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次日黎明,蝙蝠照例在角落里“扑啦啦”撞来撞去,黄真跟它们朝夕相处,也不曾日久生情,生理上起强烈的抵触。他开了灯,靠在床头,刚打开手机,就有一阵轻扬的铃声。接了,是办公室副主任:“知道你昨天晚上辛苦了,本来让你休息半天的,早上才收到通知,要开党员测评会,所以还是请你来一下。”副主任是个四十不到的美貌少妇,因是女性,说话相当委婉,但她做出的决定轻易却不容别人更改。
黄真满口答应,心中却想:“正副局长个个都是党员,给他们做‘民主评议’,打钩打叉,口头上倒很民主,事后还不是另找借口给人穿小鞋?说不定还把别人打的叉算在自己头上,受无妄之灾——反正是无记名的,说不清。”他打定了主意躲开这个会,因此只在床上看书,并不忙着起来。过了一会儿,果然薛处长来电话:“小黄,今天明天你就不用上班了,网吧的人会来办罚款手续,不能让他们看见你在单位。人身安全第一。”这是其一。其二呢,黄真号称是“省领导”,给人看到在市里上班,也有点说不过去。黄真装傻道:“有个‘党员测评会’,说是不能缺席。”薛处长豪爽拍板:“我帮你请假,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
黄真起床洗漱,又翻箱倒柜地整理行李。他昨天算过了,两天假期加两天周末,连头带尾四天,足够回老家参加母亲生日了。他也是从小的“熏陶”,人情世故,动脑子还行,动起手来就很勉强了,一个箱子收了将近四十分钟。陈军有一次看他做事说“简直令人发指”。
上了车给家里打电话,燕平听说儿子要回来,喜上眉梢。她回头便叫:“妈,你外孙下午到家!”黄真的外婆卞鸿珍耳朵不好,从厨房小跑着过来直问:“还有什么要加?”她正在烧菜,以为燕平叫她加点糖还是盐。
黄菊正从房里出来,笑向燕平说:“外婆这耳朵怎么好呢!”燕平笑着把话重复了一遍,卞鸿珍顿时大为忙碌,换床单换被子,抹席子擦空调,把黄真的房间里里外外收拾得焕然一新。黄真在盛夏时也不直接睡凉席,而是铺一层床单,盖一床小被子,空调吹着才不会受凉。
燕平嘴上怪卞鸿珍“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替他打点,惯得他三十出头了自理能力还这么差”,她自己却也忍不住到黄真房里又“视察”一下,把床角拉拉平,把书桌上的相框扶扶正。那相框是黄真生日时俞静枫送的,典雅的欧式,中间嵌着照片。照片上黄真居中,左边是姚远,右边是俞静枫和林小芨。四个人的合照,数姚远笑得最灿烂,嘴张得老大而不显得傻,倒有一股英爽不羁。旁边的黄真笑的幅度没那么大,但看得出来轻松愉快,四五年前的黄真比现在明朗得多。右边的俞静枫是燕平心中理想的儿媳人选,当今社会还有这样雅致的大家闺秀般的女孩子,第一次见她就眼前一亮。可惜阴差阳错,不知怎么一来,嫁到了省城,隐约听说婚后不大幸福。黄真半点也没吐露,但燕平猜到他是要强,不在人面前流露。最右边的林小芨也是家里的常客,快人快语,扎着松松的马尾辫,又像懒散,又很利落。
燕平打开空调出去,顺便关上房门。她这一点上是很看得开,有时近于奢侈。春节几天,客厅里的桔色大吊灯取代了日光灯,一亮就是八九个小时。卞鸿珍说七个灯泡开着太浪费,燕平说这样暖暖的光线才有过年的氛围。又比如现在,黄真在路上还有一个小时,她提前就把空调打到二十六度,只要儿子回来舒服。
日影从房间东边的衣橱移到了中间的书桌,桌上的照片微微反光,邻近却是一道斜斜的影子。闹钟嘀嗒嘀嗒走着,走到十二点多,门一响,黄真拎着箱子进来了。后面跟着问长问短的卞鸿珍。燕平在门口说:“今天车开得倒快。”黄真和卞鸿珍打开箱盖往外拾东西,一面和燕平说:“今天没绕路,也没停下来带人带货,比平时快了半个小时。”燕平叫来黄菊,存心让兄妹俩亲近亲近。黄菊笑道:“哥哥。”黄真想起他名列黄菊名单上的“第二恨”,只笑了笑。
燕平怕冷气全走掉了,把大家都撵出去,老中青三代一块下厨,各显身手。黄菊不大情愿加入接风的队伍,但做菜对于她有种天然的吸引力,她经常发明出搭配极为古怪的新式菜肴,所以也进了厨房。三个女人的说话声,菜落进锅里的爆油声,锅铲相击声,从门缝里混杂着传来,使黄真渐渐地感到喜悦,平日的积郁便松动了,减轻了。也只有在老家还享受得到“众相瞩目”的感觉,在单位,除非叫他做事,否则他是有意无意就给忽略掉的。
饭后他在久违的床上好好补了一觉,平常这时候他是趴在办公桌上艰难地打盹,连做梦也是在郊外军训;下午他绕着城市自由自在地漫步,护城河、杨柳岸、水浒故事石刻,一一走到,平常这时候他是在办公室做记录、接电话、复印大把文件;晚上他和姚远、林小芨坐在“猫空”咖啡厅里喝茶打牌,平常这时候他是一个人孤独地上网。咖啡厅里乐声潺潺,还有个长发女孩现场在钢琴上弹了两支短短的曲子。要是在平时,他听到的只有蝙蝠摩擦翅膀的怪声。
三个人坐在“猫空”一角,左边是大落地窗,窗子是双层玻璃,中间夹着细细的水流,衬着翠竹图案,不下雨也是“烟雨江南”。黄真点了绿茶,茶叶细而尖,水色清冽;林小芨要了花茶,味道比薰衣草稍淡些;姚远点的介于饮料和酒之间,名字也独特,叫“放肆情人”,林小芨因此笑他不是好人。
姚远收起扑克牌笑道:“不打了,谈谈心。林小芨我问你,男人有几个不想有情人的?只不过有人光说不做,会在行动上约束自己,比如我;有的人光做不说,从外表上看不出来,比如你老公。”林小芨抓起银匙就要丢他。黄真笑阻道:“你们不小啦,林小芨你都结过婚了,还耍孩子脾气。”林小芨笑道:“结婚怎么啦,我就假装淑女啦?”想了想又叹道,“不过到底不一样,公公婆婆面前就不敢太张扬。没有娘家自由。你看我跟你们两个男人来喝茶,以前才不当一回事呢,现在就怕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嚼舌头。”黄真说:“那下次回来不敢找你了。”林小芨笑道:“下次是过年吧?到时静枫也回来,二男二女,同学聚会,就理直气壮了。”
姚远听了,想起来说:“静枫怎么样了?好久没她消息了。”林小芨瞧了瞧黄真说:“好象越来越恶化了。她老公太软,在老子娘面前完全没地位。静枫这两年看公婆的嘴脸也算看得够了。”姚远便把黄真一拍:“兄弟啊,还是你去解放她吧。”黄真笑了,不想把对俞静枫的心疼写在脸上:“外人插不上手,要靠她自救。”姚远作出受惊的表情:“你暗示她主动离婚?”黄真忙斥“胡说”,林小芨笑着说:“黄真的意思是,静枫应该强硬些,太贤惠了人家会得寸进尺。”姚远喝一口醉红色的“放肆情人”,舒口气说:“我就不明白,静枫漂亮文静识大体,两个老东西为什么冷淡她哪?”林小芨摇一摇她那玫瑰红的茶水,深知内情似地撇了撇嘴:“他们心可高呢,想让帅哥儿子攀上当地权贵,好比副市长的千金啦,或者财政局长的侄女啦,结果儿子和静枫在大学里一见钟情,打乱了人家的通盘计划。”黄真拨弄着茶杯垫子说:“他家本来已经很有钱了,不知道还想那些干嘛。”姚远刚要讲话,林小芨抢着说:“你又呆了,那种浑身铜臭的小商人,一旦发了家,就特别介意‘只富不贵’,所以急着找个有权的亲家改变成分,往‘上流社会’里挤嘛!”看得出她对俞静枫的婆家一肚子意见,冷嘲热讽了半天还嫌不够。黄真对他们更加痛恨,只是生性温文,点到即止。
三人久别重逢,除了俞静枫,自然也说到别的。黄真就回忆起他到外地工作,在车站临出发前,林小芨和姚远他们竟没有哭。姚远笑道:“是我们错了,就算抹辣椒水也装模作样洒几滴子呀。”
林小芨笑道:“那时是夏天吧?太热了,眼泪都变成汗了。”姚远连连点头:“情绪同气温是有关系的,要不电视里送行怎么都在秋天呢?你看,黄叶飘飘,多有情调!然后火车‘呜——’的一声冲过来了,多揪心哪!你要是在那种情况下上车,在窗口里朝我们挥手,别人我不敢保证,反正我和林小芨铁定是要哭死了。”黄、林笑得东倒西歪。黄真之歪,还是四十五度角;林小芨索性一百八十度地趴到沙发上去了。黄真咳了两声才说得出话来:“你干脆改行当DJ吧,到广播电台主持‘娱乐乐翻天’。”姚远笑道:“被你说着了,我还真的改行了。”林小芨诧异道:“不是吧,你怎么没跟我汇报?”又向黄真叹道,“你走了,我们这五六个人的小团体就散了,平时都难得见面。”黄真笑道:“形散神不散。”林小芨说:“呸,你以为写散文啊——唉,从你走了以后,我们就聚得少了,本地的娱乐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姚远招手叫了一桶“奶油酥香爆米花”来,林小芨边吃边说:“看在爆米花的分上,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快说你跳槽到哪边去了?”
黄真也挺关心。姚远个子高,形象好,优势同时也是局限,他做来做去都是餐饮服务业。先是舞厅侍者,后是KTV领班,后来是茶座的酒柜负责人,最近的一份工作是“黄海大酒店”的大堂经理。“黄海”待遇好,工作量也不大,如果没有更好的机会,暂时在“黄海”是个不错的选择。想不到三个月不到他又改了行。
姚远笑着说:“我是到……”
来不及等他报出新单位的名字,音响里换了音乐。此前都是钢琴、单簧管、小提琴之类,这时忽然换了首有人唱的歌曲,三个人同时留意到了。旋律极动听,唱得也动情,叫人急着想听下一句,又怕下一句来得太快,一会儿就唱完了。黄真听到有共鸣的歌,总难免有种寒毛竖竖的感觉,凛凛的,麻酥酥的,通了电一样。
“没有花,蝶儿不知归路;不见月,星光也模糊。世间事,笼罩层层迷雾;恍惚间,听见有人哭……”
林小芨说:“不是周杰伦吧?”
“吐词太清晰了,不像!”姚远望了望林小芨,神态傲慢得仿佛不屑多说似的。
林小芨说“找死”,探过桌子作势要掐。姚远连忙求饶,又告诉她说:“这是周华健的歌,他那个带鼻音的唱腔与众不同。”黄真说:“我想起来了,叫《飞越迷雾》,不像周华健别的歌那么大红大紫。上中学时听过的。那时没有VCD,还是磁带呢,当时没觉得这么好听!”
林小芨手机响了,彩铃用的是蔡依林的《日不落》。她“嗯嗯”几声挂了,起身拎包笑道:“老公催我,说再不回家太阳都出来了。开车到门口了。”黄真笑道:“结了婚到底不同。”
在这一瞬间,他和姚远同时感到一阵不可理喻的妒意。要说他俩对她有什么绮念,是没有的事,但异性朋友间就有这一层微妙:当对方有了真命天子,他们虽不喜欢她,仍然会有轻微的失落。只是这失落融化在为她高兴的欣慰当中,稀释得若有若无,最终成了略含杂质的坦荡。
林小芨走后,姚远便坐到黄真对面,叫服务员撤走了林小芨的茶具。黄真看他那样子似乎还要再坐一会,但他头一天到家,和好朋友叙过旧,也想回去陪陪母亲和外婆,便看了下表说:“坐一坐就走吧,也不早了。”姚远说:“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和你妹妹怎么样了?”黄真笑笑说:“还算敷衍得过去。”姚远点点头:“那就好,我上次让你看她的日志,过后想想真有点后悔,像挑拨你们的关系了。”黄真忙摇头说不会,又加上句“咱俩还计较这个?”姚远放心了,顿时就轻快一些:“你们到底是亲兄妹,你就让让她呗,一年也见不到几回。”黄真却认真地强调:“是同母异父,不完全亲。”他固执起来,是老人说的“九头牛拉不回来”,姚远也不敢同他死犟,就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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