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包产到户后分山林,我家分得屋后的山坡。
这坡上也没啥树啊。娘说,挨得近好管理,有了山还怕没树?在田间地头劳作,但凡发现落子而生的小树苗,她不辨树种,一律将其移栽到自家山坡上,时间一长,林子渐渐茂密起来。但凡上山砍柴,她只砍青杠、黄荆等杂木,绝不砍柏树;偶尔砍柏桠,也只向树干低处砍。娘说,树跟人一样不修不成材,但修太多也会成废柴。
邻坡人家看上我家好树,便在坡界上动手脚,娘发现后强势纠正,毫不妥协。偶有一二棵柏树遭盗伐,娘总是心疼得紧,她不会像别人那样登高大骂,只循蛛丝马迹仔细追索。锁定人家后也不闹,只串门一般前去,与其摆摆龙门阵,说说笑笑中顺带透露一下线索,那人自然心惊而意会,无须归还却也不敢再有下回。娘说,人活脸,树活皮,都得要面子呐!
家里读书人越来越多,负担越来越重,父亲一天到晚都在农机房,娘在家既要忙农活,又要忙没完没了的家务事。她累不言累,苦不言苦,只说:你们中能有一个考上学,当娘的累死累活也值!
我家人多屋小,怕万一都考不上学没有哪家愿把女儿嫁过来,于是娘开始备砖备瓦备钱粮。其间,又小心地办了批条,从自家山林里吝惜地伐了一些柏树,作为梁柱的料。砍伐树时她一再叮嘱不得成片砍,小树不准砍,大树岔着砍。三年后新房落成,娘已瘦成一杆细竹,我却揣着录取通知书奔向外面的世界。
小舅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石油单位,没干多久辞职下海,挣得多也亏得多,最后,回乡办了一个木材加工厂,才终于时来运转成了家乡一人物。他带着队伍到村里伐木,几十年没修通的山路,他一口气从山下修到山顶,然后大大小小的柏木源源不断地被运下山来。村里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乐呵呵地数着小舅递过的钞票时,全然不记他们曾经群起而攻之将我家打成黑五类的往事。
娘绝不会忘记。轮到砍伐我家山林时,她只一句话:我家的树要让它一直留在山上。小舅最终也没能说服娘,当他带着伐木队伍离开村子时,别人家的山林变得跟癞头似的,只有我家山林依旧良木林立,飞鸟成群。
娘去世后,我坚持春节回老家过年,今年也不例外。如今,满山的树木茂密如初,已分不出哪片属哪家。我一头扎进自家山林,静坐在娘当年亲手种植的柏树下,一边听山下广播里传来“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广播,一边看日渐萧瑟的村庄炊烟升起,飘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