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树

云在眉梢

  
     川北老家，山中多树，以柏树为最。柏树端直，木质坚韧，用来做家具或修房造屋都经久耐用，是人们眼里唯一成材的树。大炼钢时，原本郁郁蓊蓊的山林被砍伐得光秃秃的，多年后才逐渐恢复元气。

    因村里人祖辈皆贫苦农民，运动到来时难以择出批斗对象，有人趁机献言，称某年某月某日我外公盗伐山中二棵柏树，去集市换了钱供小舅读书，于是外公被打成坏分子，每次开会就被拉上台批斗。为此，母亲落下“病根”。

    包产到户后分山林，别人分得的都是林密草深的整块山坡，留给我家的却是几绺小荒坡。憨厚的父亲还在隐忍，娘眼里已喷出火来，她以单薄之躯向前，厉斥某些人处事不公欺人太甚，并历数多年来所受冤屈。末了将泪一抹，称此事若不秉公处理，定叫其亲见六月飞雪。满座无不惊骇，我家终得屋后山坡。

    这坡上也没啥树啊。娘说，挨得近好管理，有了山还怕没树？在田间地头劳作，但凡发现落子而生的小树苗，她不辨树种，一律将其移栽到自家山坡上，时间一长，林子渐渐茂密起来。但凡上山砍柴，她只砍青杠、黄荆等杂木，绝不砍柏树；偶尔砍柏桠，也只向树干低处砍。娘说，树跟人一样不修不成材，但修太多也会成废柴。

   邻坡人家看上我家好树，便在坡界上动手脚，娘发现后强势纠正，毫不妥协。偶有一二棵柏树遭盗伐，娘总是心疼得紧，她不会象别人那样登高大骂，只循蛛丝马迹仔细追索。锁定人家后也不闹，只串门一般前去，与其摆摆龙门阵，说说笑笑中顺带透露一下线索，那人自然心惊而意会，无须归还却也不敢再有下回。娘说，人活脸，树活皮，都得要面子呐！

    家里读书人越来越多，负担越来越重，父亲一天到晚都在农机房，娘在家既要忙农活，又要忙没完没了的家务事。她累不言累，苦不言苦，只说：你们中能有一个考上学脱下这身农皮，当娘的累死累活也值！

    我家人多屋小，怕万一都考不起学没有哪家愿把女儿嫁过来，于是娘开始备砖备瓦备钱粮。期间，又小心地办了批条，从自家山林里吝惜地伐了一些柏树，作为梁柱的料。砍伐树时她一再叮嘱不得成片砍，小树不准砍，大树岔着砍。三年后新房落成，娘已瘦成一杆细竹，我却揣着录取通知书奔向外面的世界。

    小舅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石油单位，没干多久辞职下海，挣得多也亏得多，最后，回乡办了一个木材加工厂，才终于时来运转成了家乡一人物。他带着队伍到村里伐木，几十年没修通的山路，他一口气从山下修到山顶，然后大大小小的柏木源源不断地被运下山来。村里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乐呵呵地数着小舅递过的钞票时，全然不记他们将我家打成黑五类的往事。

    娘绝不会忘记。轮到砍伐我家山林时，她只一句话：我家的树要让它一直留在山上。小舅最终也没能说服娘，当他带着伐木队伍离开村子时，别人家的山林变得跟癞头似的，只有我家山林依旧良木林立，飞鸟成群。

    娘去世后，我坚持春节回老家过年，今年也不例外。如今，满山的树木茂密如初，已分不出那片属哪家。我一头扎进自家山林，静坐在娘当年亲手种植的柏树下，一边听山下广播里传来“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口号，一边看日渐萧瑟的村庄炊烟起，又炊烟灭。


2019.5.23修改。

云在眉梢

    黑五类不只是一顶帽子。包产到户时，各家房前屋后的良田好地必然分属自家，我家分得的田地却非远即贫，还少面积。分山林时，别人家都是树密草盛的整块山坡，留给我家只是几绺光秃秃的小山坡。憨厚的父亲还隐忍着，忍无可忍的母亲撒泼一闹，队上才勉强将我家屋后的山坡分与我家。

云在眉梢

    少年不识愁滋味。父母在贫瘠的田地里辛勤耕种，或上山砍柴时，一旦发现有落子而生的树苗，便将其移栽到自家坡上。我却在课堂上诗情画意地写作文：我的家坐落在群山环抱中，满山的柏树郁郁葱葱......

云在眉梢

    十年后，我从成都平原归来，母亲待我如远道而来的客人，我却一头扎进屋后山林半晌不出。十年间，母亲种下的树早已成林，我坐在碗口粗的柏树下透过枝桠罅隙窥看，已难见山村全貌。
    自从升学宴后，村里人终于对我母亲恭敬起来，客气之下，有读书人的人家总不忘讨要育子良方。母亲总是说，哪有什么良方，不过是孩子运气好罢了。说这话时，她脸上的笑总是那么勉强。
    院前有棵核桃树，不经意间已高及屋顶，巨大的树冠遮盖了半个院子，很影响粮食的晾晒。以前母亲会砍掉一些枝桠，现在她绝不肯再动其一点筋骨。因为每到深秋她总能打下几背篼核桃，晒干后装好，待到春节后我返回成都时，让我一并带走。她总说，读书人多吃点核桃好。
    如今对她来说，这棵核桃树比满山的柏树更重要。

云在眉梢

    毕业分配时，感情失意的我一时冲动，去了离家更遥远的川南。母亲闻讯而泪，催父亲赶紧给我写信寄钱，说人生地不熟，无人照应，工资又低，三娃咋活呐。当我一个人踟蹰在浊浪滔滔的金沙江边，读着信中的字字句句，我真想立刻化作一只飞鸟，从戎州飞越千山万水回到故乡。一次次梦里，两鬓已白的母亲一个人站在核桃树下，静候我归来。
    至此方明白，我热爱故乡的一草一木，其实皆因一人而起，那就是母亲。

野妞

快点临啊，不许太监

云在眉梢

野妞 发表于 2019-5-6 16:14
快点临啊，不许太监

我胡乱打草稿，指不定啥时一股脑删掉，你给挂起干啥？

野妞

云在眉梢 发表于 2019-5-6 16:58
我胡乱打草稿，指不定啥时一股脑删掉，你给挂起干啥？

晒着你，好比照妖镜照着你
还敢那啥不

云在眉梢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考上学脱了农皮，父母就会从精神上得到解放，从此挺直腰杆做人。只要我参加工作端上铁饭碗，父母就会从经济上获得解放，日子从此一天天好起来。
    其实不尽然。
    小舅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石油单位，没干多久辞职下海，跑运输，搞养殖，开矿山，挣得多也亏得多，最后回乡办了一个木材加工厂，才终于时来运转，成了家乡一人物。
    他带着队伍到村里伐木，几十年没修通的山路，他一口气从山下修到山顶，令村里人目瞪口呆。大大小小的木头源源不断地运下山来，他坐在我家院子里喝茶，和母亲拉家常：在别人眼里，那是一车又一车的木头，对我来说，就是一车又一车的人民币。
    母亲满心欢喜，却又谨慎地提醒，低调点哈，莫让人眼红心嫉的！小舅满不在乎地说：就怕他不嫉!谁不说咱是黑五类，他家的树我还不要呢！
    这言语分明刺激了母亲，当小舅提出砍伐我家山林时，她一口拒绝：我家的树任谁也不准动一棵！
    最终，小舅也没能说服母亲。当他带着伐木队伍离开村子时，那些原本葱郁的山林变得跟癞头似的，只剩一些不成材的杂木稀稀拉拉覆盖着，而我家山林依旧良木林立，飞鸟成群。

云在眉梢

   母亲到我戎州的小家时，时间又去了十年。
   我牵着她的手，她牵着我小儿的手，我们一起在小区里散步。泳池边有一棵高大的开了许多白花的树，母亲望了又望，问：这是啥树？老家好像也有。我说是洋槐，老家屋后沙丘上以前有一棵，每年这个时候就开满槐花，有点香，还有点甜。
   母亲想了又想，说：嗯，是开这样的花，可我不晓得它还有香味和甜味呢。
   她老人家一辈子吃不完的苦，当然不知道槐花的香甜。可我知道。每当槐花开的时候，我从镇中学回家来，从那棵洋槐树下经过，总要逗留一阵，然后冲着冒烟的厨房高喊一声：妈！我回来啦！母亲立刻就了迎出来。

云在眉梢

    回到老家的母亲再也没能走出大山。
    愈发困难的她在县医院里停止了呼吸，手心尚余一丝温时，父亲将她紧急送回家中。一夜后她醒来，顿觉浑身舒坦，病痛全无，她叹息道，要是一辈子都这样该多好！
    大舅硬着头皮来看她，却不进屋，在门口没说上两句，二人居然吵起来。父亲赶紧将大舅赶走。
    我惊问所为何事。父亲说，大舅免费种了我家一块地，硬说地边的两棵树是他家的，这让母亲大火光火。这个让她一辈子操心不少的兄弟，在她最后一刻再次证明，她这一生终将以悲剧结束。
    此前，小舅遵母亲的安排，拣屋后自家山林中最端最粗的一棵树制成一口棺木。问漆成何种颜色？母亲犹豫不决，小舅说，这辈子您见了太多黑，要不临了就红一回？母亲微微一笑。
    第三天，伴随着一阵鞭炮声，一口深红厚实的棺木被人抬进堂屋，气若游丝的母亲闻声而逝，三日后，下葬至屋后菜园子。
    园子呈弧形状，周边翠柏掩映。当初父亲征求意见，我说挺好，天然的陵寝地。
    那些生机勃勃的翠柏，也是母亲当年亲手种下的。

云在眉梢

左手之方向 发表于 2019-5-6 18:00
坐等赵兄更新~~

谢谢左兄跟帖！

云在眉梢

左手之方向 发表于 2019-5-6 21:27
读赵兄的字是一种享受~~

随手临屏，毫无章法。见笑！

云在眉梢

    村里人老的老，跑的跑，渐渐人烟稀少。田地荒了很多，山中树木却愈发茂密，晴天时翠柏莽莽，雨天时雾气茫茫，都分辨不出哪片属哪家。
    春节期间，我回到故乡。邻县二姑建房，想要我家几棵柏树，父亲考虑再三，最终答应了。我站在院子里仰望群山环抱的故乡，核桃树上偶尔有残留的核桃跌落下来，不远处的广播里传来一阵阵口号：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母亲可以安息了。


2019.5.6初稿。

疯老爷子

临屏都能写这么好，佩服！

疯老爷子

酒收到了，谢谢啊！

云在眉梢

左手之方向 发表于 2019-5-7 13:43
也是吧人的命运跟树联系起来了~~

临时起意，中途思路不断被打断，终弄了个雏形，待日后修改。

云在眉梢

左手之方向 发表于 2019-5-7 13:54
我也唠叨一篇吧~~呼应你一个~~

如此好极！

云在眉梢

疯老爷子 发表于 2019-5-7 14:34
临屏都能写这么好，佩服！

我叙事能力您老是知道的，表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哈

云在眉梢

疯老爷子 发表于 2019-5-7 14:34
酒收到了，谢谢啊！

不用谢！祝老爷子天天好口福！

野妞

云在眉梢 发表于 2019-5-7 16:03
我叙事能力您老是知道的，表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哈

不喝你孝敬的大地魂，疯哥断夸不出辣么好听的话

云在眉梢

野妞 发表于 2019-5-7 17:59
不喝你孝敬的大地魂，疯哥断夸不出辣么好听的话

下次若有机会，也孝敬你老人家哈

野妞

云在眉梢 发表于 2019-5-7 20:22
下次若有机会，也孝敬你老人家哈

怕只怕时光荏苒，我老人家等白了头

云在眉梢

野妞 发表于 2019-5-8 17:02
怕只怕时光荏苒，我老人家等白了头

老人家现在还木白头么？我小人家都白头啦

野妞

云在眉梢 发表于 2019-5-14 10:29
老人家现在还木白头么？我小人家都白头啦

马姐夫还未白咧，俺老人家得等会白

野妞

小塘把这文总到一个主贴里。我再看看。瞅着眼好累。

云在眉梢

野妞 发表于 2019-5-14 16:37
小塘把这文总到一个主贴里。我再看看。瞅着眼好累。

莫忙。这临屏的形散神也不聚，等我改了多~

云在眉梢

野妞 发表于 2019-5-14 16:37
小塘把这文总到一个主贴里。我再看看。瞅着眼好累。

改了下。感觉神聚好一些。
先这样吧，累呐。

神经

杀人游戏不玩？

云在眉梢

神经 发表于 2019-5-23 23:00
杀人游戏不玩？

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