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日,醉老师踏进课室,一眼便捕捉到角落里那个本该上房揭瓦的身影——白之蘅。
她竟老老实实坐在最前排,脊背笔直,双手叠在桌面,像一张被春雪压住的宣纸,安静得不像她本人。
满室弟子无人知晓,这个假期,发生了什么……
霜色未褪,窗棂外洇开一线鱼肚白。
寒假跪在之蘅脚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攥着她的手,仿佛攥住最后一缕人间温度。
良久,他才开口,嗓音沙哑得像被霜刃磨过:“之蘅,我不能爱你。”
之蘅浑身一震,像被冻住的藤蔓。
她垂眸,望见他发顶的旋儿,心头掠过一阵荒诞的茫然——这话原是不必说的。
他是人,她是蛇;人蛇殊途,天道在上,爱与不爱从来由不得他们。
百年前,族中前辈偏要逆天,与人相恋,终以血雨收场。那教训她背了百年,不敢忘。
况且,她下山只为修行,不为风月。情爱是劫,她该避。
可寒假不知道她是蛇。
于是,所有理直气壮的“不能”忽然拐了个弯,化作一把钝刀,来回割着她的困惑。
之蘅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吐出一缕薄雾般的疑问:“嗯?”
寒假把脸埋进她掌心,呼吸滚烫而破碎:“我……我是……我不能……”
之蘅愈发茫然。难道他也不是人?
她曾借风听声、循迹查探——他不过血肉凡胎,比常人聪敏些罢了。
她蹙眉,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因果,只能轻声试探:“你不愿意?”
“我愿意。”他终于抬头,眼底碎星浮动,却裹着化不开的苦涩,“我都愿意。可是……我不行。”
乱麻般的字句缠住之蘅的心。
愿意,却不能;不能,又说不行。她听得懂每个音节,却解不开这团谜。
早知如此,当初绝不逃醉老师的人类文化课。她懊恼地想,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那双眼睛仍牢牢锁着她,像盛满星屑的井。
之蘅体内忽然烧起一把火——冷血蛇竟也滚烫起来。
她咽了口唾沫,声音发干:“那……雁字姐呢?”
寒假的眸子暗了暗:“雁字走了。她……不愿意。”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愿意?”
之蘅的心骤然提到嗓尖,指尖冰凉。她死死盯着他,仿佛已预见即将刺穿自己的答案,身体止不住地轻颤。
沉默像结冰的湖面。
半晌,寒假低低笑了两声,笑声里藏着说不清的涩:“你太单纯,你不懂……”
火舌倏地窜上之蘅的四肢百骸。
——她懂。不过因她生于乡野,他便认定她无论受何委屈都会原谅;认定她一腔赤诚,本就不值一提。
忽而,寒假眼眶红了。
泪水滚落,砸在她指尖,又坠到她腿上。“滋啦——”像水珠溅进红炭,灼痛顺着双腿一路烧到心脏。
就在这一瞬,束缚她的无形禁制倏然崩散,之蘅终于能动了。
她缓缓抬手,抚上他的发。
那发丝黑而亮,微卷,贴着他后颈的弧度像一截上好丝缎。
缎面悄悄抽长、褪色,由漆黑化作银白——那是她的尾。
冰凉鳞片下压着翻涌的怒,她一边温柔地梳理他的发,一边让尾巴无声缠上他的肩。
鳞片摩擦衣料的细响被他的哭声掩过。
寒假察觉异样,慌乱低头——裙下空空,再不见少女的双腿。
他猛地抬头,对上之蘅含笑的眼。
那双瞳孔里映出几点猩红——是他唇角滴落的血。
晨风破窗而入,带起一缕未散的冷香。
曦光彻底穿透云层,落在寒假骤然失色的脸上。
寒假,卒。
之蘅俯身,指尖轻轻阖上他的眼,声音轻得像雪落无痕:
“我同意——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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