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街尽头,客栈门口,停放着一口棺材。
数十人头戴白孝,紧紧围住客栈大门,棺材上的那朵白花在太阳光底下泛出耀眼的光芒来。
客栈中,一个高亮的声音道:“臭小子,你让不让开?”
客栈内,站在桌前的白衣少年紧紧护着身后的一男一女,男子也是一身白衣,此刻却枕着双臂,倒在桌上呼呼大睡。那女子安静地坐在一旁,从头到脚全是红色,脸上还蒙着一条红色丝巾,眼睛低垂,不说一字。
白衣少年眼中有些紧张,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虎视眈眈的三个人,强自镇定,道:“我……我家少爷说了,他醒之前,你们谁也不准碰这位姐姐!”
左侧一个面相文静的青年人问道:“二嫂,怎么回事?”
那二嫂看了一眼气呼呼的夫君,道:“我和你二哥本来打算过来抓那个女子回去,可是刚刚到客栈,便遇到了那个人,”说着,手指向正趴在桌子上睡觉的男子,道:“这少年好不讲理,死活不让我们带走那女人,不得已,我们只好动手了。”
“结果呢?”青年人眉目一挑,看二哥脸上那道伤痕,结果已经猜到了几分。
那二哥气愤的道:“这小子使诈,老子不小心吃了点亏,哼!……”二嫂劝道:“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还嫌不够丢人么?”看了一眼三弟,道:“我见点子扎手,这才托人送信回去给你和大伯。”
三弟点了点头,道:“这回大伯可是真生气了,说是要亲自过来,有大伯在,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别想好过。”
白衣少年不服气,道:“我家少爷可不怕你们什么大伯!”口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急得要命:“少爷惹什么人不好,偏要去惹平城秦家的人。这下麻烦大了,在这个当口,偏偏又能睡着,真是不知轻重!”
说起平城秦家,放眼江湖,恐怕没有几人不知道的。江南六世家,秦家排在第一位,以掌法闻名于世,秦家三兄弟,老大秦宫威名素着,信义着于四海,在江湖上有很高的威望。老二秦商脾气暴躁,却粗中有细;老三秦羽素来不爱习武,独钟诗文,平日与人为善,很得人们尊敬。而秦家之所以在江湖上具有这么大的声势,据说除了秦家三兄弟之外,还有一个声势震于九天之上的大伯秦仲,秦仲成名极早,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虽隐退江湖多年,却仍然是武林后辈口里传说中的人物。
秦羽上前一步,道:“小兄弟,这个女子杀我大哥,淫邪歹毒,你家公子是不是受了什么妖言蛊惑,不如你将这女子交予我手,我秦家绝不会亏待于你。”
白衣少年见这秦羽温文尔雅,不似秦商那么莽撞,心生好感,迟疑了一下,道:“你说这位姐姐杀了你们大哥,有何凭据?”
秦羽咳了一声,望向秦商,秦商只哼了一声,却不说话,倒是那二嫂接口道:“那是三天之前,这个女子突然来到秦府门口赖着不走,说是要见我大哥。大哥主理府中所有大小事务,岂是外人说见就能见的?下人便没给通报,没想到这女子倒也真有耐性,一直等到了后半夜,下人见她可怜,这才告诉了大哥,也不知道她与大哥说了些什么,大哥回去之后显得非常高兴,把我们夫妇二人叫到一起喝酒,说有一桩压在他心里三年未了的心事,终于可以了结了。结果到了昨天,大哥一个人独自来到了这个客栈,和这个女子独自见面,没想到……才过一夜,大哥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小兄弟,你倒说说,不是这女子淫邪歹毒,害我大哥性命,大哥怎么会死?”
那少年呸了一声,道:“我家公子断然不会回护恶人的,他要保护的人,肯定是好人。这位姐姐,看你长得挺标致,原来也是个谎话连篇的撒谎精,这位红衣服的姐姐是个哑巴,她怎么会跑到你们家去说要找你们大哥?”
二嫂脸色一变,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她当然不是用嘴说的了,当日情景,阿龙可是全都看见的,阿龙,你来和这位小兄弟说说。”
一个下人打扮的小伙子上前,道:“是,二夫人。三天前,正好是小人值守,因前一夜和阿四喝了点酒,到值班的时候还有点昏沉沉的。大约是午后吧,那天的太阳跟今天很像,照得小人没精打采的,忽然一个红色的人影出现在门口,一下子遮住了大片的光阴,我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抬起头来一看,我的妈呀,就看到了一个全身红色的女人。”说到这里,众人都不由看了一眼坐在桌前安静的女子。
阿龙看了一眼秦羽,道:“那个女人穿着一身红衣,打着红伞,脸上还蒙着一条红色的丝巾,从头到脚都是红色的,小……小人还没见过这么喜欢红色的人,在阳光下,就像一团火一样。”
“那个女人站在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门匾,便招手叫我过去,小人也不知怎么了,就像被鬼迷了一样,情不自禁的走向了她。那个女人一只手打着伞,另一只手跟我在空中胡乱的比划着,我又吃了一惊,原来这么好看的女人,竟然是个哑巴。还好小人从小懂得一点哑语,勉强懂得她的意思,原来她是想见咱们府里的大老爷。”
阿龙说到这里,看了一眼二夫人,道:“二夫人说,她在府门前等到了大半夜,这是不错的,但是有件事,恐怕连二夫人也不是很清楚。唉,小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怎么会不去通报呢?那日小人刚刚准备去通报大老爷,没想到正好碰到了二老爷从屋里出来,二老爷听说了这件事,便叫小人暂时不要去告诉大老爷。”
二夫人抬眼看了一眼夫君,意思分明就是说:“怎么你从来没告诉过我?”秦商咳了一声,道:“这女人来历不明,大哥旧病缠身,岂能让她说见就见?阿龙,这些无关紧要的就别说了,后来发生了什么?”
“是,二老爷。”阿龙冲秦商点了点头,道:“后来跟二夫人说的差不多,这个女人一直待在门口不走,她虽然打着伞,但是太阳光底下,热气腾腾,想来也是够热的了。她也真够执着的,我站在门口,看着她一身红衣站在伞底下,好像很孤独的样子,真盼望着,这天早点儿黑,别给这个女人晒出病来。小人几次想去劝她先回去,也有好几次动过念头跟大老爷说这件事,可是二老爷有令,小人也不敢随便违抗。”
“秦二爷,”白衣少年忽然道:“你干么不让阿龙去告诉你大哥呢?难道你一早就认识这个女子,或者说,你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么?”
这么一说,众人均觉得秦商故意阻拦这女子和秦宫见面,当中确实蹊跷,秦羽迟疑了一下,道:“二哥。”
秦商面色一下子变得不好看起来,怒道:“老子是秦家二爷,想怎样就怎样,难道还要告诉你们为什么吗?哼,阿龙,老子平日里待你不薄,他妈的,你为何老是抓着老子的话不放?”
二夫人见势不妙,瞪了夫君一眼,道:“你又发什么神经?还嫌不够乱么?”转过身来,对阿龙道:“阿龙,二老爷不是故意吓你,那日的事情,你如实说,不要隐瞒,但若你要故意编排二老爷的不是,就算秦家容得你,我也容不得你。”
阿龙道:“小人不敢。秦家对小人恩同再造,小人就算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怎么会说二老爷的不是呢?二夫人,小人这便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跟大家说出来。”
众人均知接下来阿龙说的,必是这件事情的关键,都急切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便都不说话,静静地听着。
二
秦羽见阿龙说得辛苦,便倒了一杯茶,递到阿龙面前,阿龙感激的看了秦羽一眼,道:“谢谢三老爷。”茶捧在手里,却没有喝,想了一下,接着道:“那天那个女子一直没走,后来天黑了,她还留在那儿,小人从来没见过这么执着的人,后来到了后半夜,门口换班了,小人见她还在那儿,便劝她道:‘姑娘,大老爷今日是不会见你的了,你还是回去吧!’那女人却摇了摇头,又比划一番,大致的意思,说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跟大老爷说,等不得。”
“小人见那女子如此执着,便摇了摇头,回府里去了,但是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就算让二老爷骂一顿,也一定要帮她完成这个心愿,这才去通知了大老爷。”
“哼!”秦商忽然重重哼了一声,二夫人见状,狠狠白了夫君一眼。阿龙吓得后退了一步,轻声说道:“那天小人到大老爷房前的时候,大老爷好像在房里跟什么人争论着什么,小人一时也没有听清,没过一会,那人的声音却突然没有了,小人等了好长时间,也没见人出来,便大着胆子敲门,大老爷开了门,小人特地看了一眼屋里,却没有外人到过的痕迹,小人心里奇怪,明明听到有人说话的,怎么会没有人了呢?难道是小人听错了?或者是大老爷自言自语?”
“大老爷问我何事,小人便跟大老爷说了,大老爷听过后,只是说他知道了,叫小人先回去。小人便先回去了,后来的事,小人就不清楚了。”
秦羽在客栈中来回踱步,道:“这么说,大哥后来的确去见了这个女子?”
二夫人道:“不错!后来的事,大哥倒是跟我和你二哥两人说起过一些。那天我和你二哥本来已经准备入睡了,忽然大哥跑过来敲门,邀我们出去喝酒。说起来,自三年前大哥受伤之后,很少见他喝酒,今日不知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这么晚了,还要找我们两人喝酒。”
“我们二人不好推却,便答应了。事后想起来,大哥那天似乎真的好高兴,我问他:‘大哥,今天到底怎么了,这么高兴?’大哥却不回答,只是说他有一桩压在心底三年多的心事,总算要了结了。再怎么问,他却怎么也不肯说。”
“我们喝了很晚才回去,回到房中,你二哥跟我说:‘阿阮,明天可能要出事,你着人注意点大哥,不,你亲自去。’我问你二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二哥只是叹气,说他可能做错了一件事,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们夫妻多年,他竟然都没有告诉我。”说着,幽怨的看了秦商一眼。
秦商却装作没有看见一样。二夫人眼睛一红,接着道:“到第二天,我听你二哥的话,注意着大哥的动静,但是大哥似乎很安静,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整天都没出来,我本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还怪你二哥疑神疑鬼,没想到到了昨天,下人忽然回报,说大老爷孤身一人,去了青阳客栈,和一个红衣女子见面去了。”
秦羽喃喃道:“大哥到底和那个女子说了些什么?大哥说他有一件三年未了的心事,又会是什么事,和那个女子有关么?”说着,看了一眼坐在桌前的红衣女子,仿佛一切的谜语,都在这个女子身上。
白衣少年见秦羽目光看过来,不由道:“你要干什么?”秦羽看着那个女子,道:“可惜你是个哑巴,否则这里的一切,谁又比你更清楚?”
“还有什么清不清楚的?就是她害死了大哥!杀人偿命,哼,今日休想逃脱!”秦商说着,挥拳便要上去,白衣少年喝道:“你要动手?”拦在那女子身前。秦商道:“小子,看你细皮嫩肉的,我的拳头你可禁不起,识相的话就让开,我只找这女子,与旁人无关!”
白衣少年道:“你听不懂话吗?我家公子说了你们不能动她就是不能动她,万一我家公子生气了你们就完了!”
“哼,”秦商冷冷道:“你家公子又是什么玩意?敢在平城充大爷的,想来还没出世呢!你再不让开,小心我连你家公子一起打!”白衣少年讥诮的笑道:“是吗?你好厉害啊,我家公子要是不厉害,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看来所谓的江南世家,秦家掌法,也不过尔尔罢了。”
“你敢瞧不起我秦家的武功?”秦商怒哼一声,就要动手,心想我收拾不了你家公子,对付你一个小跟班,还打不过么?正要动手,秦羽忙劝道:“二哥,不要冲动。”秦商瞪了老三一眼,心道:“就你会当好人!”
秦羽想了一下,道:“大哥一身武功,便算旧伤在身,想要伤他,放眼整个江湖,恐怕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这女子究竟是怎么杀的大哥?”秦商看了那女子一眼,道:“你问她好了!”
白衣少年道:“这叫什么话!姐姐要是能说话早就解释清楚了,还用得着在这里听你们罗唣?”
“哑巴?哈哈,真他娘的是个好借口。”秦商冷笑一声。
这时,客栈老板忽然上前道:“各位大爷,秦大爷遇害的事,小人倒是知道一些。”这老板本来一直躲在后面,今天店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凶神恶煞的人物,门口还放着一口大棺材,今天的生意自是做不成了,看这些人面色不善,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谁,故而一直不敢上前,这时听他们讨论起昨晚之事,便斗胆站了出来。
秦商一听店老板这么说,一下子跳起来,抓住店老板,喝道:“你说!快说!我大哥究竟是不是这个女人害死的?”
“这……这个我也说不清楚……”
秦羽道:“什么叫你也说不清楚?”
店老板道:“小人也不知道秦大爷怎么就突然就死了。”他刻意加重了“突然”两个字,见众人疑惑,这才团团作了个揖,道:“小人姓齐,行六,家里人都叫小的齐老六,小人是山东人士,十年前黄河发大水,冲毁了家乡,小人独自逃了出来,才到平城安定了下来,承蒙父老乡亲们照顾,在这里开了个本小利薄的小店。”
秦商不耐道:“你在说书呐?这些乱七八糟的不要说了,就说我大哥怎么遇害的?”齐老六点头道:“是是。小人在平城待了七八年,平城秦家的各位老爷,除了三爷常年在外,其他两位爷经常光顾小人的店,小人自然是认识他们的。这位穿红衣服的女子是前一天晚上住进店里的,进店之后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给了小人一锭十两的银两,小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两,心想这个姑娘出手真够阔绰,便给姑娘安排了一间上方。我原以为这姑娘是不爱说话,今天听各位爷一说,才知道她是个哑巴,唉,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会是个哑巴呢?”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这样的感叹了,众人面面相觑,均纷纷看向那个红衣女子,那女子始终低着头,坐在那里,也不知是害怕,还是麻木了,面无表情,不理众人的谈话。远远瞧去,这女子确实有几分姿色,若不是这一身红色太过妖魅,恐怕任谁见了都会我见犹怜。
齐老六继续说道:“这位姑娘好像很累,到了房间之后就一直睡觉,小人去叫她下来吃饭,她也没出来。到了傍晚的时候,这位穿白衣服的公子便来了。”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个白衣男子此刻还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好似这辈子都没睡够似的,外面这么吵闹,他都能睡得着,害得自己的小跟班跟着着急成什么样。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他与秦宫遇害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又干么一定要回护这女子的周全?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仿佛全身都是谜,让人捉摸不透。众人一时间,目光都定在了齐老六身上,希望能从他接下来的话里知道这少年公子的来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