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姓江,我将有一个极诗意的名字:江鸿。白浪滔天中的一只鸿雁一一壮观而美丽。可惜,我姓的是生姜的姜。
头顶上的水晶吊灯,像封了玻璃套子的多足海洋生物。灯光被许多小灯管辗碎了照下来,有种梦幻的效果。姜鸿恨这灯,人生如梦,他本来已经够清楚的,偏偏这该死的灯还要提醒他一一不,是提醒我。
我常怀疑自己是两个人的组合,一个是“我”,一个是姜鸿,他们共同寄居于一具身体,然而性情大异。姜鸿一点儿也不想参加这种宴会,却不能露出来,为的是生怕辜负了邀请者的一片好意。这点我看出来了。他很厌烦,凡是社交活动他都厌烦。
“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下午还有说有笑的,现在跟丢了魂儿似的,尽发呆。”潘琳推了推我的右臂。我朝她看看,仿佛一觉才睡醒,不明白眼前的状况。潘琳嗔道:“你听见了没有?”说着用筷子点了一下我的筷子,立志要拉回我的思绪。我有些不高兴,有了男朋友的人了,不避男女之嫌,越是人多越向我表示她待我有多亲切,怕没人说闲话似的。我压下那股不耐烦,笑道:“我是行尸走肉,你不知道吗?”潘琳笑了,顶天真的笑容,好像她年方三岁:“你的魂啊,怕是给谭欣和苏文清一人一半的勾去了吧?”我没理她,找左边的郑鹏说话,但是言不及意,因为我试图以旁观者的身份好好研究一下姜鸿和潘琳的关系。他们初中同桌,小测验时经常互相帮助,平时可没这么友爱,隔三岔五地斗嘴怄气,可称战斗中成长起来的友谊。后来姜鸿没考上重点高中,去外地上中专,潘琳留在本校高中。两人同桌时斗得那样厉害,分开了倒又非常想念,信来信往,曾使潘妈妈大为恐慌。姜鸿从那以后,也就不大写信了,像他真怀着鬼胎似的。姜鸿中专毕业,潘琳也成功考取大学,这时候学历上的差距虽未至于拉开友谊距离,却使潘母松了一口气,相信女儿虽然年轻识浅,也绝不会看上一个中专生。果然潘琳不负母望,和本校高材生吴闻谈上恋爱,并且很快难解难分。姜鸿还为此暗自庆幸,不必再给人家当闲言碎语的材料。
我分析完毕,觉得和潘琳之间确实无懈可击,潘琳对我,纯是一番亲密朋友的关心、玩笑,旁人不可能有所误会,这才如释重负,奇怪怎么到今天才明白这一点。如此一想,便觉刚才和潘琳说话的态度有些偏于冷淡,于是舍了郑鹏,回头向潘琳找补似地道:“我不惯上酒桌,一来就想睡。”潘琳正挟着个鱼圆,双眼盯牢了筷子,不敢分心,只道:“你呀,是最上不得台盘的。”历尽艰辛,将鱼圆转移到碟子里,又下结论:“胆儿小,小家子气。”
我知趣的等她消灭完面前的鱼圆,才开口道:“你今天怎么不跟吴闻坐一块儿?”潘琳道:“他呀,我跟他没共同语言。”我笑着说:“也说的是,你们的共同语言都要背着人说的,当着人能讲的确实不多。”潘琳舀了一勺汤正在尖起嘴吹气,听了这话,作势要将汤汁泼到我身上,道:“你要死了,欠人捶你!”我把身子一挺,笑道:“你洒,你洒,考虑好后果你就洒一一别叫我说出好的来啊!”潘琳收回汤勺就嘴喝了道:“不跟你说了。”我疑心她有点生我的气,忙陪笑道:“能得吴夫人洒一下子,也是我的荣幸,偏又没这福气。”潘琳道:“你就少说两句吧,这么些菜也塞不住你的嘴。”她不愿太快露出讲和的痕迹,语气压得淡淡的,可惜脸上的笑容却出卖了她。我早知道,只要一口咬定她是“吴夫人”,准能哄得她转怒为喜,她是真喜欢吴闻。
潘琳向四周看看,走到邻桌谭欣、苏文清处,见她们谈得热闹,便在一边站住道:“好个没良心的,咬耳朵说什么呢?到底我们是外人啊,不能听你们的私房话!”苏文清眨一眨那双极亮的眼睛,清清脆脆笑道:“就许你跟姜鸿说体己话儿,我们就不成。还说我们没良心呢,你平时有吴闻,这会儿有姜鸿,边上还有个预备队员郑鹏,我们要请你,也要请得动,也要插得下手去呢!我和谭欣没你那许多裙下拜臣,只能两个人随便聊聊解乏,你连这也不准,你说是谁没有良心?”
潘琳还来不及反驳,早听谭欣笑道:“原来你这张嘴也有对手,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我只道你天下无敌的。”潘琳向谭欣道:“你这丫头,坐山观虎,一边拱火儿,我只跟你算账。”谭欣柔柔地道:“文清先说你,你倒不说她。我只说了一句,就给你找上了。欺软怕硬,我算是见识了。”
姜鸿在这一桌望着三人说笑,旁边郑鹏拍了他一下道:“上甲鱼了,趁热吃,冷了就腥了。”姜鸿道:“我的胃本来就爱造反,今天喝多了啤酒,更是饱闷。”郑鹏撕下一块甲鱼肉边吃边道:“那你不吃啦?这一点东西哪能饱?”姜鸿向潘琳她们指指道:“秀色可餐嘛。”他话一出口,我马上怪他冒昧,因为郑鹏曾和潘琳有过昙花一现的恋情,现在也还拿她当作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知道两人合不来,还暗暗存着个重收覆水的心。我恨不能向郑鹏解释:“秀色可餐”是姜鸿借我之口说的,和我不相干。
郑鹏却似不曾留心,只专心致志吃甲鱼,半晌才抬头道:“你吃得太少,难怪一天到晚病得东倒西歪一一你说她们三个哪个最好看?”
他突然心血来潮换了话题,倒让我难以回答。我再次睁大近视眼,努力瞪向三人。苏文清性情开朗,反映到脸上,便是一种神采飞扬的流动的笑容,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太阳似的,看一下就得闭上眼;潘琳的神气显得滞重,有种拖泥带水的吃力的美,乍见似不及苏文清的灵动,细品却觉极耐看,是人们常说的“秀气”;谭欣像古典小说里私逃出来的大户人家的小姐,眉如远山,目如秋水,雅致而娴静,但目光里偶尔也会跳出几分反叛与俏皮来,吓人一跳。
“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我说。对嘛,这才是我说的话。到律师事务所实习了几个月,别的上头都还有限,唯独待人接物的手段老辣了许多。若是思想的另一半姜鸿,准会冒冒失失地说谭欣最漂亮。
郑鹏道:“你就没句爽快话,想说谭欣还是苏文清你就说嘛!”我笑着说:“哪里,我想说潘琳,又怕你误解。”这一句话大合郑鹏脾胃,他慷慨地笑道:“你说好了,我是不介意。”我心想要介意也轮不到你,还有吴闻排在你前头哪!当然这话不能说,就笑道:“肚量好大。”其实是肚子好大一一郑鹏比初中时胖多了。
郑鹏还要说什么,潘琳回来了。她看了郑鹏一眼道:“姜鸿你比原来胖些了,赶快节食,免得向某些人看齐。”说着噗嗤一笑。“某些人”也心痒痒地笑了起来。
邻桌过来一个身材瘦削的男生向我敬酒。我一见忍不住哀号道:“好意心领,酒就免了吧?”那男生正是吴闻,他笑了笑道:“给不给面子?”他名虽“无闻”,其实却是很亮眼的,潘琳素来引他为豪,当下便在一边对我使眼色。我惨叫一声,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吴闻笑嘻嘻地也把自己那杯喝了道:“谢谢。”我也愁眉苦脸还他一句“谢谢”——谢他把我灌得要吐。吴闻挟一块鸡腿,细心撕下鸡皮,送到潘琳碟子里,和潘琳相视一笑,转身而去,自始至终没同郑鹏讲一句话。我瞧瞧郑鹏尴尬的神色,心中暗笑。这种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的日子在我已是一去不复返了。也许还略有残余,那存在于另一半,姜鸿身上。我会逐渐杀死姜鸿,成就一个不复矛盾的自我。出了校园,做到这一步应该不难。
邻桌起了一阵骚动,缘于有人提议初中同学合影留念。“好啊!”“咦,他还带了照相机呢!”“人家爸爸多有本事啊,出国好像上厕所。”“排队排队,女的站前面,男的站后面。”“女的比男的高呢?”乱了一会,总算一班二班都照好了。一个个子高高眉清目秀的雄性动物朗声道:“初三(3)班,初三(3),苏文清、潘琳、郑鹏、姜鸿,快站好。还有你,谭欣,唉呀,真要一个个的请吗?”他把照相机交给吴闻(吴闻不是我班同学,只是同校同届),自己站到郑鹏旁边道:“可以拍了。”
吴闻相机瞄准半天,终于“咔嚓”一声大功告成。“再拍两张嘛,一张怎么够?”雄动物半命令半恳求的。吴闻道:“邵蔚你怎么这么烦?”将队伍略作调整,又拍了两张。后来洗出来才发现后两张上没有郑鹏。“难怪拍第二张时吴闻叫我跟邵蔚调换位置,把我排在最右。”郑鹏后来回忆说。
拍完了照,大家仍旧各归各位。潘琳笑吟吟地啃她的去了皮的鸡腿,郑鹏看着那个鸡腿,心里恨得要死。谭欣在那边同苏文清谈笑,少不免一句半句的传过来。我听见她说:“邵蔚今天有点特别,跟平时不一样的。”苏文清说了句“发号施令”什么的,两人哈哈的笑起来。谭欣说了一句话,苏文清答的前半句听不清,后半句听见是“……考上了军校自然神气啦,这下子名副其实成了少尉(邵蔚)……”底下又听不大清,以后就完全淹没在卡拉OK的海洋里,一点儿也听不出她们的声音了。
郑鹏正拿着麦克风“心疼”、“心痛”的唱得起劲,席主任推门走了进来。郑鹏放下话筒笑道:“席主任也在这儿?”席主任乃本校教导主任,此时喝酒喝得满面红光,呵呵笑着说:“我在隔壁有个饭局,本来不想来,推又推不掉,听见你在这儿唱歌,就猜着是你们聚会。今天是谁请客啊?”邵蔚应道:“是我。”席主任眼见本校这么多学生考上了大学,桃李满酒桌,从心底里乐了上来,乘兴倒了一大杯啤酒,高高举起,大声笑道:“祝贺同学们!”
所有的同学都恭恭敬敬站了起来,我和谭欣、苏文清也只得随众站起,心里很有无功受禄的惶恐。在场的除了我们三个,个个都是重点高中毕业的未来大学生。
敬完了酒,席主任交待几句“别喝多了”,“保持咱们学校形象”之类言语,就开门出去了。我们又接着玩了一个多钟头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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