题,不过我……”全在嘴边了,那么多的内容,挤着争着要往外迸,不知先让哪一句出来的好。他吸了口气说:“我……”
同事的手机响了,是那首《最浪漫的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赵咏华的歌声柔得让人心缩成一团。同事接了,又挂了,笑道:“不是说句吹牛的话,我老婆是真贤惠。明天是我四十二岁生日,我都忘了,她记得。亲戚都给我请好了;蛋糕,叫我晚上跟她一起选……对了主任,你刚才说什么来?”
少华沉默片刻笑道:“没什么,她对你这么好,以后别出去玩……了。”两个同事心领神会的笑了,连连点头称是,又在心里暗笑少华:“装什么腔,你也是找过小姐的。”
少华像是看透了二人心思,笑了一笑,他随便找了件公事同他们讨论了一下,结束了会议。真的,他有什么资格去劝别人?当时并没有谁拿枪指着头逼他,他意志不坚定,怪得了谁?他们的家庭堪称美满,就算是幻觉,让他们维持下去也好。他不再恨同事了,也不再期望他们跟他一样染病,他祝他们好运。
过了几天——身心煎熬,如坠地狱的几天——是局里“民主测评”的日子。全体成员对正副几个局长打“优、良、中、差”。因为是无计名投票,打了“差”也没人知道,这一类的“测评”就成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对哪一个干部不满意,平时没机会,这时就趁机发泄一通。测评结果虽然不直接影响工资待遇,却间接影响上级领导的看法,一把手柯局长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他挨着个儿找心腹谈话,四五个人之后,轮到了少华。
少华满脑子惦记的是要不要做艾滋病抗体测试,平时见了需陪笑的柯局长也顿时不那么重要。柯局长说:“下午测评,你有什么想法?”少华机械的答:“当然是听领导安排。”柯局长点了根烟:“赵副局长,你觉得他怎么样?”少华顺口便道:“工作接触不多,倒不大了解。”柯局长在烟雾中顿了顿才说:“他是太急躁了些,做事不讲方法,也没章法。”这意思是让少华打赵副局长一个“差”。少华默然点头,柯局长一笑。
少华从网上购买了艾滋病检测试纸,红色为阳,蓝色为阴。买之前是犹豫了整整三天。不测,至少还有一线希望;测了,就铁板钉钉,再也无法自欺。但是也许,上天会给他奇迹,一线希望化为一片生机……他决定买。
结果是红色,阳性,确证他是病毒携带者。他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笑得泪流满面。他剩下来的时间果然不多了。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茶色玻璃,看得见,却是暗的。他仿佛随身带着一股死气,走到哪里,哪里就成了阴间。
到了民主测评的那天,柯局长的名字后面,他打了“优”。赵副局长,按照柯局长的事先吩咐,他应该打“差”。可是不同了。除死无大事,他不想昧着良心做人。他很爽利的打了个“优”。旁边的两个同事看他一反常态,违抗上意,还敞开了测评表,半点儿也不遮掩,直感奇怪。这事传到柯局长耳朵里,倒也不好兴师问罪,但那话风儿,就透着不大好听。少华只笑笑,全无所谓。
第二天带“缉查科”去查网吧、卡拉OK。网吧老板怕罚款,递茶递水,还说“大热的天,领导们辛苦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心安理得。他只是个普通执法者,有什么权利喝人家的东西?网吧老板前鞠后躬,他看了反觉得惨然。他叫手下把饮料退回去,没恫吓,没打官腔,有事说事,简短精确。网吧老板见他不喝饮料,不接香烟,以为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惶恐得坐立不安。他又额外费了些口水去抚慰他。异态成了常态,常态大家反而不习惯了。
在卡拉OK里,他拒绝了老板的好意,没有跟去年一样备一间包厢,让他们喝喝啤酒,打打牌,回去写报告说“精神文明建设卓有成效”。他浮光掠影的浏览了一遍歌词,没反党反国家,没有色情淫秽,作了点笔记就上车了。
车开得挺快,他从车窗里眷恋的望着外面的街道。从小长大的城市,大街小巷都是熟悉的。花坛、喷泉、学校、文物古迹、步行街,每一步都有它的可爱。连垃圾车、建筑工地这些平时绕着走的地方也一样让人难舍。电线杆上的“牛皮癣”,商场门口发传单的青年,招牌发了黑的小吃店,拉二胡讨钱的瞎子……挨挨挤挤,闹闹嚷嚷,一寸寸都是活的。他生在这里,过两年也会死在这里。真到了那一天,他不仅肉身受罪,名誉也要扫地,父母妻子会跟着他蒙羞。亲友的躲闪、嫌恶、畏惧不在话下,最难消受的还是表面上的强作镇定和遮不住的战战兢兢。那种虚弱的底气比任何刻薄的嘲笑都难以忍受。
他靠到椅背上,闭上眼,决定以后不在理发店里刮胡子。他的血,不定会传染了什么陌生人;他的衣服也自己单独洗,背上的小疙瘩万一破了点皮……虽说HIV病毒离开人体一会儿就死,他也不敢让妻子冒这个险。唯一庆幸的是两口子怕“中年得子”,一直采取避孕措施,无意中保证了妻子的安全。即使如此,他也不能再有夫妻生活了,小心些,彻底隔离,最保险。妻子要是怀疑他有外遇才不同她亲热,他得事先编一个谎,譬如肾炎,譬如前列腺,譬如——
一个急刹车,把他的魂拉了回来。司机大骂,横穿马路的农民惊魂未定。司机猛按喇叭。少华说:“算了,乡下人胆子小,随他去吧。”
病语三
这篇小说比前两篇短得多,也简单得多,心理容量却重,情绪也跟着沉重。尤其是,我本身也是一个病人,得了这种病,虽然不致命,却一点一滴耗我的精力,过程漫长而无奈。
我起先以为这是个完整的作品,我想不出后面还能起什么波澜,然而作者还是给了我一个意外。
“少华偶然听说,‘只有假阳,没有假阴’,检测为阳性固然凶险万状,却并不百分之百的就是艾滋。种种因素可能导致检查结果偏差。少华怀着侥幸心理去了医院皮肤科,没有用单位的‘医疗卡’,而是用假名字,又测了一次血液。他是阴性!没事了!他拿着化验单,找了个背人的地方,哭得不成人声。
“再世为人,捡回了一条命,他蓦然发觉他还要面对许多问题,比如,他和柯局长的关系,他和同事的关系。他在误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状态下所做的决定,‘活过来’之后还有勇气担当吗?
“结局设计了两个,皆有可能,因而存疑。
“结局A少华选择了直面现实,坦荡做人。他像脱胎换骨一样,为人处事变得纯净。他在想象中得了‘脏病’,却在‘恐艾’之后净化了灵魂。
“结局B少华很快恢复了原状,仿佛根本没有经历过那段惊心动魄的时光。他设法弥合了与领导的裂痕,重又走上了原先的轨道。”
这样的构思,不写完实在说不过去。作者一而再再而三地建烂尾楼,又能留下完整的构想,我怀疑他根本没别的理由,就是单纯地想偷懒。我们常常把简单的东西想复杂了,“莫测高深”说不定既不高,也不深。
海鸥在蓝天碧海间滑翔,叫声很特别。太阳不知不觉褪去了锋芒,往西偏了不少。小男孩和伙伴们在银沙滩上堆城堡——一件最容易又最艰难的游戏。人类的天性就是喜欢做傻事么?
小册子后面的页数不太多,在天黑之前大概能从容地看完。我喝了一大口矿泉水,闭眼养了会儿神,又接着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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