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焰火
村人陈有才发现,有三家这次过年与众不同。确切讲,是有三家神龛之上,悬挂着领袖画像。有三把毛主席画像挂正中,两边依次为马恩列斯。这样的复古风格,在陈村找不出另外一家,因为人们张贴的都是“天地国亲师位”(左书“历代祖先”,右书“九天司命”)。
对于陈有三的怪异之举,陈有才早就洞察到一些蛛丝马迹。印象里,他的头发越来越短越来越稀越来越枯白,仿佛野火燃烧过后的麦茬。他的眼总是半阴半阳眯缝着,似乎永远在思考什么人世密码或者根本没思考而只是为了眯着而眯着。脸,木然如同烧火屋那块用了几十年都舍不得扔掉的刀痕累累阴森晦暗的砧板。弥漫在那栋上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三间两房砖混木结构人字顶瓦屋之上的,除了一日三餐间或升起的袅袅炊烟,还有终日绵绵不绝的香火之气。
细心的陈有才还发现,除了领袖画像,有三堂屋两边的木壁上,还张贴着十大元帅画像。每次出门,有三都会在堂屋摆上蒲团,更衣焚香,对着画像念念有词三跪九拜,然后扛把锄头、拎把铁锹或拖个板车步行两三里之遥,去往塌地(洪水可能淹没的低洼地)那几十亩麦田挥汗劳作。这时候,伫立于田垄间的人们通常会隔着很远嗅到这个老男人身上浸入骨髓的香火味(类似腋臭或者粉底),对他默默行注目礼。连盘旋于低空的蝇群也被熏陶诱惑,一路虔诚追随。
到彼时为止,有三所能自如掌控的,也就十数位伟人以及那些被他征服过几十载春秋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庄稼了。至于伏美与一鸣,则另说。
妇人伏美,他当然征服与收拾过,但更多时候,是他有三被伏美骑在裤裆下。伏美说添什么家当,他就买什么家当;伏美说穿什么衣裳,他就做什么衣裳;伏美允其为某位村妇量体裁衣,他便为某位村妇量体裁衣;伏美嘱其外出打工养家糊口,他便凭借娘亲家传裁缝手艺,去往深圳龙华服装厂。
一鸣呢,当年有三和伏美费尽九牛二虎一龙之力彼此征服终于收获的这位人物,天生一个“劣陀”(不听话之意),折腾来折腾去,从来没消停过。“抓周”坐桌子,书、砚、算盘、银钱不抓,偏抓大刀。算命先生写流年,排八字,问生辰。有三就说了,小儿乃午时生人。先生闻言,当即便把低垂之头颅顿然后仰使得靠背竹椅发出“咔咔咔”炸裂声,仿佛躲避兽类攻击之姿态,干咳良久才言道,好八字啊!肖虎,命硬,气旺……了不得,了不得呀……行房四五载逾而立之年方得此宝物,有三和伏美自是欢喜之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毛巾过来屁股躬起,待若太子。有三后来思虑再生个一儿半女,怎奈种子迟迟不发芽,加之上头拆屋罚款上刑威胁有增无减,所念遂日消月散。为防兄弟单帮受人欺侮,有三又将一鸣从陈村村小转至镇文武学校习学防身之术,岂料此举正合一鸣少年志趣,可谓鱼入大海鸟上青天好不自在。
有三正是在彼时舍下伏美母子南下某同乡所开成衣工厂做裁剪师的。不是伏美死缠硬磨唠唠叨叨他也不会离开陈村。他自小务农,是个闲不住的人,喜欢拾掇庄稼胜过胡吹海侃赌博抹牌做裁缝。和伏美打集体拿工分时候起就没服过输,但凡涉及稼穑,他都要与人争个高下优劣。可是包产到户并未使其富裕起来,旱田水田合计不过七八亩,地少,种得再好,公粮水费一缴,也落存不了几个。所谓“穷文富武”,武校一年学费不便宜,他有三不出去挣钱谁去挣钱?
某日。有三正在摆满布匹的案板上拿划粉划线标记尺码备料,老乡喊他去门房接电话。接完电话有三在嘈杂的缝纫声中来回踱步,最后下定决心请假,买当晚的火车票第二天转汽车赶回家,再骑那辆哐当作响的双杠自行车赶到镇卫生院。
一鸣鼻青脸肿,一只胳膊打着吊瓶,另一只胳膊被药气弥漫的纱布像包粽子一样包着。
“你咋这不听话非要撩蜂射眼呢?那些游仔(混混),岂是你们能闯的?”心疼的话想说说不出口,有三埋怨道。两年的裁剪师生涯,使他得到了工厂上下的尊重,让他有信心获得对一鸣的话语权。
回村时村人已给他讲过了。
头一天夜里,一鸣随几个师兄偷出武校围墙去邻村看露天电影,和几个社会青年为争麦秸垛制高点,轮番攻占终至大打出手。毕竟人小骨头嫩些,他们见斗不过,恶骂几句后便撒腿狂奔。但颇为不幸的是,逃跑途中,一鸣像热带草原斑马群中落单的马驹被狮子捕食一样,给游仔们逮住了。
“喊爹爹!”游仔们举起巴掌喝令。
“喊你妈!”一鸣躺在夜露湿透的地皮上,闻着一双双大脚丫子发出的恶臭,朝头上一张张得意之脸猛然喷出一口唾沫。
于是,耳巴子、脚腿子劈头盖脸抡下。
“你这做爷老子的,哪能胳膊肘子往外头拐呢?”一鸣用有三曾经打比过的话回敬有三,蓝色碘酒印痕像一只蛤蟆在其嘴脸间蠕动,映衬出那无比痛苦的表情,“指望你给我出头,八辈子都等不到。”
一鸣看着一脸苦相的有三,继续言道:“老子死也认得那几个屌毛,过两年等老子武功学得差不多了,弄死这群狗日的……”
有三不想再惹一鸣生怒,彼时能做的,就是撇断胳膊往袖筒塞,扭头去往财务室,从裤带夹层摸出余热尚存的皱巴巴的银钱,恭恭敬敬地递给正在看小说的女出纳手上。
“麻烦你们了麻烦你们了!”有三像虾子一样缩着颈脖子,对着女出纳哈完腰又对着穿白褂子的大夫连连作揖,“费你们心了费你们心了啊……”
有三大概不会想到,这种偶一为之的佝偻姿态,将会成为其余生标志性符号。
每次从龙华回陈村,村人便堵上门:
“你儿子把我家的狗打死下酒了。”
“你儿子偷我鱼坑的鱼卖。”
“你儿子带我儿子到网吧打通宵游戏,把我儿子带坏了。”
“你儿子把我牛棚烧了。”
“你儿子买东西不给钱。”
“……”
有三只得哈腰作揖,买了罐头、砂糖,端出家里好不容易积攒的土鸡蛋,挨家挨户赔礼道歉。
“唉……怎么不管管你儿子,阿?你不在屋地,你儿子像脱了护鼻的牛马,到处惹事。”本房的一位堂兄对他说了句知心话,“娇儿不教,娇狗上灶。书读不好,总得让他搞点正事吧。”
有三抻着脖颈不停地喏喏。这么些年光顾着打工挣钱,哪里管得上一鸣这杂种。
“别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你儿子就是个坐牢的相!”堂兄最后摇着头严肃地说道,“伏美也不管娃儿,成天去别人家打麻将,不落自个屋。麻将比娃儿还亲!……小心给你戴帽子!”
这话当真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也不是没责怪过伏美在家不看管好一鸣,只是每每在电话里说起,伏美就手足无措地哭:“独这个宝器,你还要我对他严,我在屋地一个人容易么我?”
本来他想说“是你当初非要我出去打工的呀”,但想到伏美满脸泪痕的可怜样子,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于是,有三在一鸣武校毕业的那个腊月,回到了陈村,过完年就没有再出去。
他在龙华也能知道,家乡到处在搞建设,连铁路都规划着经过陈村。
他找村长送了些礼,将那些外出务工者撂荒、留守村人不愿要的几十亩劣田瘦地低价租到手,准备规模种植。
“儿啊,以前种田赚不到钱,现在税费减轻了,粮食值钱了,国家又补贴,只要田多,在家一样能发财,就像往回的地主一样。跟我在屋地种田吧!”他是这样推心置腹地跟一鸣说的,总之不愿一鸣在村里游手好闲,“或者,你去跟他们学装修也行,城里流行这个。”
“现在哪个年轻人还留在家种田?搞装修太累,容易得病。”一鸣头旺得高高的,轻蔑地哼了一声,“我想去当兵。”
“不可!”有三听到当兵二字心头发紧,就好像一鸣去部队立刻会变成炮灰似的,“你爷爷前头生了好几个,不是饿死就是病死溺死,后来独保存了我这棵苗。你知道我这名字是怎么来的么?你爷爷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爷爷便日日呼我有三有三有三,到死都在呼,呼得我耳根子都烦了。可……我要对得起他呀!”
有三以一连串浑浊的眼泪和鼻涕为砝码,历史性地赢得了对此次话语权的掌控。一鸣当年春节过后便与几位师兄弟做室内装修去了。
一鸣一走,有三开始安心种田。伏美虽说还在继续与牌友玩麻将,但忙起来也不马虎,都是种田的好把式,侍弄庄稼本是其专业。年成还算正常,老天开恩没发大水,那些瘦田单产低是低些,可总归能丰收,能兑成真金白银。二人怀揣着日渐厚笨的荷包,便筹谋起娃儿的将来。人生在世,奔来劳去,还不是为儿孙?
不久,人们看到挨近公路的那块麦地上竖起了一栋洋气的两层楼房,那正是有三和伏美两口子起早摸黑为儿子一鸣建造的新屋。
回到家里过春节的一鸣见到此安乐窝,自然欢喜得不行。一通电话过后,屋门口便歇满了摩托车和小轿车。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在新屋里进进出出,麻将地主诈金花,歌声戏舞,通宵达旦,达旦通宵。有三和伏美一天到晚穿梭于菜市与烧火屋之间,安置丰盛酒席,收拾残羹冷炙。
有三是这样想的:随你这杂种么样折腾,老子能满足就尽量满足你,只要你不做违法犯罪的事。
但是陈村大多数人不是这么看的,人们闲话时候会说:“像有三这样子勤快的人,竟然养了个金漆马桶坐吃山空的怂儿子。”
这话吹到耳里,有三当然难受,人的脸树的皮,哪个没得脸面和自尊呢?终于,在一次一鸣赌博欠债找他要钱时,有三爆发了一次:“你能不能做点样子,让人家正眼瞧你一回?你知不知道村人怎么在背后说你?”
他妈的什么叫“金漆马桶”?什么叫“坐吃山空”?什么叫“怂”?一鸣受了刺激,感到了侮辱。
“我还你!”一鸣冷冷地对有三说道,“挣了钱就还你!”
一鸣随后站到村口高坡上,大声向村人宣布:“都给我听好喽,我一鸣这次不发财不混出个名堂,绝不回陈村!”
一鸣说走就走,一去杳无音信。以前出门还偶尔打个电话回来,虽然一开口就是“寄钱来”,但至少能说上几句话。而这一次,有三还真有些不习惯。他开始烧香,拜佛,求菩萨求祖宗,保佑一鸣在外面平安无事发大财。
转眼到了夏天,铁路修到陈村时,一鸣回来了。
一鸣脖子上挂条沉甸甸的金项链,手指上戴个厚墩墩的金箍子,开着个新灿灿的小轿车,仿若国家领导人长安街阅兵一般,围着陈村徐徐转悠了足足三圈,直到所有村人的目光(包括从窗棂、从门缝、从路边、从庄稼地看过来的目光)汇聚一身,才停在有三老屋台门前。
喜眯眯的有三以二十余年前庆贺一鸣驾临人世的最高规格,鸣炮一万响(标签上贴着“一万响”,实际上鞭炮数量远低于一万个),为荣归故里的儿子接风。
公路边那栋寂寞了几度春夏的二层楼房,复又灯红酒绿,夜夜笙歌。
关于一鸣这次“荣归”,少数具有理性思维的村人(此类人一般下象棋、打麻将、揭三皮、斗地主、诈金花皆异常阴狠老辣,输赢不形于色)譬如陈有才,在私下里表达了对一鸣的怀疑。陈有才从两次到一鸣住处赌钱观察判断,一鸣颇有些虚张声势,恐怕在外头并没赚到什么钱。而且一鸣回来后就和那帮武校师兄弟一起到铁路施工队闲扯喝酒,一定有所图谋。
接下来发生的事,将会检验陈有才的猜想,让我们拭目以待。
某日清晨六时许,东边天际刚刚泛出鱼肚白,轰隆隆的马达声伴随着一柱柱黑烟,荡漾在离陈村居民点约一点五公里远的那块坟地与麦田上空。几十辆履带挖掘机保持着良好队形,有节奏,有秩序,轻舒钢铁之臂,将挖出的土方抓进大卡车,然后运往零点五公里处的铁路路基卸下。
只有极少数早起的村人(包括有三有才)有幸(或不幸)看到这壮观且震撼的一幕。
后来在谈到这桩事件时,陈有才形象地使用了“偷袭”这个词。陈有才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当时的情况,类似于德国偷袭苏联,日本偷袭珍珠港,村人毫无防备……”
是日七时许。经过有三等人的奔走相告,大多数村人涌向了事发现场。在愤怒的人们试图以血肉之躯阻挡钢铁之臂的气势下,挖掘机机群停止了第一波“进攻”。然而现场已被严重破坏,庄稼东倒西歪,田地像癞头一样坑坑洼洼。
八时许。众声喧哗之中,师兄弟拥护之下,一鸣现身了。他说,事是他干的,他一人负这个责。他向村人保证,凡是被取土的村户,包括青苗损失,包括坟地迁移,都会获得相应补偿与赔偿。
九时许。闻讯赶来的村长与铁路筑路队队长亲切而和蔼地对村人进行了劝导与疏散。
十二时许。正当村民午饭、午睡之际,一鸣指挥挖掘机群发动了第二波“攻击”。一鸣挥舞着三角红旗,朝着驾驶室里的师傅们坚决地喊道:“大胆点,大胆点!朝这边挖!快……快点!”
“典型的先斩后奏,缓兵之计。”陈有才后来是这样评价此次对峙与“和谈”的。
此番,老男人有三不得不病倒了。他发着高烧,睁着那双父亲遗传传给他的眯眯眼,模模糊糊地看着老妻伏美给他更换额头的热毛巾。
“我在龙华打工的时候,你为么事不在屋地给老子再怀一个?”他喃喃地说道,“我种子孬,隔壁三家的种子你倒是可以借的啊痴婆娘!我横直一年上头不在屋地看不到……”
“尽说胡话!我是那样的人?你要是扛不住的话,我去请医生。”老村妇伏美羞红了脸。
“不要请,不要请!烧死算了,一了百了。”有三仿佛听到了死鬼父亲那熟悉的呼唤声,“有三,有三,有三呐……”
如果要考证有三屋里那些肖像的渊源,细心的村人譬如前边曾经提到过的陈有才将会发现,挖土事件是一个重要“拐点”,它们就是在那时被悬挂起来的。
陈有才确乎具有洞察天机的异能,然而,世事无常,也有他料不到的时候,特别是青年一鸣的许多人生细节。比如他就料不到秋天的一个上午,市调查组前脚刚到陈村,一鸣后脚就上小车消失了。
比如他就料不到青年一鸣腊月三十晚上还敢潜回陈村。
彼时,有三正双手合什跪在蒲团上对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祷告,堂屋里香烟缭绕。他清晰地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爸”,于是,老男人有三在俯下身子叩拜时,忽然发现自己的两行热泪如神龛前的烛水一样,悄然滚落。
“你是回来自首的么?”良久,老男人匍匐在毛主席画像前问。
“我……回来过年。”青年低声说。
“不!你不是回来过年的,你是回来要钱的!”老男人抹干眼泪,猛然回头冷笑道。他瞬间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只有此刻,他才觉得自己真正掌控了对这个青年的话语权。
“只有你能帮我了。”青年疲惫地说。
“过完年,准备去哪里?”
“缅北。”
“嗯,去睡吧。好好睡,明天再说。”老男人平静地说。
翌日,人们看见有三和一鸣一前一后出现在铁路上,有三牵着一根麻绳。一鸣则双臂缚于后背,低着头,猴着腰。远远望去,活像一位老农牵着一头牛犊。
至于身形瘦削的老男人有三是如何缚住虎背熊腰的青年一鸣的,村人陈有才百思不得其解。他只知道,当有三爷父子走上铁路时,陈村上空突然炸响了一束束焰火,将正午的白日染得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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