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走了,就在上月。
上个月发生了什么,大家都知道。六哥先是低烧了几天,吃了连花清瘟,症状见轻,以为没事了,半夜忽然难受,家人紧急送医,到医院人就不行了。
六哥其实是家里老大,发小们当中排老六,六哥也不是我哥,是我朋友,经常一起拍照,喝酒,爬山,是我为数不多能掏心窝子的友人之一
我知道消息后有点儿懵,再三确认,因为六哥身体很好的,至少比我好,朋友圈里偶尔晒个五公里截图,或者羽毛球场捉对厮杀的场景,或者跟某个户外爬山的照片......我从家出来,坐到车上,打开车窗抽棵烟定定心,想着以后没人骂骂咧咧给我打电话,没人跟我抬杠了,眼泪就刷刷地淌个不停。
开车去殡仪馆,离殡仪馆数百米车就停不下了,知道六哥交游甚广,朋友特别多,心想朋友多也不用这么大场面吧?进去才知道是烧人的太多了,大厅外的走廊上挤满了人,人缝里是横七竖八裹得粽子似的尸体。它们有的在拖床上,有的在人脚下,还有一个被人抱在怀里,我从小怂,怕尸体,不敢多看,扎在人堆里往大厅那慢慢走,天很冷,阳光照着我影子,虚浮得仿佛漂在水面上。
六哥的弟弟书岩看到了我,远远冲我招手,他眼肿着,形容憔悴,跟我说本以为会来很多人,通知早早下了,结果就来了我们七八个,早知道人少就不搞仪式了,但包大厅的钱已经交了,还是走个过场吧。
我点头,一回头看到六哥的儿子小帅,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小帅的妈说给你大爷磕头。小帅扑通就跪到了我脚底下,我说不用不用,手忙脚乱去扶,忍不住哽咽了一下,沉了一会儿,掏出准备好的一叠钞票塞给了他。
一个工作人员过来叫着六哥的名字,说仪式马上开始,家里人抓紧准备,并递给小帅一张纸,说这是悼词,像六哥这样的年龄和职业一般都用这个版本,当然,如果家里人有想法,可以重新写一篇,如果时间来不及,可以套着来,改动中间的一些词句即可。
小帅的妈说找你苏大爷,你苏大爷文笔好!小帅立即把纸笔都给了我,我也不好推辞,说:行吧,交给我了,你们快去忙别的吧。
书岩领着我穿过人群,帮我找了半张桌子,说半张是因为另半张被别人用来记帐收份子钱了,一花镜老哥端坐在桌后,手里拿着圆珠笔在一张白纸上边写边念出来:朱四平,和逝者关系,侄儿,礼金三百元整......没有椅子,我就站老哥旁边,弯下腰低头改那篇稿子。
先把空白处给填起来,姓名,出生年月,于几月几日几时在何地去世,然后,我就愣在那里,因为我不知道该写什么,也不知道该改哪里
那篇制式的悼文读起来琅琅上口......为人忠厚,工作努力,谦虚谨慎,平易近人,对父母孝顺当先,对儿女从严管教......这些字好像在写六哥,又好像不是六哥,我要把它们替换成什么,才能确定是真正的六哥呢?
大约是2012年认识六哥的,直到2017年才熟悉并亲近起来,他其实比我还小一岁,但我随着朋友们叫六哥,也叫习惯了。六哥工作不固定,有时在企业上班,有时在商场里做后勤,还曾经开了段时间的滴滴,看上去有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窘迫,但因为村里曾经拆迁,六哥并不差钱,对生活非常满意。
六哥喜欢摄影,经常组织这样那样的摄影活动,偶尔约几个妹子拍拍写真,拍着玩的那种,不光不挣钱,有时候还搭上饭钱和车费。也会有朋友觉得不值。但六哥乐此不疲,玩嘛,怎么不是玩?你一老爷们,咋好意思看着几个女学生掏钱呢?
活动组织多了,人员流失严重,有时就只剩下我和六哥,慢慢地,俩人越来越铁,你来帮我修个电脑,我去帮你做个酥锅,没事一起出去转转,哪怕不拍照,吹吹风,说说话也是好的。
六哥是个喜欢较真的人,把我电脑装系统装得既干净又利索,一个弹窗广告都没有,用他话说,老子眼里揉不得沙子。
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六哥对我不太满意,因为我摄影后期学得不认真,偶尔敷衍,也因为我对疫情封控颇有微辞,经常逃避核酸,还经常拿些社会新闻来杠他......封在家里出不去时,六哥电话里把我一顿臭批,说你既然不想下力学后期,还玩摄影干啥呢,还不如去钓鱼。说你一个人不做核酸,数据就不准,那么多人就白做了,最恶劣的就是你这种人。说你不要被一些人带节奏。国家这么大,出点问题很正常啊,要冷静,要客观,走到今天不容易......每次都以我不说话了而告终。
但六哥有时喝多了,我不说话,他还会说个不停,说着说着就忘了初衷,大着舌头问我,徐州那个被锁链锁着的母亲真的不是李莹吗......那些收不到房子还要跟银行还钱的人心里该有多窝囊.......那个姓胡的孩子究竟去了哪里?他的父母该怎么活......疫情到底啥时候结束啊......
殡仪馆工作人员来要悼词的时候,我除了基本情况,就只添了有侠义之心疾恶如仇几个字,工作人员说我觉得这样就行啊,我马上被说服了,说就这样吧,把纸递给了他。
仪式开始,哀乐盘旋,悼词回荡,书岩以为都是我写的,还冲我伸了个大拇指。我走上前去三鞠躬,绕六哥一周,六哥躺在那里安静而又陌生,他再也不会熊我,再也不会跟我转悠着拍照了。
车窗上洒满阳光,阳光上布满树影,那张悼词和六哥说过的话,正在这树影中摇曳着溶化......
车堵了好久,馆前那条路,队伍排得更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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