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芜 于 2024-7-30 10:24 编辑
当对面的人迎面走过来时,我惊呼一声:“嘿,海恩斯太太”,她没有回应我,径直与她的伙伴从我身旁经过。而我更坚定了我的想法——因为那双鹅眼,正如伍尔夫描绘的那般——“像看到沟中有可贪食的东西一样向外凸出”。事实上,刚才的呼唤,也未来得及发生,只是轻轻在舌头上滚动了一下,随之便融化在了嘴里。
这是星期天的一个早晨,灰蒙蒙的日光下,稀稀落落的雨滴落到地上,梭织成一张张透明的网,像是给街上的行人抹上一层闪闪发光朦胧的湿气。
我的脚有时踩在花砖上,有时又陷进草丛中,发出打嗝般的声响。走在我前面是位有些年纪的妇人,身材矮小孱弱,身上没有一点儿线条,她穿着一件条纹状筒裙像穿了一件法袍,空荡荡的。她牵着一条狗,大多数时候,她垂下眼帘盯着她的伞柄,对路过的人毫不在意,当她回过头来叫她那只博美犬时,才不经意地向四周扫上一眼。在我快步跨过她时,注意到她左眼皮上有一块白斑,握伞的手青筋暴露。实在有些老啊!我有些哀叹道。我依稀记得我的祖母和外祖母老去时的样子,那时,时间“嗞嗞”行走,像磨损折旧的磁带,轻柔、起伏,但舒缓。但此刻,在她身上,镜子翻转,时间显示出另一副面孔——脸颊凹陷,如同一种锈菌,从中心向外腐蚀,好似在奋力挖空一截木头。
爬到半坡时,吹过一阵风,吹得裙角微微隆起,我只好将伞架前倾压弯,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不远处车站的钟低沉地敲响了八下,我从伞下看见晨练的人儿迈着轻快的碎步下山,更远处,一列货车像一只灰色的爬虫,蜿蜒穿过雨雾,慢慢从视线中消失了,耳边仍然听得见机车反复奏鸣的轰隆声,仿佛在大声疾呼着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清。
杜菲先生说:他厌恶一切表示物质或精神混乱的东西。一路上我都在细细玩味这句话。
这条小路来来回回我已经走过很多遍了,每次穿过狭窄的巷道我都会中途停下来,因为从这个角度回望,我居住的小城就像一条搁浅于平湖上的抹香鲸,如果爬到高处眺望,鳞次栉比的高楼会将时空拉长拉远,这时,它则温柔的像只把头埋在翅膀下面睡着了的大鸟。今日我并未过多停留,也许是杜菲先生黄褐色眉毛下那张略显不和蔼的嘴巴,高高扬起,也或许是他总以怀疑的目光从侧面注视他人的行为。毫无疑问,对于杜菲先生来说,这句话无疑是重要的——他的领土的疆界完全清晰明了——“他一直过着一种与自己的躯体拉开距离的生活。”乔伊斯在创造这幅人物肖像的同时亦为他创造出某种完整的东西。但麦考尼太太的女性身份就弱的多,她一开始并不清楚,她被动、小心谨慎,她年事渐长,却愿意去学习一种浪漫的态度——这是一个不自然的开端后的自然后果。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真相,就已沉入死亡复杂的河流……
雨点时而疏密、时而粗壮,在伞布上跳跃,湿热的气流催发出一层层泡沫般酥松的香气,前面的小路闪着光,白得像珍珠——我被一种深深的、神秘的静谧所包裹。远远的,一辆灰色的机车穿破雨雾犹如一只灰色的爬虫缓慢驶近,轰鸣声再次响起,这次我清楚地听到那一声声疾呼——麦考尼太太,麦考尼太太……
她的身影在我前面游动,如同一条醉酒的鱼,雨光照亮了她弯曲的脖子,她移动着身体,衣服摆来摆去,我的目光一直盯着她那褐色的身影,等快到再次转过路口时,我便加快脚步超过了她——像超过牵狗的老妪、超过鹅眼夫人、一棵栗树、一阵风般平常……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泪水竟涌进了我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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