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常志坚名叫志坚,实则近年来难得有立场坚定的时候。这一次,他却说到做到,一路打听,赶到了学校门外。不成想看校门的大爷尽职尽责,头脑灵活,老而不糟,把关把得风雨不透。
常志坚赔着笑恳求:“我家在乡下,很远的,来一趟不容易……”大爷诚恳地说:“我吃碗饭也不容易,回头校长跟田主任怪下来,你请我工作?”常志坚笑求:“我来是有要紧事的,你看我也不像坏人是吧?”他不说还好,一说大爷更注意到他酒气满脸,颊上红通通的,怎么看怎么不像善类。任他软磨硬泡,大爷岿然不动,说不是教职员工不是学生家长,天王老子也不能进,上课期间,连学生家长也不能进。说到后来,常志坚失去了耐心,发起飙来,大爷笑道:“你要跟我比嗓门,你还差点道行。再者说了,我这把年纪了还怕人打吗?你要不动动手,我剩下的小半辈子靠你养了。”直说得常志坚毫无办法。
校门口吵吵嚷嚷,校园内于青桦和刘丽都没注意,拿着讲义,走到双人木椅子上并排坐下。
刘丽说:“你这个人我可了解了,要么不投入感情,要投入了就是全身心。常路有你这样的社会妈妈,是他的福气。”于青桦说:“孩子自己也懂事。家里虽然破,却收拾得窗明几净;学习也不含糊,年年都是前三名。我跟他说,要是这个季度各科测验的总分全班第一,我就接他来我家玩半天。”刘丽刚想说话,校门口吵声越来越响。于青桦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不曾留意,刘丽朝那边看了看,颇感奇怪,想看门的大爷雄辩滔滔,头等刁钻,今天是谁,竟然能跟他老人家棋逢对手?
于青桦顾自继续说下去:“其实他就是考不到第一名,我也会带他来玩。不过当老师的职业病,心里再疼学生,话还是说得一板一眼,讲条件讲得掷地有声。”说着微笑。刘丽这才笑道:“老吴能同意吗?”于青桦说:“从这段时间他的态度来看,他就算心里不同意,小客人真上了门,吃一顿饭,总是可以的。倒是我婆婆……”刘丽快人快语地道:“我正想说呢。不是我们做晚辈的说句刻薄话:我真没见过一个老太像她那么难缠的。余光形容过:她眼睛是雷达,嘴是机关枪,手脚是导弹,武装得从头到脚,一来就是一副摧枯拉朽的架式。”
于青桦笑着打断:“别贫嘴了,我婆婆外面凶,里头善,我跟她一桌子吃了二十年的菜,我还不知道她?”刘丽笑道:“我是为你抱不平。”于青桦带笑制止:“她是我婆婆,也是你阿姨,从前你上我们家,她对你不比对我这个儿媳妇差你忘啦?”刘丽笑道:“我就佩服你这个胸怀,永远不记仇。”于青桦说:“她和永康一样需要时间来调整。五一节一般她会跟她的老姐妹们活动一天,中午不回家。常路吃顿午饭应该不会被她发现。”
便在此时,她认出了常志坚。
他拗不过大爷,假意离开,等两三个老师进门时掩在人家身侧偷偷穿过了防线。他歪歪斜斜走着,引来阵阵关注。有不少学生嘻嘻哈哈跟在他身后瞧热闹。于青桦直觉不妙。
刘丽见了她神色,也往那边看去。于青桦说:“是常路的醉鬼爸爸。”刘丽心念一转说:“是来闹事的?可是为什么?”于青桦说:“是个混人,他的逻辑你哪里猜得到?”
说话间常志坚已到了面前,歪着头看于青桦:“我到办公室问了一圈,都说你不在,原来跑这儿谈天来了。你很闲啊?”刘丽不等于青桦开口先斥责道:“你查户口的啊?”
田主任、余光等也纷纷跑了来。刘丽低声对于青桦说:“该死,连田主任都给吸引过来了。”
余光向田主任悄声说:“这一看就是不怀好意。”田主任说:“那当然没什么好意,要不然你以为他会坐一个小时的车跑来送锦旗?大天白日闹这出,丢人丢大了!”
刘丽问于青桦要不要避避,自己为她挡着。于青桦笑笑说:“别冲动,我以后跟他有得打交道的,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我自己处理。”刘丽心思灵动,一面答应一面到旁边打手机。
这边常志坚已冲到于青桦面前,手指尖几乎戳到她鼻子上,回头向众人:“就是她!就是她!”于青桦不退不让,不躲不闪,也不说话。常志坚叫喊:“就是她天天装好人,弄得我儿子把亲生老子当仇人!我今天就是来报仇的!”田主任上前几步说:“于老师,你带这个人进办公室谈,我也参加。小刘带其他人走。”
刘丽这时已匆匆挂了机,忙答应一声,绕过常志坚,维持秩序,疏散众人,一眼发现了余光,狠狠挖了他一眼说:“就知道这种场合少不了你!有这么好看吗?无不无聊?”她明显借题发挥,借着说余光而说所有的“观众”。众人均有些讪讪地,就也准备散去。
不料常志坚忽然大叫:“不要走!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大家给我作见证!老百姓被你们当老师的弄得没路走了!连儿子也保不住了!”
于青桦便问:“常路怎么了?”
常志坚愤怒地说:“怎么了?他看见我就躲,提到你就笑,没事就鬼鬼祟祟地给你写什么破信!家里半柜子都是你的卡片。我跑到他学校一问,原来你这个什么‘社会妈妈’今天参考书明天豆奶粉,隔三岔五就寄东西来!你想干什么呀?”
余光帮了句腔:“这是好事嘛!”常志坚骂道:“好个屁!谁请你们来了?我们家过得好好的……”于青桦抓住这句话反问:“过得好好的?真的过得很好?”常志坚一愣,恼羞成怒说:“过到破窑里、睡大街钻桥洞也跟你没关系!”
围观的老师、同学、花匠等议论纷纷。
于青桦愤然道:“你这话就是对孩子不负责!”话一出口,忙压一压火气规劝,“你是常路的爸爸,他心里怎么可能跟你不亲?为什么他现在跟我这个外人亲?别以为孩子傻,以为他什么都不懂,三年级了,有判断力了。你与其在这儿妒忌吃醋,不如对常路好点,担起爸爸的责任来。”
常志坚双手直挥,显然来之前喝了不少壮胆:“不用你训我!我怎么当爹我自己晓得!”田主任再老成持重也看不下去了,说:“常先生你讲点理啊!”常志坚索性躺到地上哭天喊地撒起泼来。
于青桦见他耍无赖,周边又这么多人,又生气又窘迫。常志坚哭道:“拆散我们父子啊!女人没一个好东西啊!”
刘丽年轻气盛,抢上前指着他说:“你嘴巴放干净点儿,这儿一半都是女同志!学校又不是没有保安,领导不叫来是给你面子,你倚疯作邪借酒盖脸你还挺得意的是不是?田主任,跟您申请,我去叫保安来拉他走!”
于青桦暗赞一声“聪明”,想自己身在局中,思绪纷乱,一时竟然计不及此。
常志坚听了刘丽的话,果然有些紧张,哭声弱了些。田主任猛然想起:“刚才是谁放他进来的?”那大爷这时才气喘吁吁赶了过来,苦着脸申辩:“我不放他,他自己偷溜进来的!这个滑贼!”
刘丽想笑又忍住,一转身见到庄主席,忙挥手迎上。原来刚才她打手机就是向庄主席求援。
庄主席急急走近,拦在于青桦与常志坚之间,喝令常志坚先起来。常志坚像许多人一样对国家干部有种本能的敬畏,见她来了,便不似先前那等撒野,从地上爬起来,兀自絮絮不休。
于青桦歉然道:“不好意思,还惊动了您。”庄主席拍拍她,转头向常志坚说:“你怎么跑到学校来闹事?人家为了你儿子贴钱耗精力,图什么?孩子培养出来姓常又不姓于。做人怎么能恩将仇报?影响多坏你知道吗?”
田主任责怪地瞄了一眼于青桦,话里有话地说:“影响的确很坏。”于青桦欲言又止。刘丽半怨半嗔:“领导,你怎么这么说话?”田主任想起眼下还是同仇敌忾的时候,只好暂且噤声。于青桦怪刘丽说:“你也是的,庄主席这么忙,又请了她来。”刘丽笑道:“这不想快刀斩乱麻吗?”庄主席对于青桦说:“她不说我就蒙在鼓里了。”一回身发现常志坚竟已人影不见,奇道:“人呢?”刘丽笑道:“看您亲自出马,又怕保安赶来,脚底抹油三十六计了。”
余光笑道:“好家伙,欺软怕硬,神出鬼没。”于青桦淡然道:“我不是‘软’,只是不想闹得太僵,以后更不方便和孩子联系。”刘丽点头,故意大声向那些“吃瓜群众”喊话:“散了散了啊,欲知后事如何,明天请早。”内中有个陌生男人却不是学校的老师和杂工,之前大概刻意低调,她一直没发觉。她刚想查问他身份,那人在人丛中一混,早不见了人影。
余人四散,田主任问起庄主席是哪个单位的领导,于青桦为他们互相介绍了。田主任忙与庄主席握手,言不由衷地“感谢您的关心。”庄主席笑笑说:“都是我们给学校添了麻烦。说开了,你就知道不是于老师的错。”便把前因后果复述了一遍。田主任难以释怀又不好明说。
从此以后,于青桦成了全校的焦点。那天就算没有亲眼目睹、躬逢其盛的,也都有所耳闻,见到于青桦,少不得要行一番注目礼。其中少数人对于青桦的教学业绩羡慕加嫉妒的,更有发挥的动力,时不时在她身后窃窃私语。
有似乎同情的:“可怜,还强撑着。”有较为直白的:“这就叫吃力不讨好啊!”有特别爱惜学生的:“班上到现在还有同学议论上回的事呢!”
流言汇成了河,于青桦在其中深一脚浅一脚穿行着,内心翻江倒海,脸上波澜不惊,有一次她甚至苦中作乐地想到她这处境,稍微有些像张曼玉主演的电影《阮玲玉》。她该不该回过头递去一个鄙夷的冷眼呢?可至少她不会以死明志。在人前,她的步子只会更稳,腰只会挺得更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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