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郑家这天张灯结彩,为郑脉脉贺喜。酒席开了几十桌,佳宾云集。贵宾席上,名流士绅、富贾巨商、军政要人,谈笑不绝。郑府自己人在花厅开了一席小宴,除了郑乐山、邝媛、碎玉等人,又多了龙警长、龙锦添叔侄。
龙锦添与郑脉脉邻座。郑脉脉言笑晏晏,龙锦添偶尔目光与沙花一触,却有一丝难以言传的况味。沙花原本没什么,禁不起他几次三番一搅,也有些局促起来。邝媛冷眼瞧她二人,心中打定主意,他日定要将沙花除去。
龙警长坐在上首,与郑乐山相邻。他是个精干瘦削的中年人,下巴尖尖,鼻弯如钩,鹰隼般的锐利。郑乐山满口“亲家公”,他也笑称邝媛“亲家母”,说“锦添是我一手带大,我就是他的家长。高攀贵府,要谢谢亲家公、亲家母的玉成。”碎玉笑道:“哪儿要我们玉成啊,两个小辈在南京早就你情我愿的了。”邝媛听她话中含义,似是指脉脉不检点,忙也笑道:“总算他们知书识礼,懂得回家禀告长辈。不然,有些人心刁嘴毒,难免要添出些话来。”碎玉假装没听见,去跟郑亦尘、赵约说话。郑脉脉豁达一笑,给郑乐山挟菜。郑乐山疼爱之情,溢于言表,又令人煮了郑脉脉最爱吃的“锅盖面”来。
酒过三巡,苗苗起身出去。邝媛闪过一个念头:“对付三太太的人,会不会是这个表面上天真无邪的四太太?”一念转过,见沙花也尾随而去,背景娇柔婀娜,又再想道:“又或者是五太太。她和四太太敌对,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就如此刻,她也许是跟踪四太太,不怀好意;也可能是去和四太太密谋,打算下一步的行动。”
苗苗走了一程,停下来道:“五太太,你现身吧。”沙花从一块山石后走了出来,婷婷而立:“四太太好眼力。”苗苗道:“你跟着我干什么?”沙花左右一望:“这路上刻着你的名字?老爷特封给你一个人走了?”苗苗怒道:“你少在这儿砌词狡辩。你跟着我,无非是要捏我的短处,出我的洋相。我告诉你,我现在是要到佛堂去,你很失望吧?”沙花道:“大家这么高兴,你一个人鬼鬼祟祟上佛堂做什么?”苗苗正色道:“我喜欢大小姐明快直爽,我去给她祈福,保佑她跟龙家少爷白头偕老。”沙花道捂嘴笑道:“你有这么好心?还是你准备投奔到二太太那边去?”苗苗嘴一撇道:“小人之心!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利欲熏心,做每件事都有目的。算了,跟你说这些是对牛弹琴,我也不想浪费时间了。”她回身直冲,沙花让开,对着她的后背笑道:“佛堂不去啦?”苗苗脚下不停,口中答道:“被你坏了兴致,也不想把你带到佛堂,亵渎佛祖。”她并未折回花厅,却绕到书房去了。
她方才是跟沙花赌气,不愿和沙花同回酒席,到书房是偶然为之。不料郑乐山正坐在书桌后头,孤灯摇摇。他瞥了她一眼道:“你怎么来了?”苗苗急中生智,笑着说:“我喝多了些,出来散散酒气。看见这边有灯,就来瞧瞧。”郑乐山“嗯”了一声。他面前是只茶壶,配几个杯子,桌面上并没有书。
苗苗站着笑道:“老爷做岳父了,怎么不在那边欢喜欢喜?”郑乐山出了会儿神道:“脉脉生下来才五斤半,二十年养出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却要变成人家人了。”苗苗给他斟了杯茶道:“大少爷娶媳妇儿时,赵约的娘家何尝不是这么想?就算做生意,也不能尽让您一个人赚钱啊。”郑乐山给她怄笑了,伸手盖住她的手道:“苗苗,你这个丫头我心里是疼的,你才来那阵子,我待你可也不薄。”苗苗笑笑道:“是啊!”郑乐山盯着她的眼,里面有一星灯光,还有他的缩小了的脸。他仿佛是对着自己在说:“你要是不跟舅老爷搞三捻七,我最宠的就是你。”苗苗把手一抽道:“我说了我没有!”郑乐山又压住她的手道:“假如没跟舅老爷,就是跟不相干的外人借种。总之是犯了大错!”苗苗抽手抽不回,觉得郑乐山神情异样,心下发毛:“以前的事还说了干嘛?”郑乐山恍如不闻,手上捏得极重,疼得苗苗花容失色。就在她的痛呼中,他一句一句的往下说:“你嫌我老了,嫌我不能让你生孩子,你瞧不起我!”苗苗痛极大叫:“我没有!”郑乐山叫道:“你有!汤问那样的矮冬瓜你也肯要!外头的乡下泥腿子你也肯要!你到底是要孩子还是要男人?小淫妇,我知道,从第一天进郑家你就恨我,你心里还想着亦尘!”苗苗用尽全力一甩,拔出手来,五只手指都是紫涨瘀血。
郑乐山本有三分酒意,被她大力一搡,连人带椅,倒在地上。苗苗忙去扶他,他陡然将她拉下,反身压在她身上:“自古嫦娥爱少年,你恨我耽误了你,你恨我的白头发,恨我松松垮垮的赘肉,恨我这没了用的下身!”他狂性大发,一手叉住苗苗的脖子。苗苗蓦的想到了升仙居的“僵尸”。书房,升仙居,老爷,“僵尸”,在脑中混成一团。郑乐山道:“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你们全都背叛我!你,你现在对我服帖是你气不过沙花;还有你……”他看着半空,似乎在跟一个看不见的人对答:“你,你跟我好,不过是想做当家,你心里从来就没放下过乐淘!我忍了你十几年!阿媛!阿媛!”他神智已乱,口中喃喃自语,手越收越紧。苗苗翻出白眼,他兀自叫着“阿媛”,声音凄厉,如一头受了伤的野兽。
“咣啷!”郑乐山头顶一阵剧痛,滚倒在地。鲜血烫茶四处横流。沙花扔掉半个茶壶,去给苗苗揉胸。直按了二三十下,苗苗才“嘤”的一声醒转过来。沙花用力扶她起来,拖拖拉拉往门外走。苗苗道:“你?你为什么救我?”沙花道:“快走!”苗苗道:“你其实一直是跟我好的,是不是?是不是啊?”沙花急道:“先走了再说啊!”
猛的一只手臂勒住了沙花的脖子,郑乐山血淋淋的脸紧抵在沙花头边:“你也骗我?你也是骗我的?你们对我全都不是真心!”沙花狠命一咬,在郑乐山臂上咬出一个齿印,郑乐山却不觉痛。苗苗情急智生,抱起一个半人高的花瓶直撞过去。郑乐山闷哼一声,软倒在地。沙花一试他鼻息,手掌剧烈的颤抖起来:“我们闯了大祸!”
两人相扶相持,走到门边,忽见龙锦添呆呆的望着她们。苗苗道:“龙……龙家少爷,是他……是老爷先要杀我们!”沙花与他四目相对,娇喘微微:“龙先生,令叔就在花厅。我和苗苗的性命就在你手上。龙警长查不查,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全凭你一句话!”龙锦添呼了口气,跑进来把几件珍品古玩塞进衣服:“我拿出去毁掉,再误导我叔叔,让他以为是府外的大盗劫财伤人。”沙花拉住他道:“你把东西藏在衣服里,担的风险太大。一旦被人发现,还以为老爷是你杀的!”龙锦添道:“为了你,我不怕!我只没想到你会做了五太太!”他话中爱恨交集,忽的毫无征兆的吻了沙花一下。沙花想也不想,“啪”的一声,清清脆脆打了他一巴掌。龙锦添正要说话,外头脚步声传来。他一手一个,迅速把沙、苗二人扯到书架之后,贴墙而立。
房外一声惊呼,却是夕云。邝媛道:“老……老爷!”夕云道:“我去看看,兴许还有救!”邝媛道:“慢着!”夕云道:“二太太……”邝媛道:“你忘了二老爷是怎么死的?大太太的挑拨固是主因,老爷不默许,她敢吗?我……我……”她连顿了两顿:“毒手杀夫我做不到,见死不救我却可以!”夕云道:“夫为妻纲,他是您的夫君啊!”邝媛道:“他允许人杀他的亲弟弟,在我心中,他早已不是什么夫君!”夕云道:“我还是进去看看!”邝媛道:“回来!你看地上血渍未凝,凶手离去未久。我们一进房就成了杀人疑凶!大太太焉有不落井下石之理?”夕云一想不错:“那么快走!”两人话声渐行渐远,依稀听邝媛道:“四太太五太太还不回来,咱们这一路又没找到她们,里头必有文章!”
房内三人稍稍松了口气。苗苗道:“原来二太太这么恨老爷!”沙花道:“她中途离席跟着我们,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人不能永远这么侥幸。”率先走出去。龙锦添和苗苗紧跟着出门。几人扭打摔跌,居然没弄灭那盏小灯。苗苗下意识的想要吹灯,龙锦添道:“别!二太太来时灯还亮着。如果熄了,就证明在她之后还有人来。如果不灭,她会以为她是最后一个来的,为免旁人疑她,她只求自保,就顾不上怀疑别人。”三人急走几步,苗苗回头一望。一灯如豆,昏黄的屋内,郑乐山俯伏在地。苗苗向来对他恨极,这时却不禁一阵难过。
行到花厅左前方,龙锦添道:“咱们分作两拨,你们先进去,我等一下再去。”当此情形,越是出现得晚,越是嫌疑深重。龙锦添自愿殿后,显然是有心照顾。沙花感激莫名,表面上却不露丝毫:“龙先生,你怎么会到书房去的?”龙锦添道:“我看你久久不回,就四处找找。”他说得轻描淡写,沙花眼眶儿却是一红。她忍住泪,一个“谢”字不提,和苗苗进了花厅。
碎玉笑道:“你们一个一个个都吃醉了,一桌子人倒少了半桌。还不快来坐着。”邝媛笑道:“待会儿老爷回来,叫龙警长罚他的酒。”龙警长笑道:“言重了。”沙、苗二人落座。碎玉道:“两位妹妹去哪里去了这么久?”苗苗一急语塞。沙花道:“四太太外去吹风,我在外面赏月。所谓月白风清,本来可以一道做个伴儿。谁知她出言不逊,咄咄逼人。沙花一时气不过,和她口角了两句。”苗苗“哼”了一声道:“一面之词!”邝媛仔细瞧着她们,碎玉轻斥道:“今天什么日子?还这么孩子气。”笑向龙警长道,“可叫您见笑了。妹妹们年纪小,不懂事。”龙警长道:“亲家公享尽齐人之福,龙某羡慕还羡慕不来,岂会见笑?脉脉不介意就好。”邝媛笑道:“我们家脉脉最是宽厚能容人的。咦,锦添怎么也不见了?”沙花心中一紧,郑脉脉笑道:“四娘五娘有没有碰见他?”苗苗忙摇了摇头。
杨幽扶着龙锦添走来。郑脉脉忙离席扶他。龙警长道:“怎么了?”杨幽道:“喝多了,在那边吐呢。阿良回了我,我想龙家少爷是贵客,就自己扶他来了。”郑脉脉谢过,让龙锦添坐下。邝媛道:“杨管家,你叫厨房做一碗醒酒汤来。”杨幽道:“已经喂他喝了。”邝媛点头,杨幽退去。郑脉脉摸摸龙锦添额头,因是未婚夫妇,当着长辈不便过分照料,便向她哥哥使个眼色。郑亦尘会意,挪过来挨着他坐下,一手扶着,一手拣些清淡的菜式挟到他盘子里。邝媛向郑亦尘笑笑。郑脉脉虽然作出行若无事的样子,隔一阵便要侧头看看她的未婚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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