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当天散了席,黄菊和小韩还有节目,约会去了。卞鸿珍年老犯困,也上床睡了。燕平泡了两杯好茶,到黄真房里闲谈。黄真虽然没说什么,看得出来还很兴奋。燕平含蓄地取笑“黄夫人”,黄真也笑说:“今晚她很受伤。”
母子二人闲聊片刻,燕平帮黄真收拾箱子,叮嘱明天早上在家别吃油腻,长途车上闹肚子不是玩的。黄真答应了,看燕平三下两下把行李拾得整整齐齐,简直神奇。燕平“啪”合上箱子盖儿,拍拍手,手捧茶杯:“你爸爸说的‘低调做人,高调做事’,你用心记着,在单位注意人际关系。”黄真点头道:“这意思是不是让我为人处事谦和、不嚣张,但是干的工作却要让别人看见、知道?”燕平满意儿子的悟性:“对了。不然你默默无闻做老黄牛,人家还以为你游手好闲,做得再多也不落好。群众舆论一形成就很难改了。”她吹吹茶烟,啜了一口说:“你爸爸上周跟我说,等你结婚,他贴你五万块钱。”黄真说:“那女人不杀了他才怪。”燕平说:“他外面有‘小金库’,她哪儿知道——也许她自以为知道。”黄真笑了笑说:“当年他可能也背着你有‘小金库’。”燕平说:“不是可能,是一定。不过男人都是这样,不甘心什么都捏在女人手里,将来你就晓得了。”黄真却极认真地说:“不,我全交给老婆。男人有钱就变坏,我不给自己犯错的机会……我不想像爸爸那样。”
燕平听了这话,竟是有几分感动,停了停才说:“你爸爸走前留给我三十万,加上我历年的积蓄,我打算在那边给你买套新房子。”黄真心里“咯登”一下,本能地感到如此一来,他就和老家真的“再见”了。燕平说:“你不乐意?当初辞职去外地是你自己的意思,妈妈没有干涉。你这么大了,应该知道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你再看人家多少年青人都是自己还房贷,父母只帮他付首付。我给你一次性付清,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黄真叹了口气说:“我只是觉得,买了新房子,迁了新户口,再换了身份证,我就是个没有过去的‘新人’,再也不属于这里了。”许是喝了点酒,又也许是刚才的晚宴太忘形了,情绪还没刹得住车,今晚他破例想跟母亲说说心事。
燕平在他肩上拣掉一根白线头:“你看林小芨也成家了,姚远也换了工作,你妹妹也有男朋友了,街上拆了好多旧房子,起了好多新商厦。连那个在夜里沿街叫卖香干臭干的老太婆也死了。很多东西会变,不是你想留就留得住。”她想到了黄维江,有些感慨,有些黯然。黄真坐到床上说:“我还是喜欢以前的空气。家里很好,朋友们也都单身,生活简单,也蛮快乐。”他说得十分平淡,可神色间不由地露出无限怀念。燕平说:“还是那句话,接受现实,往前看。”扫了一眼闹钟,出门去了,临走又说,“你看窗帘用了十几年了,颜色早就不鲜了,不换洗怎么行呢?”
次日一早,黄真吃过早饭就打车去车站,中午时才到了。他拖着大箱子等公交车,箱子里满满地填着好吃的。
此地连公交车站都建成古代驿站的模样,站牌是木质,与城市的风格十分协调。上了车,拣个空位坐下,汽车缓缓开动,跑得顺畅从容,不像有些地方,司机喜欢猛然加速,猛然刹车,一车子人不是前跌就是后仰,像在跳舞。
黄真是很欣赏这里,即使他认为自己只是个“外人”。透过擦得晶亮的玻璃窗看出去,河边垂柳,岸上花圃,黄绿交错,远望如雾,掩映成一股怡人的静美。沿途的新建筑高大、现代、前卫,却因在屋顶、边缘处巧妙点缀,与古韵盎然的老建筑打成了一片。
如此灵秀的名城,属于他的也只是租的那套房。下午睡了一会儿,上上网,为明天上班做准备。晚上阵军一回来就说:“不声不响就跑了。”黄真说:“不是发消息告诉你了吗?”
夜色中,听着头顶蝙蝠飞来飞去的扑打声,想想这三天的经历,像做了一场梦。他后来真的做了个梦,也是在坐车,不过是在郊外,天蓝得让人心碎。那车是双层的,视野特别开阔,油菜花整块整块,一路伴随;没有车顶,头上就是那蓝莹莹的天,风徐徐地吹着,春意醉人。却没有发动机,是靠脚踩。驾驶员手打方向盘,左右脚轮流踩着踏轮,车就不慌不忙地往前开。驾驶员回头招招手,叫黄真过去帮忙。黄真左右瞧瞧,车上没别人,确实是叫自己,只得去和驾驶员一起踩那踏轮。生了锈似的,一下一下,踩得异常吃力。风景再美也没心思看了。
到了终点站,他下来,走过一片金色的麦田,麦浪起伏,白衬衫都映成了金色。他走到镇上,看见“供销社”,简陋的,暗暗的,像在一幅白纸上挖了个窟窿。刚才在车上像是暮春,下车又是一派秋天的景象,这时一阵燠热,却成了夏天的午后。一条街都睡着了,连“供销社”的营业员都趴在柜台上打盹。远远的有两声狗吠。黄真站在小街中央,太阳煌煌地晒着,左右两边寂无人声,一种钻入骨髓的荒凉。
飞机掠过天空,如一只银色大鸟,高远渺茫,让人胸口发空。黄真捂住眼,从手指缝里去看。飞机低一些,又低一些,庞大的阴影慢慢移了过来。黄真有种不详的预感,慢慢倒退着朝后躲。飞机陡然俯冲过来,迅捷得像一道闪电。黄真转身就跑。机翼猛的一斜,“啪”的一声,狠狠拍在他额上,他惊叫,醒了。
是蝙蝠的翅膀触到他脸。他忽的坐起,胡乱抽了件外衣左右狂甩。蝙蝠被他赶得四处乱窜,无处可去,钻回角落里。他双拳紧握,呼呼喘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只要从前!我只要从前!!我只要从前!!!”
第二天一上班就要开会,偏遇见工作以来绝无仅有的大雾,能见度极低。他倒是不开电瓶车,可保不定开电瓶车的不撞到他。两个轮子的又不比四个的,索赔难度和额度都不一样。他大可不必去检验这一点。他尽量挨着右边的护栏极慢地往前衬着走,盼望能尽快走到公交车站,转而想到公交车的速度也快不到哪里去,索性不着急了。这样的异象,属于不可抗力,也不是他一个人受影响。
他在雾里摸索,前面只有隐隐约约的影子。那感觉像在电影里,更像在梦里。奇怪,上次的梦境没有雾,这次的迷雾倒像梦,归根结底,什么是幻,什么是真?他小时候最喜欢下雾,忽而就把熟悉的世界变得陌生、新鲜、神秘起来,充满了不可言说的乐趣。今天他不这么想了,本来就有事等着,又走了半天闯不出去,有种潮叽叽的窒息,像被人用湿毛巾捂住了口鼻。他甚至呼吸都有些迫促起来。他本能地想要求助,才发现周围没有一个摸得着、靠得住的人,别人也跟他一样困在迷雾里。要出去,还得指望他自己。
他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调节情绪,同时脚下稍微加快了步伐,继续挨着护栏。这样行了一程,雾散了些,公交车站的轮廓就在眼前。
他在车上耽误了好一会才到单位。会议时间早过了,参加会议的人还没到一半,大约也都耗在路上。不过别人仅仅是开会,他得负责烧水,这件杂务还是不能不做。以前是在办公室烧好了拎上去,这次他索性连电水壶一并拿到会议室里现烧,一壶不够还能紧接着再烧。正在这里看水,办公室副主任进来了。她一见便说了声“哟”,三脚两步过来拔掉了插头,把电水壶放到地上,一面笑道:“你呀,在家里肯定是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大少爷,烧水哪能放到玻璃茶几上啊?把玻璃还烫裂了哪!”笑归笑,话里的责备意味是再明显不过了。黄真忙笑说“生活中处处是学问啊”。自我解嘲,同时恭维一下副主任。谁知隔了几天,主任叫黄真烧瓶水,话就不大好听:“放在地上烧。”
黄真先没反应过来,想想才明白是遭了副主任的暗算,顿时脸涨得通红。多半是副主任借谈公事的机会,在主任面前轻轻一提,说他连烧水也不会,甚至说他“不把公家的东西当东西”也不稀奇。
黄真回思自己对副主任一向尊重,从来不曾得罪过她,她对自己的态度却一直是面子上热情,实质上疏离。以前有过几次类似的小事,他以为是她摆摆官威,调教下属,也不放在心上,这时细细一想,满不是那么回事。他这才想通了,原来她是把他当成威胁!
黄真年轻,硕士学历,专业对口,文秘又精通,本来由副主任写的一部分文件就转到了他手上。他不觉得那是什么光荣愉快的任务,在副主任眼里却颇值得妒羡。这样一分析,他不由得大起警惕。固然年轻就是资本,可年长也是资历。他处于上升期,她却也还远远没到走下坡路的时候。假如她就此盯准了他这个假想敌,处处使绊子,时时设陷阱,他的前途该有多凶险呢?
一整天他都默默沉思,桌上摊着文件,以便发呆发得名正言顺。副主任让他复印东西,他跟平时一样,恭而敬之地照办,只是心境两样了。“文印室”在走廊另一头,单独一间,没装空调,冬冷夏暖,不只人吃不消,连复印机也吃不消,一天到晚地卡纸,尤其旁路送纸,A3纸根本走不动,需要黄真一张一张地往里推。吃进纸去的一刹那,机器会发出“嘎吱——”一声痛苦不堪的哀鸣,粗砺刺耳。哪天机器彻底坏了,副主任会不会又说他保养得不够经心?
室内一股墨粉味,据说闻多了会致癌。他每次都尽量憋着气,不然就好象看见成千上万的粉尘微粒,电脑特技似地“哗”地扑进他口鼻。放着几个实习生不用,专派他这个活儿,无非是方便占用他的创作时间,或是在他奋笔疾书的当儿突然派他复印,打断他的思路。复印的材料有公有私,私人求他的,他不答应就是得罪人,答应了又怕领导知道,说他拿着单位的资源做好人。把他置于这局面的是谁?答案不言而喻。他设想着如果黄维江或者燕平处于这种境地会怎么处理?
燕平,她会占住道理,立定脚步,柔中带刚。黄真当天便打了份申请,说复印机急需养护,首要的是让“文印室”保持恒温,“为了日常事务的顺利运转”,希望能装空调。他把申请递给副主任,她明显愣了一下。黄真并不想和她搞得不可开交,因此详细耐心地解说,说一年修复印机的钱都可以买台空调了。他奇怪他居然到这时才想到写申请。这下好了,机器再坏就是副主任的责任,因为他早已有言在先;复印效果差也不关他事,谁让领导不嘉纳忠言、安装空调的呢?
隔天主任要黄真拖地,黄真见副主任不在,灵机一动说道:“董主任说三四天拖一次就行了。”仿佛引述什么至理名言。主任便有些不高兴:“那不脏死了?”黄真陪笑道:“董主任说这两天阴湿,拖了有股水霉味。”主任“哼”了一声不言语了。这些话确实是姓董的副主任讲的,倒不是黄真生安白造,然而在这个时候,以这种口气说出来,主任却有点不是滋味。
副主任比较年轻,对仕途很热衷,与主任之间看起来一团和气,你说我衣服漂亮,我夸你发型靓丽;你说我儿子出息,我赞你女儿懂事。称姐道妹,要好得不行,骨子里却貌合神离。主任对副主任的不放心,就像副主任对黄真的不放心一样。黄真今天让主任亲眼见识了副主任在下属中的威信,相信她对副主任的戒心会更深更重,“副主任要分神去应付主任的压制,大概就会减少跟我的纠缠了吧?”虽然不免被主任视为副主任一党,但来日方长,他将来总有机会打消她的疑虑。这是他学自黄维江的借力打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