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晚上的婚礼菜肴丰盛,他食而不知其味;下塌的宾馆整齐雅洁,是新娘定的,他和陈军一间,他也睡得懵懵懂懂。第二天他还是缓不过劲儿来,根本这一路上,他如何上的车,如何坐的公交,如何陈军上夜班而他独自回到宿舍,如何坐在电脑前面,他都不大明了。好在他平时就不是多话的人,陈军跟他说话,他也凭着本能去应付两句,所以从外表上,陈军并没有看出他的失常。
天黑下来,黄真不感到饿。卖盒饭的离这里不远,可是阵雨打消了他最后一丝买饭的念头。万簌俱寂中,他妹妹黄菊出乎意料地打了电话来,在那头兴高采烈地说:“哥哥,你太伟大了!我照你教的方法,带同学到爸爸那去,一玩玩到深更半夜。那女人跟爸爸吵了几回,气得脸都变形了,爸爸反把她说了一顿。这可是有史以来头一回呀,哈哈!”
黄真不能不承认,在这一刻,他是喜欢听黄菊讲话的。她无形中为他排遣了寂寞,使他暂时把关注点转到别的上头。他听她一迭连声清脆地笑着说着,仿佛看见她眉飞色舞的模样。在她换口气的当儿,他突兀地告诉她说:“小菊,我到你QQ空间看过的。小时候哥哥打你,是爸爸妈妈都忙,外婆又管不住你;后来爸爸要离开我们,你怪我袖手旁观,其实我给爸爸写过一封二十几页的信……不过没留得住他。”黄菊“哦”了一声,似乎不知所措。黄真心神激荡,继续说:“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你能哭能闹能打那个女人,我只能写一封信,因为我跟爸没有血缘关系,没有资格做更多,哥哥只是他的养子!”黄菊的电话没挂,却换成了小韩来接:“哥,小菊去删那篇QQ日记去了。她说她不应该写她恨你。还有,她要我跟你说,她昨天新写了一篇日记,你登陆看看好吧?”
黄真上了QQ,点开黄菊的空间,里面新添了她和燕平的合照,她和小韩的合照,燕平生日时一桌子人共同举杯的照片。他正要点开日志,忽有几句歌声飘来,由弱到强,千回百转:
“不见爱,大海是串串泪珠;没有风,船儿谁来渡。世间人,夜来时阵阵孤独;黑暗中,你左盼右顾……”
黄真想起来这是周华健的《飞越迷雾》,曾和姚远、林小芨在咖啡厅里听过。没想到前卫时尚的黄菊,竟然能自甘“落伍”,听出这首歌的好处,还拿来作QQ的背景音乐。
他点开黄菊最新的一篇日志,读下去:“我曾经恨过爸爸,可是妈妈今天告诉我一件事,我就彻底原谅他了。有天晚上,爸爸喝醉了,到我们家楼下打电话说:‘燕平,开门,我回来了。’他喝得糊里糊涂,把那个女人忘了,把他离婚的事忘了,把哥哥一气辞职到外地的事也忘了。他以为还是从前,他喝多了,妈妈会在家里泡着茶等他,我和哥哥会拿热毛巾给他抹头。我听见这事就哭了,爸爸还是爱我们的啊!妈妈也哭了,她说那天她在电话里对爸爸说:‘维江,你走错地方了,你另外有家庭了。’爸爸还醉熏熏地困惑地说:‘我回我自己家,怎么就错了呢?’妈妈流着泪告诉他:‘维江,你迷路了。’”
走错的又岂止黄维江一人?主任和副主任算不算身在歧路,静枫是不是走上迷途?关系远近,人品污浊,竟是谁也逃不脱行差踏错,走一段岔路!
周华健的歌声仍在黄真耳边回荡:“你迷了路,觉得人心不古,山高水低看不见来时路。你迷了路,爱恨悠悠忽忽,峰回路转走不出白云深处……”
黄真望着电脑屏幕,两行眼泪流下来。从父亲离家到妹妹自杀,到自己避来此地,生病时的咬牙硬扛,工作上的如履薄冰,直到俞静枫那歉疚的眼神、无言的拒绝……不论有多难,他从来不流一滴泪。捱了这么久,今晚才悲从中来。他总是下意识地想回到过去,回到俞静枫、林小芨没有结婚的时候,回到姚远还没工作的时候,回到黄维江还在家里做顶梁柱的时候,回到卞鸿珍还没白发满头的时候,回到燕平、黄菊没有伤心欲绝的时候……他还沉浸在和谐的人、和谐的关系、和谐的空气里的时候。旧时往日,点点滴滴,在如泣如诉的歌声中一一浮现,又转瞬即逝:
“飞越迷雾,把生命看清楚,明明白白掌握你的路。经过跋涉之后你总能够,拨云见日,重回到最初。”
黄真坐在电脑前痛哭失声。这一条辛苦路跌跌撞撞走来,遍身风尘,许多相干和不相干的人落得伤痕累累。重回到最初是不敢指望了,是否真的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呢?
调子一转,是下一段了。黄真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刚才那一阵发泄把他心中沉重的阴晦打开了一个缺口。歌还在唱,而他能较平静地想些事了。他坐了半个多小时,洗了把脸,掏出手机,给燕平发消息说:“妈,你说得对,过去的就过去了,再留恋也找不回来。不是我们的,想也没有用。我决定在这里买房子,找个好女孩结婚。你说你帮我付房子的钱,我将来会挣了还给你的。”他手指顿了一顿,才又打上一句话,“我不想再沉溺下去了。”
二OO九年三月
《迷雾》附评:黄真的人生陷入了迷雾,他知道,旁人也知道。破碎的家庭、求而不得的爱情、离乡背井的打拼……但他总是下意识逃避、不肯面对,把一切的问题打包压缩在心灵一隅,不去触碰,任其蕴酿成一座蠢蠢欲动的火山。不管他多小心翼翼,还是会在某些特定时刻,被冒出的火舌灼伤了心智与灵魂。
其实,不管黄真愿不愿意,生活的步子一直在向前。迷雾之障,走出来了,心就会跟上。心和身体的不同步,是出于自我保护,因为伤痛的不期而至,所以黄真本能地拒绝接受,把心留在伤痛来临前的那一刻。等到走得足够远了,远到能在伤害之上架起一座桥,他也就带领心灵飞越了内心的雾翳。
母亲燕平的直言不讳,让黄真无法再躺在“温情之家”的旧梦里不醒。黄真等待多年的表白,终不敌静枫一个无措的表情,瞬间破碎了他多年来,自欺欺人单方面的爱情。对故乡近乎病态的依恋,无从改善他的渐行渐远。倒是午夜掠过他脸上的蝙蝠之翼,扇醒了他心底最真切的渴求,也激发他直面现实的勇气。比较反套路的一个设定,是黄真最终的飞越迷雾,所靠的都不是正向的劝慰,而几乎全是反向的刺激——果然要以毒攻毒才会产生奇效吗?
小说里有个很有意思的桥段,描写黄真在一场大雾中小心翼翼摸索着前行,试图抓住一个可以倚靠的人带着他走出迷障,但发觉徒劳无功,因为每个人都在迷雾里摸索。反而是他坚定了独自走出雾障的决心后,很快迎来了雾散天朗。人,无论如何无助,最终能指望的,始终还是自己。(浅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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