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孩子的天空依然一望无际
夜间新闻里,交警路口设卡查酒驾。一个肥白男人被请出驾驶座,摄影机兜头怼了个正脸。虽然打了马赛克,但是能认出是肥龙。
不光是肥白的身形,也不光是手腕上盘着的那条粗的菩提串,单是说话的嗓门和腔调,就足以叫人一眼辨认出来——压着招人嫌恶的边线,一再挑衅你的忍耐力,就是这样。
初中时因为看不惯他这副死样子,我找人打了他一顿。以后他见到我就再也没用过这种不服你弄死我弄不死我我弄死你的神情和我说话了。
我父亲跟我说,要解决掉一个人,不一定非要用脑力。像一些粗人,武力永远是最省事的选择。肥龙就是他老人家说的一些粗人中的一分子。
记住,没必要弄脏你的手,我们是正经人家,他又嘱咐了一句,要体面。
要体面。
我们正经人家一般都住在上东区这一片。这一片如今虽说有些式微,但体面还是在的。尤其是我们住的东五路,沿街俱是四层楼高的老房子。清一色的青砖墙体,顶层是现在相当少见的斜屋顶,带一个老虎窗。这种老派风格在别处几乎是看不到的,是即便有钱也买不到的地界。
前年老城区改造,老楼踩着就嘎吱作响的旧木楼梯全部被替换了。至此,整个城里独剩老冶金厅那里还残留了时代的遗迹。
肥龙头回来我家时,木梯楼板还算结实。偶见几处破损,物业也都及时地叫人修补好。这种市面上罕见的木制品,令肥龙大开眼界之余又不屑一顾。
那时肥龙已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多年。而我远在外乡念书,做事,甚少回家,期间不曾有联系。他托人带话给我,我才听闻他在给一家采石场老板看场子。
那场子开得很隐蔽,在采石场边上的一个林子深处。从市区开车过去,大约需要花上四五个钟头。绕过采石场被挖的千疮百孔的山体,有一条渐渐没入密林的小路,一旦驶入,午间的烈日便被浓密的枝叶隔绝了。
山路盘桓数里,尽头是一处依山傍水的度假酒店。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和所有景点附近的酒店别无二致。游客如果没有被特别关照的话,是根本看不出内里的名堂。
你应该跟我去转转。我带你开开眼界。肥龙对我说。
他跟采石场老板是拐着几个弯的亲戚。关系说不上有多硬。所以虽然没有混到所谓的高层,总算是进入到管理圈。尽管不是核心,但依着他的描述,俨然是备受蒋天生赏识的陈浩南,铜锣湾的话事人。
为趁这个身份,肥龙的行头紧接时尚潮流。穿了件Hugo的polo衫。领子学人家顿起来,卡在颈脖子的肉缝里。手里盘着一串金刚菩提,说是请了某某堂的师父开了光。
我让人泡了普洱来。肥龙啜了一口,咂咂嘴,说,你这茶还不算顶好。我那有几饼八年老茶,早知道你也好这口,我就带来送你了。
我摆手婉拒。只是听说现在玩金刚菩提的人一般都讲究喝普洱。肥龙说你别跟我客气,我那多的是。
我说你开茶庄了吧。
肥龙说来的客人有些是有茶山的。处的熟了,常会带点好东西过来给他。
我说,去你们酒店的都是大老板嘛。
肥龙得意地一笑,那是。个顶个的不差钱。
我可以带你去见识见识。花伦,你光念书哪有机会认识这么多大老板。你看我,嗯?怎样?
他崭新地立在我家这个陈设老旧除了整洁勉强说得过去的客厅里,如一只开屏的雄孔雀,耀眼夺目,简直叫人无法直视。不管我怎么配合地捧场,如何赞不绝口地称道 ,始终都无法令肥龙满意。
大约半个月后,肥龙找上门来,不由分说将我拖上他开过来的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奔向他的地盘。
肥龙的地盘是酒店后庭的一个小白楼。与正楼大致有个百把来米。普通游客如果想要到白楼参观的话,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有一个介绍人,领着你出入。
在龙总的陪同下,我们一路畅通无阻。肥龙冲我扬了扬眉脚,说,欢迎参观!
我环视四周。所见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装修地稍微奢华点的会所形制。肥龙露出你个乡巴佬果然不识货的得意来。手一招,说,跟我来。
我跟着他,推开一扇紧闭的大门。接着又一扇大门。百米开外的游客们压根想不到,这里竟然有家赌场。
在这家赌场,我见到了肥龙提到的有茶山的老板。也见到了其他来自各路产业的财主们。相比较肥龙的浮浪的热络,财主们大多显得自矜又稳重。并没有混迹于坊间炸金花局子里常见的一掷千金的土鳖气。如此看来,倒也称的上是来度假的。符合游客的身份。
后来我和肥龙去了三楼的一个包间,在那里玩梭哈。差不多快要到吃晚饭的时候,我竟然赢了五六万块的样子。我见好就收,下了桌。丢了一把花哨的筹码给肥龙,问他去不去喝几杯。肥龙咧着嘴笑的像朵菊花,说没看出你还是个赌神。
我们叫人开了瓶麦卡伦的1824,又去后厨找人烤了条三文鱼,炒了盘扬州炒饭,算是解决了晚餐,同时为神奇的赌运庆贺。喝到得意时,肥龙问我,你看你一个月也賺不来这么多钱吧。你说,出身好会读书又如何。你看我 ,看我。
他撸起袖子给我看他的腕表,又脱去鞋子给我看他的鞋子的皮,扯出皮带让我看环扣。我明确地表现出看不懂后,他笑了。你个乡巴佬。他说。这一次,他语气随和,平静。不带一丝戾气。
我也笑了。我找人打他的那次,他鼻青脸肿地被摁在我面前,一个人扇了他一巴掌,啐道,乡巴佬,你给我记住,以后见到花伦给我把脑袋低着。
肥龙的爹是搞收破烂起家的。手里不缺钱,但没什么根基。像他们从附近乡镇进城讨生活的小子,是根本没法和我们这些住在上东区的小孩比的。即便是侥幸找关系进了同一个学校。
我们格格不入,泾渭分明。一次双边摩擦之后很快就偃旗息鼓,彼此相安无事。因为都已然认清各自的未来没有交集的可能。也就无需再做过多纠缠。
我吞了一口酒。叹道,你呀。肥龙呵呵地笑出声。很显然,他那会儿被摁在我面前,心里种下的怨念,如今终是得以放下了。
回去后我父亲问起我这两天的事,我只说和老同学聚会去了。他皱了眉嘱咐我,不要随便就跟什么人来往。我猜应该是有人跟他提到了肥龙。但他依然只是嘱咐了这么一句。随即就丢下我不管了。
我初中找人打架的事被捅到他面前,他也就是教训了我几句。倒不是为我打了人惹了事,而是因为他觉得犯了事还被人知晓是很愚蠢的表现。说明我做事不够圆满 ,有失体面。
我们这种正经人家旁的不说,体面是最要紧的。
肥龙再来找我我都避而不见。三番两次后,肥龙就不再联系了。假如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可能不会再有交集。
三个月后,有消息说某处的度假区内部装修不慎着火,一个楼几乎烧毁殆尽。不久又听说采石场的老板被合伙人卷了资金跑路,剩下一个烂摊子。至于肥龙如何,就不得而知。他尚没有资格在这等流言中露面。无关宏旨的他连提名都不配。
我对肥龙没有同学情谊,他的死活与我毫无关系。我们所有的一点情分,在那天的一瓶麦卡伦和和一把花里胡哨的筹码中就完结了。
我能记起的,就是他不带戾气的一句乡巴佬。说这话时,他满足又沉醉。自以为是这个时代的话事人。
我想同情他来着。又觉多余。因为这场火,赌场被彻底湮灭。也因此堪堪躲过了一场来自上层的雷霆督察。采石场老板因为资金被人卷走,账目混乱,谁也搞不清他究竟是靠什么关系开度假区的。
有人举报度假区里有赌场。但是证据不足。牵扯进去的不过是些虾兵蟹将的人物。肥龙这样的,想要交代问题都交代不出什么。一个边沿人物,坦白从宽都宽不出几年的优待。
呵,他冲我喟叹一声乡巴佬的时候,大约没想到,梦醒的会这样迅疾。一锅黄粱都来不及熬熟。
此后我再也没有随便和什么人来往了。照着父亲的意思,在体面的地方做着体面的工作。像东五路出身的所有正经人家的小孩那样,该出息出息,该有成有成。
如果不是父亲和我提起姐夫,我差不多就要把肥龙忘干净了。
当年我找人打肥龙,找的就是我姐夫。他当时给了我十来个小孩。一个个都很管用。如今他在监狱管理局里人五人六地混着。鲜少有人知道他当年曾经是个街混子。
他很想在我所在的投资公司参上一小股,问我有没有什么门路。我当即拒绝了。没想到他不死心,又找了他岳父来和我说情。
不了。他这个人,江湖气太盛。什么人都来往,什么钱都敢捞。我还不想被他连累。替他擦屁股的事有一次就够了。
父亲点点头。说好,你说的没错。
这事经父亲定论后,我姐和姐夫他们以后就不敢再来烦我。我心里一阵轻松,顺手打开电视。
夜间新闻里正好在播交警路口设卡查酒驾。我看了一眼被交警请出驾驶座的男人。轻松的心情上落下一粒记忆的尘埃。
呵,肥龙。
说起来,有生以来唯一一次动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体验,正是出自这个乡巴佬。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对一个无足轻重的粗人动武了。
没必要。也不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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