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宁佳笑道:“哥,你猜我刚才见了谁?”宁凯道:“是谁?”宁佳兀自兴奋难平道:“方霆威。我打电话约他见面,三言两语他就应了,果然是个爽快人。上次他来,也不觉得怎么,这次我存心想看看这是怎么个三头六臂的人物,谁知他一点儿也不凶,看见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呢,比电话里腼腆多了。我们谈得好投机,我还告诉他我爸并不是针对他,只是做官有做官的难处……”宁凯打断她道:“你也是的。你们在哪儿见的面?”宁佳道:“在全市最安静的茶座‘天籁阁’,那地方顶适合谈心了。”柳晨听到“天籁阁”三字,心头一颤,偷眼看宁凯时,却见他毫不在意地道:“你真胡闹,女孩子家,主动约人家去茶座,又不是男女朋友。你知不知道去那儿的人大多都是情侣,万一给人撞见……”他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一红,顿了顿方道:“总之,下次不许这么冒失。”柳晨这时早已转开了头向窗外发呆,宁凯的窘态她便没有瞧见。
宁佳嘟了嘴道:“我是为家里着想,自己也有点好奇,又不是存了坏心思,又没有伤风败俗,也犯不着叫你当着柳晨姐来教训我。”她一撒娇,宁凯立时便软化了。他轻拍妹妹肩头温和地笑道:“哦,你这时候当着柳晨来教训我,你就对了?”宁佳回嗔作喜道:“敢冤枉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教训你了,左眼还是右眼?你不拿出长兄如父的派头压我,我就烧高香了。”
三人笑了一回,宁佳道:“刚才在门外听你们提到沈煜,她又出什么新轶事了?”
宁凯道:“在说沈煜‘豪饮’的事。”几乎与此同时,柳晨道:“是说沈煜上网的事。”两人不约而同撒了个谎,可惜撒的不是同一个谎,话一出口,宁、柳同感尴尬。宁佳原是随便问问,见他们如此这般,倒动了疑,当下笑道:“原来是说这个。沈煜的酒量真是不让须眉的,难怪隔了这么久你们还有兴致讲。我记得有次我们局长跟沈煜的中方老总喝酒,我们这边人多,除了我之外,个个都有两下子,沈煜那边眼见顶不住了,她居然提出同我们局里三个酒量顶大的同时斗酒,她一杯对他们双杯,以一敌三,竟然赢了,我们都看呆了。只苦了我那三个同事轮着往洗手间里冲,她自己脸上倒像涂了一层红胭脂,给酒气蒸得粉光脂艳的,才好看呢!”柳晨笑道:“她岂止是不让须眉,她是超过须眉,宁凯的酒量只怕不及人家三成。”宁佳望着她道:“再赌口齿,七八个会说话的男人说不过她一个,我妈常说,沈煜那孩子,不做律师是浪费了;上网聊天,能同时应付八、九个网友,从来不会弄混;人又最聪明不过,别人才一动心思,她已经有了对策了。这人做我的嫂子啊,老实说,我真有些胆寒。”说着掉转目光看着宁凯笑了。
宁凯直觉妹妹是在试探什么,可是并不愿多想,便皱了皱眉道:“你们聊吧,我回房收拾东西去了,回头柳晨就在这儿吃饭吧,你看天色也暗下来了。”边说边出去了。
这里柳晨便道:“你爸向来对你哥比对普通下属还严些,怎么这次会批长假?倒不怕落下话柄?”宁佳道:“情形特殊,他老人家也不能不从权,总不能老叫我哥夹在中间吧?还有一层……”她向宁凯紧闭的房门瞧了一眼,压低了嗓子道:“打发了我哥,没人在面前碍事,他才好发落方霆威哪!我要是也能叫爸爸忌惮三分就好了,我准要替方霆威求求情,人家那么个性的一个人。”柳晨脸上顿时笼了一层愁云,宁佳嗔道:“咦,这倒奇了,你担什么心?”柳晨忙道:“你又胡说,我是怕这么一来,你哥和你爸将来父子不和。都是一家人,可有多别扭。”宁佳释然笑道:“你的心思全在……”蓦然省悟这玩笑开不得,总算悬崖勒马,及时缩住了口。柳晨品出了她这半截子话的含义,不由得害羞,偏偏宁佳又没把话说完,自己又不能解释,心念一转笑道:“就算我担心方霆威,也不必叫你有那么大的反应,他是你什么人,你就那么紧张?”宁佳红了脸儿过来打她。柳晨深知适可而止的道理,当下陪宁佳嬉笑了一会,推说有事先走了。宁凯开门出来吃饭,不见柳晨,想起宁佳回家前二人那一番对谈,倒莫名的有些惘然。
转眼间到南京已是第三天了。这三天里宁凯把这六朝金粉之地游了大半,只可惜沈煜志不在古迹名胜,即使陪在身旁也是勉勉强强。宁凯知道她是宁可到“新百”(最好是逛“金鹰”)也不愿去中山陵的。他并不怪她,更不认为她浅俗,人各有志,她已经耐着性子伴他跑了这么多景点,还要她怎样呢?再说,名山胜水间的游客也不见得就是雅士,反而沈煜,她不附庸风雅,也不自命清高,有种令人如沐春风的率真。
宁凯这天是独自一个儿去游的阳山。沈煜本来打算跟着来的,宁凯觉得约束了她这么久,实在不过意,坚持要她自由活动。沈煜磨蹭了一小会,欢天喜地去了山西路——新街口她早跑熟了。她大约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会不经意间流露出稚气未脱的小儿女情态,宁凯见了直笑。
门票上写明了“阳山碑材”是明成祖朱棣为“皇考”朱元璋续建明孝陵而开凿的,因碑材太大难运,又因朱棣迁都北京,无意为陵墓过分装潢而放弃未用,也算是半途而废的孝心。宁凯一个人摇摇晃晃走着,先在巨坑里见到了碑座,又到山顶参观了碑身和碑额,觉得这样浩大的工程也草草收场,真是可惜,转而想到几百年后自己尚感可惜,当年的朱棣一定更觉遗憾。虽然他贵为万乘之尊,为了自然条件的限制和政治因素的制约,也只得选择放弃。宁凯想道:人,不分古今中外,兀论皇帝平民,竟是谁也不能真正的畅心适意。
门票上又说,如果把碑座、碑身、碑额相叠,总高度达78米(那该有二十多层楼那么高吧?宁凯想),总重量为31167吨,为世界之最,号称“绝世碑材”。宁凯越是知道得详尽就越觉得悲凉,这阳山碑材活像《荷马史诗》中那些失败了的英雄,宁凯几乎能听到朱棣意气风发背后的深长叹息。他又一次忧伤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如今更添了对父亲和方霆威互不让步的焦虑。他知道父亲这次恩准他出来是另有用意。宁凯武断地认定他和朱棣都是不快乐的,只是大人物的无奈会凝结成历史的化石,小人物的无奈只能随风而逝罢了。
阳山的制高点望江亭他却没有多待。南京许多景点都有望江亭,你也望江,我也望江,虽然角度不同,其实望来望去也还是同一条长江。只是他站在亭子里的时候,却有一种奇异的要往下栽的感觉,仿佛有一股神秘的驱动力在操纵着他,诱使他闭眼一跳,将软红十丈,尘世繁华尽数抛却,这倒是在其他地方不曾有过的。难道他的忍耐力已到极限,想一了百了么?
他不清楚他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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