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有贤无垢 于 2025-7-17 20:27 编辑
周五下班后,邓彦君一般会直奔食堂,草草扒拉几口,就走出大院,坐上4路公汽,来到宋志敏家。县城不大,志敏家也不远,几站路而已。运气好的话,邓彦君能蹭到饭,甚至还能喝上点小酒。志敏是高中三年同班同学,志敏老婆邵芳也是。当年志敏追邵芳,邓彦君还给他们递过纸条传过话。如果没别人,邓彦君通常会和志敏杀几局棋。来人了,就斗地主。再来人,就打麻将,玩“晃晃”。大家说说笑笑,吹吹牛吐吐槽,聊聊国事家事天下事。总之,这里气氛非常热烈,邓彦君玩得还算开心。城里同学不少,虽然偶尔也互相串门聚聚,但主要还是集中在志敏家。志敏在市委办工作,城里这帮同学中官衔最高,又是老班长,邓彦君在这里玩,非常亲切,毫无拘束。
这个周末晚上,邓彦君照例来到志敏家。邵芳正在打扫卫生,收拾客厅。人还没到齐。邵芳说志敏有应酬要很晚才回来,让邓彦君随便坐会,又说麻友很快就到,约好了的都。
天色还没褪尽,屋子里很安静。小房里,志敏的儿子欣欣正在台灯下聚精会神写作业。坐在沙发上,邓彦君目光散漫,二郎腿时不时交换,显得有些无聊。他不喜欢这样的安静。自从李丹走后,他就开始讨厌安静,一个人对着空落落的房间,常常不知做什么好。他喜欢小说,但那段时期,即便那些赫赫有名大师们的小说,也无法使他安下心来阅读,更不用说写字。有时,他也玩玩电脑游戏,下载些外国电影看看,但这些都是虚拟的。没人陪伴在身边,他感觉不到真正的快乐。后来他去志敏那里玩,一起喝酒,酒喝多了,他就向志敏和邵芳倒苦水,他们对他说,以后常来打麻将吧,别把自己憋坏喽,咱家,就是你家!他就试着打起了麻将。之前,他不是不会打麻将,而是对打麻将没兴趣,他觉得这东西太浪费时间,有时受邀聚会,他推脱不开,便带李丹过来,李丹和邵芳他们打麻将,他则溜到一边看书。他希望生活过得安安稳稳,最好就这么波澜不惊岁月悠悠。可是现在,他似乎对打麻将上了瘾。输赢倒无所谓,重要的是,在这里能无所顾忌地谈笑,能感受到大家的快乐,自己也快乐。
“李丹还好吗?”邵芳从欣欣房间出来,带上门,瞥一眼邓彦君,走到冰箱拿了罐可乐递给他。邓彦君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下一大口,瞪了瞪邵芳,苦笑道:“这不明知故问么?”
“你看你,老大一男人了,凡事还得自己拿主意,主动点,阿!”邵芳叹口气,往厨房走去。邓彦君回味着邵芳的话,摇摇头笑了:瞧这语气,分明把咱当欣欣一样在训话嘛,母仪天下哦。
门铃响了,邓彦君当然听到,但继续躺在沙发里,他沉浸在刚才的对话中,回想起李丹。过一会,门铃再次响起。
“喂……老邓,你就不能发扬一下主人翁精神么?没看我正忙着呢!”邵芳大声说。邓彦君这才起身去开门。
开门后邓彦君有些意外。他以为老同学呢,不是。一个身材娇小而不失丰腴的女人,眼波里溢着浅浅的笑,抿着嘴唇,朝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你……好!”
“你好!”
他没见过这女人,却又似曾相识,一时有些恍惚,不过很快就侧身将女人让进屋里。在擦身而过的一瞬,一股好闻的淡香钻进他的肺腑,他感到自己颤栗了一下。他看着她轻盈地穿过客厅,马尾长发简约利落,尼姑灰的风衣素雅而别致,如同她那不作修饰的眉眼。这时,邵芳已经闻声从厨房出来,端着洗好的水果,一边招呼落座,一边向他们热情地介绍着对方。邓彦君从寒喧中得知她叫乔廷丽,是邵芳在卫计委的同事。
“幸会,幸会。”邓彦君再次客套一番,将目光从乔廷丽羞涩的眼神挪向茶几上那罐可乐。他感到喉头有些发痒,侧过身干吞了几下,随后拿起可乐轻啜一口,回过头向着邵芳和乔廷丽尴尬地笑了笑。但她们没有再睬他,而是品尝着水果,眉飞色舞地述说起下午在单位发生的某件好笑的事,乔廷丽甚至笑得用手捂住了脸。
志敏不在,面对两个女人尤其其中还有一个陌生女人,邓彦君显得颇不自在,她们正热烈地交谈着,自己也不方便插话。于是,邓彦君拿起可乐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当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瞄向乔廷丽时,门铃响了。邓彦君的反应这次快了许多,他立即从沙发上起身,几乎是飞奔过去,打开了门。哈哈,老同学张楚带着他老婆阿婧来了!邓彦君不觉欢呼了起来:
“你小子,怎么才来?!”
“堵车,堵车嘛……”
聊了一会,邵芳就吆喝大家把麻将桌围起来:“赶紧的,阿,先定好喽,时间——四个风。到点,麻溜走人!”
麻将桌前,一片欢声笑语。邓彦君无比享受这欢闹的时刻,他希望这样的时刻循环往复,成为生命与生活的常态。他张开双手,麻利地搓洗着桌上的骨牌,在手与手,手与麻将的触摸与碰撞中,他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虽然一局下来胜负未可预知,但每洗一次牌,他都充满着希望与期待,也许下一局就能抓到一副好牌呢。他不大看重输赢,他在乎的是听牌时的那种热切期盼与出牌时如履薄冰的刺激。两圈下来,他没有胡牌,注意到下家的乔廷丽也只胡了一次牌。他侧过头望了望乔廷丽,乔廷丽也正好望着他,撅起嘴巴向他露出调皮而无奈的微笑。乔廷丽说,有段时间没打牌了,手生,刚才那一盘,起手进张停胡,只顾着理牌,漏张了,没胡成,反倒让邵芳自摸了。邓彦君赶紧说,还早着呢,先赢的是纸,后赢的才是钱,慢慢来,慢慢来。邓彦君说着说着就真的放缓了洗牌码牌的速度,他知道,有时候通过调整节奏,可以改变牌运。
“别磨蹭,赶紧码牌!”邵芳高声催促,装出一脸严肃的样子。一旁看牌的张楚“嘿嘿”笑了:“邵儿呀,瞧你这猴急样,恨不得把人家荷包都割下来!”张楚的话立即引起了大家的欢笑,一时气氛又轻松了许多。
很不幸,这天晚上,邓彦君真的输得很惨,战果是“一归三”。根据旁观者张楚的复盘分析,邓彦君开局不久即少起了一张牌,做了“相公”,露出了败相,后来在牌局进程中,又心慈手软,放任下家乔廷丽吃子碰子,导致乔廷丽手气迅速好转。牌场如战场哦,邓彦君不输才怪。张楚的分析再次引来大家的欢笑,邵芳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送大家离开时,邵芳幽幽地说道:“欢迎邓彦君同学下周按时过来受宰不误!”
邓彦君又是叹气又是苦笑,和张楚两口子及乔廷丽乐呵呵走出小区,来到街边。张楚他们路远,打的先走了。邓彦君看看时间,还来得及赶4路车,便沿着街边向站台走去,刚走几步,回头发现乔廷丽跟了上来。邓彦君放缓步子,使自己与乔廷丽并排而行,说,这么巧啊,你也坐4路车?乔廷丽说,噢,我家就在前边,不远,不用坐车。邓彦君说,原来你和邵芳这么近啊,怎么以前没见你过来?乔廷丽笑了笑说,也有啊,偶尔也串串门啊,只是平常忙,打麻将也少,今天刚好有空,邵芳一拉,就来了。
两人说话间,就到了站台,邓彦君停下脚步。乔廷丽冲他摇摇手,拢了拢风衣领口,继续往前走,长长的马尾发在夜风中一抖一抖地跳跃着,仿佛一绺黑色的火焰。邓彦君兀自挥动着手掌,似乎想抓住点什么,但手指间什么也没有。4路车还没来,邓彦君突然作出了一个决定,步行回家。他这么想着,就迈开脚步,追上乔廷丽,说,乔主任,我们还可以同行一会!
乔廷丽有些意外,说,邓科长怎么不坐车了?邓彦君说,每次等车,得十几二十分钟,其实,就几站路,也许我走到了家而车还没到站呢,再说,难得与乔主任同路,夜深了,就让我送送你吧。
乔廷丽将胸口风衣扣子扣上,双手交叠在胸前,说,谢谢邓科长,前面拐个弯我就到家了。
话虽这么说,其实邓彦君知道,到那个拐弯路口还得经过一片开阔的草坪,草坪深处,是个小公园。这个时分,路灯正将长长的影子斜拉在草坪上,马路边显得非常幽静,只有几对恋人倚靠在悬铃木树下的长椅上,低语着什么。邓彦君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来这个小公园了。那还是几年前吧,他和李丹曾经来这里约会过。现在,这小公园,小草坪,变得越发漂亮了。邓彦君忽然有些感慨,想说些什么,但看了看乔廷丽,终于没说。邓彦君检讨着自己,刚才,是不是太冒失了?
邓彦君这么想着时,乔廷丽的双手已经从胸前拿开,插进了风衣口袋,款款地踱着步子,“夜色真好!”邓彦君听到乔廷丽说道。
邓彦君看着半轮明月爬上悬铃木树冠,掂量着乔廷丽的抒情语气,觉得她像一个诗人。
“可不是么?今晚月色撩人。”
“月色撩人,”乔廷丽轻声重复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月色撩人》好像是一部法国故事片吧?”
“你也看过啊。”他们相视而笑,话题于是转移到洛丽塔与罗尼身上来,然后又兴致盎然地聊到了雪儿与尼古拉斯凯奇,后来邓彦君实在忍不住,“不过我得纠正一下,这是一部美国影片,虽然情节带有法式浪漫风格。”
乔廷丽陷入了沉默,两人又走了一会,就到了那个拐弯口。
“邓先生,谢谢你送我!”乔廷丽站定,伸出手来。
“应该的应该的,顺路而已……”邓彦君一边抓住那只手,一边说,他感到那双小手是那么凉爽而又那么温暖。最后,他看着乔廷丽将那只手缓缓地从他手中抽出,轻轻一挥,飘然而去,那头马尾发,黑色火焰般跳进迷茫的夜色。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这一天,邓彦君早早来到了邵芳家里,正赶上饭档。“你呀,真是牌坛楷模,麻将标兵!”志敏喝着药酒,调侃道,起身拿了酒杯给邓彦君倒满。
邵芳从厨房端了碗热藕汤过来,说,上次,感觉怎样?邓彦君说,输赢无所谓的,高兴就好。
邵芳说,我问你对乔廷丽印象怎样!
邓彦君回过神来,喝了杯酒,装着不置可否。
邵芳接着说,你的情况我给她说过了,她对你印象还不错,要知道,她可是咱单位的五朵金花之一,眼孔高得很。机会已经为你创造,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有些话必须给你讲清楚,乔廷丽这边离干净了,目前,儿子暂时跟着她过,刚刚我们通了电话,她说儿子生病了,要照料,今天来不了,我联系了建红同学,一会看他来不来。
听说乔廷丽不来,邓彦君若有所失,这种感觉很奇怪,邓彦君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只见过一面,就有了这种感觉呢?他摇摇头夹了块莲藕,咀嚼起来,莲藕味道鲜美,可惜藕丝总缠住舌头,怪怪的。后来建红同学和张楚同学都如约而至,麻将桌前又一次欢腾起来,这让邓彦君立即忘记了些什么,心情不错,那天虽然没赢,但也没输,刚好保本。只是在坐4路车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从车窗望了望那片草坪和那个拐弯路口,有些发呆,回去后,躺在床上,竟然失眠了。
又是一周过去,邓彦君从单位大院出去时不经意照了照门房窗玻璃,这才发现头发许久没剪了,乱得像个鸡窝。邓彦君于是进了一家理发店去理了个发,然后坐上4路车匆匆到了邵芳家。
一进门,张楚就惊呼:“哇,老邓好帅哦,这是要约会的节奏么?”
大家顿时笑得前俯后仰。
邓彦君发现,原来几个老同学带着爱人早已先到了。乔廷丽也在,坐邵芳身边,正捂着嘴笑,脸色通红。
邓彦君有些尴尬。好在邵芳发挥了东道主的作用,她立即让志敏带张楚等人去一边玩,把邓彦君、乔廷丽、阿婧以及建红爱人春霞安排到一桌。
坐到牌桌前,邓彦君心神不宁,打牌的时候,屡次把目光往乔廷丽身上扫。那天乔廷丽穿了件姜黄色风衣,脖子上围了一条咖啡色纱巾,整个人儿显得特别鲜亮,不仅邓彦君朝她身上瞅,几个女人也不时盯着她看,甚至另一桌的男人们也投来火辣的一瞥。总之,邓彦君有点不自在,乔廷丽也有点不自在,那天晚上,他俩都输牌了。
那天晚上,邓彦君和乔廷丽像上次一样,往4路车站台方向走去。他们一前一后,乔廷丽走在前面,邓彦君走在后面,经过站台时,4路车正好停在那,有人在上下车。乔廷丽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邓彦君。邓彦君走到乔廷丽身边,望一眼乔廷丽,又望一眼4路车,沿着马路边向前走去。4路车缓缓开动,随后加速,很快消失在远方。
邓彦君没有回头,一直走到那片草坪边,才停下,待乔廷丽走来时,邓彦君转过身,平静地说道:“小乔,做我女朋友吧!”
乔廷丽显然被惊到,她用一只手捂住自己嘴巴,抬眼望着邓彦君。
邓彦君继续说道:“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你了。”邓彦君说完这句,感觉有点像某句电影台词,于是又说道:“我是认真的。”这句更像台词。
乔廷丽不禁笑了。她侧身走进草坪,向着中央那棵悬铃木树下的长椅走了过去,坐下来。
“我有一个四岁的孩子,”当邓彦君跟了过来坐到自己身边时,乔廷丽一只手托着腮,将手肘支在膝盖上说道,“他必须跟着我生活……邵芳也许跟你说起过吧。”
“那不是问题,”邓彦君正色道,“我虽然没孩子,但也不排斥孩子。”
“我丈夫……不,我前夫……”乔廷丽低声说着,一阵夜风吹过,乔廷丽不觉双手将肩头搂紧,马尾发低垂,身子几乎匍訇在双腿上。
邓彦君脱下夹克,披到乔廷丽身上,轻轻拍了两下。
“谢谢。”乔廷丽抬起身来,靠在椅背上,“还是说说你吧。”
邓彦君摸了摸脑袋,欲言又止,那个女人,他爱过,也恨过,可现在,已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就像悬铃木树上这些开始泛黄的叶子,在这阒寂的夜色中,如此清晰,又如此模糊。
“好吧,我来替你说吧。邓彦君,男,年龄,33岁,我市某银行房贷部副科长,其前妻李氏丹丹者,久居省城而不……”乔廷丽说着说着就哈哈笑了起来,惊得悬铃木树上一只夜宿的黑鸟扑楞着翅膀“嘎—嘎”飞走。
乔廷丽就势起身,将夹克还给邓彦君,“夜深了,回去休息吧。”说完,快步向着拐弯的路口走去。
“小乔,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好么?”邓彦君捧着余温尚存的夹克,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颤抖,他听到夜风中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邵儿没给你?”
邓彦君有些沮丧地回到家里,刚刚躺下,就收到一条短信:“谢谢你的夹克,晚安!”
第二天,邓彦君起得有些晚。实际上,自那次从省城回来后,休息日何时起床就不再有规律,有时,他觉得来灵感了,就开始写小说,而有时,他甚至可以酣睡一整天。和李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他常常制定雄心勃勃的阅读写作计划,认真执行,生活过得平淡却也充实。现在,没有谁再约束他、规定他该干什么或者不该干什么。刷牙的时候,邓彦君突然冒出个念头,这个念头随着刷牙节奏的加快而变得有些急迫。他立即拿起手机发了个短信,信上说,他想见她一面,想和她“说几句话”。然后,他停止了刷牙,靠在盥洗室门上,盯着手机屏足足有五分钟,但是,手机屏如静止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邓彦君有些失望,看看时间,已到午饭时刻,就懒懒地往楼下食堂走去。坐在餐桌前,邓彦君漫不经心地吃着饭,看着同事及家属们进进出出食堂。这时,手机响了一声,仿佛鱼儿冒了个泡。是乔廷丽。乔廷丽在短信里说,下午三点,她会“去小公园散散步”。邓彦君有些兴奋地握了握拳,低吼了一声“耶!”扔下饭盘就回到房间。他把昨天刚理的头发喷了点定型水,用梳子小心梳好,用刮刀将胡子刮干净,然后对着镜子挤了挤表情,试着以某种口吻和姿态和想象中的她说话,然后,在屋子里来回踱着,一会看看时间,一会看看镜子。
下午两点半,邓彦君来到了小公园。他是从草坪中间穿过去的。草坪上躺着或坐着一些休闲的人们,虽然没有太阳,但一些人还是架起了小帐蓬,透过帐蓬上的小窗口,能看到有人在里面看书,戴着耳机听音乐。开阔一点的地方,女孩子们在追逐,嬉闹,捉悬铃木树上的昆虫或者蝉蜕。一群男孩子则在踢足球,球在孩子们脚下倒来倒去的过程中,忽然向着邓彦君远远地滚了过来,一个男孩吆喝着向这边跑来。邓彦君已经很长时间没踢过足球了,那还是学生时代才玩过吧,那时,他还是校队一员呢。邓彦君看着翻滚的皮球,忽然来了兴致,脚弓使了暗劲猝然踢出,可惜力道没控制好,球在草皮上空划出一条短促的弧线,直奔那个男孩的额头而去,男孩应声倒地,哇地哭了起来。这是邓彦君万万没想到的。他愣了愣,走过去蹲下,仔细查看,问小男孩伤着没有,小男孩毫不理会,继续哭,大声喊“妈妈……妈妈”。
就在邓彦君唏嘘摇头搓手时候,一个女人从小公园凉亭那边跑了过来,她穿着一条咖啡色长裙,丰满的胸脯在米黄色紧身秋衣包裹下剧烈抖动,一头马尾发跳跃着,邓彦君立即就认出了乔廷丽。乔廷丽也认出了邓彦君,但没有搭理他,而是俯下身去抱小男孩。邓彦君赶紧抢先抱起,问去哪里,要不要上医院。乔廷丽指指凉亭方向,邓彦君便抱着小男孩向凉亭小跑而去。邓彦君边跑边回头对乔廷丽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到了凉亭,乔廷丽和邓彦君再次看了看小男孩额头,有点红,但没破皮。
“还疼吗?”乔廷丽把孩子抱到怀里,在孩子额头揉了揉。
“不疼了。”
“男生就得坚强点,阿!”
“嗯。”
乔廷丽再次将孩子抱住,紧紧搂了搂,然后松开,说,继续玩去吧。小男孩立即跑开,跑到草坪边,站住,回头朝邓彦君看了一眼,随即加入到奔跑的孩子间去了。
邓彦君抹了把汗,长舒一口气。很久没运动了,邓彦君说。
乔廷丽瞄了瞄邓彦君结实的臂膀,笑道,身材保持得不错嘛。
邓彦君脸上露出些愧色,说,刚才的事……真是对不起。
乔廷丽说,没关系,要受点挫折才行,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就是有些……脆弱……缺少管教。
乔廷丽说完,抬起头望向远处,一只乌鸦低飞着掠过草坪,扇动着黑色的羽毛钻进悬铃木茂密的枝丫间,树枝轻轻摇晃,几片半青半黄的叶片缓缓飘落下来。
邓彦君看着那棵悬铃木树,说,近几年我几乎没来过这了。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公园才刚刚建好,草坪上光秃秃的,几株悬铃木也小,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多美。乔廷丽说,是啊,我是看着这个公园一草一木建起来的。邓彦君有些伤感地说,要是那个时候遇见你,该有多好。乔廷丽笑了笑说,那个时候,你不有李丹么?
邓彦君沉默了许久,走到乔廷丽身边坐下,说:“昨天,确实太晚了,不知道该怎么说,回去后我想了想,一定要把这事给你说一说,我真的是认真的。我和李丹当初其实蛮好的。我在机关上班,她在一线柜台上班,婚后我们没急着要孩子,主要是她不想要孩子,她的意思是先奋斗几年再说。我也很开放,觉得要不要孩子无所谓。她是个要强的人,业务能力没得说,专业技能比武曾经获得过全市金融系统第一名,这也是她为什么会被省行调去的主要原因。而我们的感情危机,也就是在这期间出现的,起初她还经常回来,我们在一起倒也恩恩爱爱,和谐美满,后来,她就很少回来了,再后来,就变成我去省城了,去得多了,她就开始烦我,开始逃避我,换句话说,去了也难得见到她的人……”邓彦君一口气像倒豆子样倾泄而出。
乔廷丽双手合在一起托着腮帮,安静地听着,眼睛直直地盯着那棵悬铃木。就在邓彦君由于诉说过急突然呛着并咳嗽的一瞬,她看到那只乌鸦箭一般落在了一片草地上,并着双脚,像袋鼠那样,向前快速跳跃着,跳跃着,旋即,又张开翅膀,收起双腿,向空中飞去,随后,一只黄色的飞碟带着舒缓的节奏,落向刚才那片草地,一只白色的泰迪犬赶在飞碟接触草皮之前,纵身跃起,准确地叼住飞碟,调转身兴奋地向主人跑去。
邓彦君也看到了这一幕。这个下午,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被乔廷丽吸引着。很多憋在内心深处的话,他都想在此刻告诉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仅仅在见了两次面之后,他就对她有了如此深沉的感情。
“这么说,你们……还没有……离……婚?”乔廷丽将双手从腮边挪开,十指交叉在一起,反复按压,看着邓彦君。
邓彦君低下头,轻轻说道:“对不起。其实,我们之间,已经……名存实亡,那次去省城,果然发现她和省行那个男人在一起。我曾经数次挽救过,但毫无回转迹象。后来,我不再去省城,她也没回过县城。”说完,邓彦君将头侧向一边,望着那棵悬铃木,目光逐渐模糊,他看见那只乌鸦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黑乎乎的一团,烟雾般缥缈着,融进密密麻麻的树叶。
“谢谢你的坦诚。”那天下午,临走之前,乔廷丽努着嘴巴,抬头望着邓彦君,高高地伸出右手,“我们都要好好的。”
又是一个周五晚上,张楚在邵芳家正打着牌,突然说了一句,诶,邓彦君同学怎么没来了?建红就附和道,是啊,他不来,多不习惯!邵芳和志敏就偷偷一笑,说,这个时候,邓彦君同学也许在西江公园构思小说呢。当然,邓彦君有时也来玩牌,他是散财童子,他一来,大家的荷包就鼓起啊。但更多时候,正如邵芳戏侃的那样,我们的邓彦君,将会出现在公园、茶楼、影院、商场,或者美食街,甚至图书馆以及郊外某处山头。
一个休息日的黄昏,邓彦君和乔廷丽在经历了一次愉快的户外徒步后回到县城,望着靠在自己肩头的乔廷丽,邓彦君提议说:“去我家里坐会吧,顺便尝尝我做的饭菜。”
乔廷丽牵着邓彦君的手疲惫地说:“嗯。”
饭菜做好后,邓彦君叫醒了合衣靠在沙发上小睡的乔廷丽。面对着桌上可口的饭菜,乔廷丽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
“想不到你还会这一手。”乔廷丽说。
“如果你愿意,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邓彦君说。
乔廷丽就笑了:“这话虽然像电影台词,可是我喜欢。”
“喝点红酒?”邓彦君说。
“不了。”乔廷丽说。
这天晚上,乔廷丽嘴上虽说不喝,但和邓彦君聊着聊着,还是喝了一些红酒。后来,乔廷丽说我得回去了,邓彦君说再坐会吧,乔廷丽说不行啊孩子和父母在家等着我呢,邓彦君说孩子有你父母看着你急什么呀再坐会吧,乔廷丽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邓彦君也站了起来。邓彦君说,小乔,我爱你!邓彦君说着一把抱住了乔廷丽。乔廷丽挣扎了一下,说我真得回去了。邓彦君说小乔我是真的真的爱你!邓彦君说着就紧紧搂住了乔廷丽,一口吻住了乔廷丽温软的嘴唇,像水蛭吸盘那样有力地粘住,然后抽出一只手就探进了乔廷丽胸口。乔廷丽颤抖了一下,就不再挣扎,任由着邓彦君褪下了内衣。意乱情迷中,她甚至还抚摸着邓彦君的臂膀,回吻了他几口。久被压抑的欲望如干柴烈火般在邓彦君体内熊熊燃烧起来,他趁势将乔廷丽放倒在沙发上,胸脯触碰到乔廷丽乳头时,他感觉到了她身体的饥渴,一只手便游进了那片沼泽之地,那里一片潮起。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急剧地膨胀,无比渴望着陷入,于是,身子一挺,便沉了下去。
“不!”乔廷丽发出一声低沉的喑哑之音,坚决抵挡住了邓彦君身体的下沉之势,她翻身起来,夺过衣服迅速穿上。房间里只听见两人急促的喘息声。
“小乔……我……”邓彦君把头埋进双手。
“我想我们该冷静一下,”乔廷丽整理了一下衣服,说,“给我一杯水好吗?”
接过水喝了几口后,乔廷丽继续说道:“如果你爱我,就得尊重我,不仅尊重我的身体,更尊重我的一切。有些事,我没有告诉你,是怕你受不了。其实,我内心里,还放不下我前夫。不为别的,只为他那份善良之心。是他主动要求离婚的。我本来不愿讲述这件事,但在关系你我幸福的时刻,又不得不讲述,我前夫从认识我以来,和我一直都很好,对我体贴有加,可是有一天,也就是我怀孕后的某一天,他在指挥施工的时候,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半身不遂。起先是我的父母还有他的父母轮流照顾,后来儿子生下来后,我也开始承担照顾他的责任。我父母年纪大,母亲还做过心脏搭桥手术,他们无法长期照顾下去,端屎端尿就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看着我憔悴的样子,他觉得很痛苦,当年就提出离婚让我再找人,我怎么能这样抛弃他呢?我说你有一天会好起来的,他说医生的结论我都看了,不可能的了。终于,两年前,他托人找到律师,坚决要求和我离婚,他说自己能请到护工照顾。我只好签字,搬到了我父母家里。可我于心不忍,每周都要抽出半天时间去给他换洗下衣服铺个床单什么的……现在你听到这些,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邓彦君静静地听着乔廷丽的讲述,没有说话,他听到乔廷丽继续说道:“而你这边,婚还没离,那我们之间算什么?今天我第一次来你家,就已经感觉到你不愿公开和我之间交往,你害怕单位里的人对你说三道四。女人的直觉是没错的。你自己要考虑清楚。”
乔廷丽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走去,在关上门的一瞬,乔廷丽说道:“不用送我,以免你单位同事看见。谢谢今天的饭菜,真的很香!”
邓彦君站在窗口,默默地看着乔廷丽走出大院,走向朦胧的夜色之中。
一天,邓彦君怀揣打印好的一式两份A4纸,去了趟省城。回来后的第二日,他早早起了床,背上一个包,来到了公园。这是一个休息日的早晨,阳光像瀑布倾泻而下,洒在金黄的悬铃木树上,草地上的露珠,闪着晶莹的光泽。难得的太阳让邓彦君显得心情舒畅,他张开双臂,做了个拥抱太阳的姿势。在将目光从悬铃木移向草坪时,邓彦君突然发现,一只乌鸦正在草丛间行走。这是一只黑亮的乌鸦,它时而行走,时而停下,用灰黄的喙嘴敲击泥土,啄食出小虫,然后,继续行走。邓彦君仔细地看着那只乌鸦,不觉有些惊讶,它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跳跃着前进,而是一前一后地迈着双脚像人一样行走,动作自信而优雅。
邓彦君看着那只乌鸦仰着头颈,轻盈地走向草地深处。他打开背包,整理了一下里面新买的足球和守门员手套,然后重新背上,向着草坪边那条拐弯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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