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于青桦说被颜氏父女的人生境界和跌宕命运感动,要再续上一篇。)
傍晚的余晖笼罩着颜家。大宅的气氛也如同那一抹斜阳,凄恻无比。
这晚小莲按照颜明玉的胃口做了好吃的,同颜福一起端来,还是被小姐拒之门外。自从强撑着操办完颜皓初的丧事,她就将自己关在房里,极少出门。
小莲急得搓手说:“这可怎么好?她这样三天吃两顿,铁人也撑不住呀!”颜福提醒她说:“你又急了,咱们下人,不该称呼小姐‘你’啊‘她’的。”小莲轻啐了一口说:“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挑我的礼。”颜福摸摸头赔笑说:“家里如今能称一声‘她’的,只有水生哥了。要不你把菜给他,请他端给小姐,只怕还肯吃两口。”小莲白了他一眼说:“还要你说?水生哥今天病了,在房里躺着呢。就这样一天还打发人来看七八次,也算是在小姐身上用心了。”颜福叹了口气说:“运气这东西,不信不行。这阵子咱们家家翻宅乱的,你看连水生哥都病了。”小莲道:“我看他这个病来得也奇,只怕也是心病,这害病的时间、多梦的症状都同小姐相似,请了一群大夫,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说他两个天生一对呢,你看得个病也同甘共苦。”
颜寿急急过来,小莲问他何事。颜寿脸上颇有兴奋之色,且不答她,却向房内高了一高语音说:“启禀小姐,扬州的蒋老板,还有十来个面生的老板一齐求见。”
小莲、颜福对视一眼,均感诧异。房内过了半晌才响起颜明玉低低的声音说:“跟他们说我身子不爽快,今日不能见了,抱歉得很。”颜寿说道:“蒋老板特意叮嘱,说今天不只是来问候,还有要事相商。”房里沉寂片刻说:“那么小莲颜福进来,颜寿先给各位老板上茶。”
颜寿应了,轻声向颜福笑说:“你看你沾了小莲的光,我倒成了外人了。”颜福心中一动,刚想宽慰两句,颜寿已然带笑去了前厅。他只得和小莲推门进房。门开的一瞬间,他分明看到颜明玉双臂抱着自己,像从前每每受了委屈,或感到沮丧害怕孤单时,惯有的小动作。但随即就见她强打精神,站了起来,他也就低头装作没留心。小莲服侍颜明玉梳洗,他在旁边随手递上梳子、头油之类。
一时洗漱完毕,一前二后,来到前厅。虽经修饰,蒋雨轩还是一眼看出颜明玉的憔悴,他心中不禁又愧又怜。颜明玉叫人为大家续水,多谢各位前番祭吊亡父的高情,又问今日来意。众士绅都说是蒋老板发起,约了大家同来。蒋雨轩痛切地说:“我这条命是颜伯父救的,加上亲眼见到船上满载不能掉头,方知之前对你和伯父误解之深。我枉为男儿,只顾猜忌,还屡次拒绝你联手救生的提议!我知道前些时镇江各位老板被你们打动,要以你家为首,重振救生事业。我们扬州商界也想加入,毕竟这江上往来最多的便是贵我两城。”
颜明玉心口一跳说:“你的意思是……”蒋雨轩说:“扬州与镇江联手,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拿出家中船只,组成船队,齐心协力,应对水灾!”
颜明玉心有所动,但仍是想了一想才说:“此事是我和父亲夙愿,但我想,千百年来,江上行旅皆是木船,我们的救生船只终究也难敌特大风浪……”蒋雨轩听她愿意携手,甚感喜慰,这时她提出什么要求来他都照单全收,便道:“依你之见呢?”颜明玉道:“我们打造几艘铁壳红船,加长船身,加多座位,虽耗资巨大,却再不会重蹈覆辙,蒋伯父和先父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说着不由得眼圈一红,极力忍耐,才不致泪洒当场。
蒋雨轩不假思索,便道:“很好,就是这样!”看向余人。扬州商界唯蒋家马首是瞻,蒋雨轩行商的风格出乎众人意料,比他父亲凌厉得多,因而这商界首脑的位子坐得也极稳固。众人本已钦佩颜氏父女的义行,心伤颜皓初殒命,见蒋雨轩这么说,纷纷赞成,再无异议。
颜明玉心中酸楚,暗忖:“你们若早能如此,我父亲也不会英年早逝,江上也少了若干冤魂。”然而一转念间又想,“大局为重,私怨为轻,否则我与曾经的蒋雨轩有何区别?果真造起铁船,造福的苍生可就多了!”
蒋雨轩看她神色不定,只当她信不过自己,当下站起来说:“明玉,求你让我……和我母亲赎罪,我们一起完成伯父未了的心愿!”薛氏是他硬逼着演戏,做了恶人的,但这时为挽回颜明玉的心意,卸掉些自身的责任,顺口又将继母拿来陪绑。
便有几个老板说:“我等愿跟随颜老板、蒋老板,集资打造铁壳红船!”其余诸人也说“算我一份!”“算我一份!”
颜明玉一一拜谢,忍不住泪雨滂沱,心道:“父亲,你一命换来释怨恨,一命换得心赤诚。女儿必当继承你的遗志,今生今世,矢志不移。”
当下众人商议何处购铁,何处造船,何人绘图,何家监工,各抒己见,说得十分热闹。颜明玉为这氛围所感,也振作了几分,与蒋雨轩一起居中筹划,于这资金流转、银钱出入上定下好多规则。
颜明玉更提出要将松散的联盟变成稳固的组织,有章程,有建制,能持续,能扩张,更盼将来能纳入更多长江畔的大城小市,串珠一般延伸出去,设想得精细而又宏大。蒋雨轩又以灵敏的嗅觉,从中发现了新的商机,要将客运、货运与救生结合起来,让救生不仅不赔钱,还能别开生面,赚得利润,“救人救到哪里,挣钱就挣到哪里。”
颜明玉听得十分佩服,想士别三日,曾经的书生大少爷竟有了如此精明的从商头脑,也唯有如此,救生才能长远。
她却不知众老板对她更为敬重,觉得她身为女子,扛起祖业,辗转于江上和商行之间,同时听她方才的计划,又目光远大,气魄雄浑。众人均想:“这一男一女,男的细致精明,女的高瞻远瞩,倒像是倒了过来的一般。”
众老板中有性子灵透的,向同伴打个眼色,大家也就会意,不等主人端茶送客,自行找了理由告辞,存心要让他们心中非常般配的二人多聊一聊。
颜明玉见众人都走了,唯独蒋雨轩留下,也就猜着了几分。她并不挑破,只谢他登高一呼,促成了长江两岸商界的携手。蒋雨轩最想说的话偏偏一时也说不出,只得起个话头道:“方才人多不好说,其实我一直想问,伯父前一阵病得很重,听说人也不很清醒,怎么突然又复元如初,驾船救人?”
颜明玉初时也很不解,还是后来悲痛稍去,召来小莲细问才知,这时便说:“我那日留了小莲服侍他,同水生哥他们一同上船。我走后不久,小莲又挂念我和颜福他们,又想打发无聊,对着父亲喃喃自语,说风雨这么大,不晓得我们安危如何?江上能救得几人?”蒋雨轩一拍腿说:“我明白了!伯父一听‘救生’,那是他一生心中所系,瞬间神智清明,冲破病症的桎棝,冲到江边!”颜明玉点头说:“正是。”蒋雨轩叹道:“若非如此,我非但性命不保,也永无机会消除误会,重新陪在你身边了。”
他是来赎罪的,同时也想一石二鸟,与颜明玉重修旧好。他终于把话题扯了过来,只等着看颜明玉如何对答,心下惴惴不安。颜明玉对小莲说了句什么,小莲去了片刻即回,手上却多了一把雨伞。
蒋雨轩立刻认出是他们共游西津时买的那把,伞上燕儿双飞,柳丝如烟,江南气韵,十足怡人。他欣喜地说道:“没想到你还留着!”颜明玉亲手将伞递到他面前说:“雨轩,伞者,散也,那天我们不买别的,偏买这个,是预兆也是天意。”蒋雨轩心中一凉说:“你何时也迷信起老天来了?”颜明玉不想拆穿他当年强迫薛氏演戏的不堪往事,只说:“我不信有什么事命中注定,却信天下万事要顺其自然。这把伞你收回去,若是你放不下,方才我们的提议也可再作修改……”蒋雨轩胸口剧烈酸楚,半天才说:“你放心,我蒋雨轩言出必行,不会为了儿女私情,破坏救生大业。”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补上一句,“你我虽不能携手,镇江扬州总算能够并肩。”
话说到这里,多谈无益,他放下茶碗告辞。颜明玉深知此时不能给他任何盼头,当断不断,人我两伤,当下也不虚留,将他一直送到正门口。恰逢水生病情稍缓,来看颜明玉身体如何,一路寻了过来。蒋雨轩与他寒暄两句,回过身去,隐约听见颜明玉悄声对水生说:“我走路无力,说话气促,这许多天也没见好。”在他面前,她只谈公事,精神似乎也还尚可;在水生那里,她却可以畅诉病情,甚至没有什么撒娇的意思,唯其平淡,愈见二人之亲之近,感情之家常醇厚。
他又走远了些,听得水生说了句什么。小莲颜福笑了起来,颜寿那小家伙说话较少,但显而易见,他们才是一家人,他因当初的无情、冷情,错过一时,也就错过了一世。他叹息了一声,想着回家接受薛氏的建议,不再抗拒踏破了门槛的媒人。
这里颜明玉、水生等人各自忙了一会儿,分别回房休息。颜寿趁着小莲、颜福喁喁情话,抽身出府,穿街过巷,到了一处深宅前叩门。
门房开了门,一见是他,便恭敬请进,引着他一路到了后屋。那人上茶后便即退开,显然颜寿登门造访不是第一次,而其与主人的密谈容不得旁人在场,也不是第一次。
主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长手长脚,形似仙鹤;相貌奇古,头发长长,间中夹有不少白发,正是任中堂。
颜寿请了个安,亲热地叫道:“义父。”
任中堂抚须微笑,扶他起来问道:“府中近况如何?”颜寿把今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任中堂沉吟道:“你看蒋雨轩会不会因此同明玉破脸?”颜寿道:“决计不会。他此番趁兴而来,但应该也是作了败兴而归的准备。失望归失望,反悔却不至于。”任中堂“嗯”了一声说:“蒋家的事且不必管他,你可有定时定量给明玉、水生下药?”颜寿点头。任中堂道:“那就好。下得太重,引人怀疑;徐徐图之,药力慢慢渗入血气,将来衙门的人来验尸就发现不了端倪。”颜寿道:“义父高见!”
任中堂喝了口茶说:“明玉要是果然接受了蒋雨轩,倒是她和颜家的造化,我只找水生一人的晦气,不与别人相干。既然她与水生情深爱重,为父的只好成全他们做一对鬼鸳鸯。”眼光一凛,望着颜寿道,“事成之后,我自会设法疏通,让你继承颜家的万贯家财。”颜寿喜得跪下磕头,呯呯有声:“那时我自会挑起救生重担,人人都说小姐厉害,我自信由我接手,会做得比她更好,更周全!”
任中堂笑笑说:“那丫头聪明,你有城府,各有千秋。”颜寿左右一张,小声问道:“何时将他们了结?”任中堂说:“等雨季结束,过江风险变小,普通水手也能救生之时。”颜寿立时明白,衷心赞道:“义父您老人家既快意恩仇,又胸怀百姓,令孩儿五体投地!”任中堂莞尔一笑说:“索性多等几个月吧,你趁着这段日子,多与商行中、水手中的重要人物结交,树威望,立口碑,拢人心,以便将来明玉他们一倒,你作为继承人众望所归。”颜寿喜之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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